三四郎有三个世界。
一个在远方,飘着与次郎所谓的明治十五年前的香气。
第二个世界里有一栋长着青苔的红砖建筑。
第三个世界灿然如春般**漾着。
三四郎的魂魄飘忽不定。上课时,他总是心不在焉。糟糕的时候还会漏写重要的笔记,严重时更得借用他人的耳朵。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傻到极点。他没办法,于是对与次郎说:“我总觉得最近的课很无聊。”与次郎的回答和往常一般:“上课怎么会有趣呢!你是乡下人,一直想要成为了不起的人,所以才耐着性子认真地听课听到今天的吧?愚蠢之至啊!他们上的课,自古以来就是这一套。事到如今再失望也没用了。”
“也不是那样啦……”三四郎辩解道。与次郎毫不为意的态度和三四郎沉重的语气,不协调得可笑。
在重复两三回这样的问答后,时间不觉已过了半个月。三四郎的耳朵几乎变得毫无作用了。结果这会儿换成与次郎对三四郎说:“你的表情真的很怪。一张脸好像活得很累的样子,简直是世纪末的脸。”他如此批评,三四郎依旧重复那句老话:“也不是那样啦……”三四郎听到世纪末之类的话,很庆幸自己还未接触到人工的空气,而且他还没办法将之当作有趣的玩物和社会互通消息。他比较中意活得很累那句话,一副疲累的样子没错。三四郎并不认为全是腹泻的原因,然而极力地标榜自己的疲累,并非时髦的人生观。就这样,他们的对话结束了。
秋意渐浓,食欲也随之大增。让二十三岁的青年疲惫不起来的季节总算到了。三四郎经常出门,也时常到大学池塘边逛,不过,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曾多次在医院前徘徊,却尽是遇到些无关的人。他到理学院的地窖问野野宫,得知他妹妹已经出院了。本来三四郎想提在医院门口遇见的女人,但因野野宫一副忙碌样而作罢。三四郎决定先不急,下次到大久保找他好好聊聊,就可以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了。然后他心神不定地信步走着,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等等——三四郎一路走到新井的药师寺。三四郎原本打算从新井药师寺绕到位在大久保的野野宫家,结果在落合的火葬场附近走错了路,来到高田,只好从目白搭火车回家。独自坐在火车里,痛痛快快地吃着原本要买给野野宫家的栗子。第二天与次郎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将剩下的栗子全部吃光。
三四郎愈心不在焉,精神就愈愉快。刚开始他因上课太专注,结果耳朵反而听不清楚,做不了笔记,不过最近他大致都听进去了,但也没怎么样。课堂上他想着许多事,被当掉一些科目似乎也无所谓。仔细观察,以与次郎为首,其实大家都一个样。三四郎觉得这样应该无所谓吧!
三四郎想着想着,时常会浮现那条缎带。这么一来,便开始在意,然后变得不开心。他会想马上到大久保问个清楚。不过,说什么一连串的想象、外界的刺激啦,过一会儿又忘记了。所以大体而言,他是悠哉悠哉,然后做梦。三四郎迟迟没有去大久保。
一天下午,三四郎一如往常地到处闲逛,他从团子坡上左转至千钛木林町的宽道。由于是秋晴时节,东京天空如乡间般地辽阔,光想到自己活在这片天空下,头脑便清澄了起来,再则到了郊外,更是没话说。精神畅快,灵魂舒展得像天空一样广大,身体全然抖擞了起来,与散漫春天的悠闲不同。三四郎望着左右两侧的树篱,不停地嗅着生平第一次东京的秋天。
坡道下的**人偶展两三天前才开幕。转下坡时,甚至还看得到宣传旗帜,现在只听得到声音。远处传来咚锵咚锵的声响,那声响从下方渐次浮起,扩散至清澄秋天的空气中,最后变成极为稀薄的波浪,余波传到三四郎的耳膜,自然地停留下来。与其说是吵杂,反倒使人觉得舒服。
这时左边的横町突然出现两个人。其中一个见到三四郎,开口说:“嗨!”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在今天才如此正经八百。而他身边还有个伴。当三四郎看到那同伴时,果然如他平日推断的,在青木堂喝茶的男人就是广田老师。三四郎和这人从水蜜桃的事以来,便有一层特别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喝茶吸烟,而自己会进出图书馆之后,三四郎对这位老师有更深的记忆,他一副随时看来都像祭祀官的脸上,长着洋人似的鼻子。
他今天身上穿的也是上次那件夏服,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
三四郎心想该打个招呼吧!可是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好脱下帽子行了个礼,这举动对与次郎是太过了,但对广田老师则有点不足。三四郎站到两人的中间。“他是我的同学,从熊本高中毕业后来东京的……”广田老师连问都还没问,与次郎马上就吹嘘起来,然后对三四郎说:“这位是广田老师,高中的……”就这样,他轻松地介绍了彼此。
这时候广田老师重复说了两次“我知道,我知道!”,使得与次郎露出奇怪的表情,但他并没有问为什么会知道之类的话。他随即问三四郎:“喂,附近有没有要出租的房屋啊?要宽敞、干净,还要有书僮房间的。”
“出租的房屋啊?……有。”
“在哪边?不干净的可不行喔!”
“不会,有干净的,还有道大石门的。”
“那真棒。在哪儿?老师,石门可以吧?那就选那个房子吧!”与次郎相当积极。
“石门不行!”老师说道。
“不行?那就麻烦了。为什么不行?”
“不管怎样就是不行。”
“石门好啊,就当一位新爵士不是很好吗?老师。”与次郎很认真。广田老师嘻嘻一笑。总算是认真那方赢了,结论是去看看,于是三四郎便带着他们去看房子。
他们折回小路,走到北方约莫五十米处,有一条几乎被误为是死巷的小道。三四郎带他们两人往小道走去,直直地向前走,来到一户盆栽店的庭院。他们三人在玄关前十米左右停下脚步。右手边立着两支相当大的花岗岩柱,大门是铁铸的。三四郎说:“就是这里。”上头有房屋出租的牌子。
“这真是不得了!”与次郎说着,用力推开铁门,不过门上了锁。“等等,我去问问看。”与次郎一溜烟地跑到盆栽店里头,留下广田老师和三四郎站在原地。他们两人开始对话。
“东京怎么样?”
“呃……”
“只是大而已,却是个很脏的地方吧?”
“呃……”
“没东西能和富士山一较长短吧?”三四郎完全忘了富士山那回事。经广田老师这一提,才想起第一次从火车车窗眺望的富士山是那么崇高,与现在脑中混沌的世间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三四郎对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将当时的印象遗忘而感到可耻。
“你翻译过富士山吗?”广田老师丢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你说的翻译是……”
“将自然翻译的话,所有事物都会拟人化,很有意思的。比如说崇高、伟大、雄壮之类。”三四郎理解了翻译的意思。
“全变成人格方面的字眼。无法将自然翻译成人格方面语词之辈,表示自然并没有给予他丝毫人格上的感化。”三四郎以为还有下文,于是静静聆听。不过广田只讲到此为止。他望望盆栽店里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佐佐木在干什么啊?真慢!”
“要不要我去看看?”三四郎问。
“什么?他那个人啊,不是你进去看,他就会马上出来的。到不如在这儿等着比较省事。”广田老师说完,在橘子树根旁蹲了下来,拾起一颗小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真悠哉!他的悠哉和与次郎的悠哉方向不同,但程度大致相似。
这时,松树丛的另一方传来与次郎响亮的声音。
“老师、老师!”
老师依然在地上画着,像座灯台似的。由于他没有响应,与次郎只好跑出来了。
“老师,你去看一下,很不错的房子,是这家盆栽店的。可以请他们把门打开,不过从后面绕过去比较快。”
他们三人从后面绕过去,将木板套窗打开,一间间地参观。房子盖得不错,中等阶级的人住起来不会觉得没面子。听说房租是四十元,保证金三个月。他们三人又来到大门口。
“为什么要看那么棒的房子啊?”广田老师说。
“为什么看?只是去看看又没关系。”与次郎说。
“又不要租……”
“什么?我想租喔!不过没提说一定得把房租降到二十五元钱……”
广田老师只说了句“那还用说啊!”。
与次郎开始说起石门的故事。据说那扇门本来装在某户人家的大门,前阵子因那户人家整修房子,所以将那扇门装在这里。与次郎尽爱研究些奇怪的事情。
后来三个人就回到原来的大马路,从动坂往下走到田端谷下坡时,三人只是一个劲地走着,租房子的事抛到脑后。只有与次郎不时地提起石门的事情,他说从曲町到千唇木要花五元之类,甚至还吃饱闲着地说:“那户盆栽商应该是有钱人,在那里盖一栋月租四十元的房子,到底要租给谁啊?”
他最后结论是:“现在没人租,房租一定会降,到时候再和他谈,一定要租下那栋房子。”
广田老师一副无置可否地说:“都是你多嘴,浪费时间,早就该出来的。”
“我进去很久吗?您好像画了什么东西嘛,老师也真有闲情逸致。”
“不知道是谁有闲情逸致喔!”
“那是什么画啊?”
老师默不作声。这时候三四郎一脸认真地问:“画的是灯台吗?”老师和与次郎笑了。
“灯台可特别了。老师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吧!”
“为什么?”
“如果野野宫在国外的话光彩夺目,但在日本,可就黯淡无光了。没有人知道他。每个月只领微薄的薪俸,窝身在地窖里,真是划不来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就觉得他好可怜。”
“你呀!只够照亮自己坐着的方圆两尺,像只圆灯笼似的。”
被比喻成圆灯笼的与次郎,突然转向三四郎,问他:“小川,你是明治几年生的?”
三四郎简单地答道:“我二十三岁。”
“大概差不多嘛!老师,我不喜欢什么圆灯笼、烟袋啦。也许因为我生于明治十五年之后,总觉得那样的比喻很老式,我不喜欢。你觉得呢?”他又面向三四郎。
三四郎说:“我并不特别讨厌。”
“因为你刚从九州岛乡下来,所以和明治元年初期生的差不多吧!”三四郎和广田老师对这句话并没有特别搭理。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古寺旁的杉木林夷平后在漂亮的平地上盖着一座蓝漆洋房。广田老师注视古寺与蓝漆洋房良久。
“这是时代的倒错,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也是如此。你应该晓得九段的灯台吧?”又是灯台。“那是古董,收录在《江户名所图集》里。”
“老师,你别开玩笑。就算九段的灯台再古,也不可能收录在《江户名所图集》里啊!”广田老师笑了起来。
原来他把《东京名所锦绘》说成了《江户名所图集》。根据老师所言,如此古老的灯台旁盖了一座名为偕行社的新式红砖建筑。将这两件建筑摆在一块,看起来真的很荒谬。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都不在乎。老师说这代表的就是日本的社会。
与次郎和三四郎都颇能理解其意。他们通过古寺前方,走了五六百米后,看到一扇黑门。
与次郎开口道:“我们穿过这里,去道灌山吧!”
为了保险起见,三四郎问他:“可以吗?”
“这里是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行,没关系的啦。”与次郎道。于是三四郎和广田老师也兴致勃勃地钻进门,走过杂草地,来到古池塘边。结果门房出来,把他们三人骂得很惨。与次郎只好对门房连声地赔不是。
三四郎之后走到谷中,绕道根津,在傍晚回到住处。三四郎觉得这个下午是少有的轻松。
隔天三四郎在学校没遇见与次郎,原以为他过了中午才会来,结果也没有。三四郎去图书馆找了,还是没找到。五点到六点有一堂纯文科的共同课,三四郎去上了这堂课。当时做笔记的话太暗了,开灯又嫌太早。细长窗户外可见榉木枝桠渐次转黑,教室里老师与学生的脸都显得昏暗模糊,宛如在暗处吃馒头似的,有股莫名的神秘感。三四郎正疑惑着为什么听不懂上课内容。托着下巴听着听着,精神渐渐恍惚不集中,他觉得正是这样的课才有价值时,电灯突然一亮,一切都稍微清楚了。三四郎因此忽然很想回家吃饭。老师也似乎察觉到大家的心思,草草讲完,让同学下课。三四郎快步地跑回家。
三四郎换了衣服,坐到餐盘前,餐盘上有一封信连同蒸蛋一并放着。三四郎一看信封,就知道是母亲寄来的。真是对不起她,半个月来,已完全把母亲给忘了。从昨天起,又是时代倒错、又是富士山人格、又是神秘的课程,脑海里根本没有出现之前那女人的影子。三四郎这样就很满足了。母亲的信待会儿再慢慢看,总之先吃完饭,抽根烟再说。看着烟,想起刚才上的课。
这时与次郎突然出现。三四郎问他为什么没去学校,原来他是去找房子,根本无暇去上课。
“那么急着搬家啊?”三四郎问。
“本来上个月就应该要搬了,现在期限延到后天的天长节(十一月三日天皇诞辰纪念日),明天非找到不可。你知不知道哪儿还有房子啊?”与次郎问。
既然这么急,昨天还那样闲晃,真不晓得是去找房子还是去散步。三四郎觉得莫名其妙,与次郎解释说:“那是因为老师也在场的缘故。”
“话说回来,老师去找房子这事本来就是个错误。他绝对没找过房子,昨天一定是哪儿不对劲才去。托他的福,在佐竹的别墅还被骂得很惨,好没面子呀!你知不知道哪里还有房子?”与次郎突然又催促地问。他来这里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这件事。三四郎深入一问,才知道原来现在的房东为高利贷所困,所以将房租涨很多,与次郎不满,决定搬出去,因此归咎原因在与次郎。
“我今天去大久保看,还是没找到。——讲到大久保,我顺便去野野宫家看良子。真可怜,她的气色还很差——辣姜美人,她母亲要我代她向你问好。之后他家附近好像平静了,听说辗死事件再也没发生了。”与次郎的话题跳来跳去的。
平时他就不够拘谨,今天为了找房子的事,可是急坏了。
每当话题告一段落,他就直问:“知不知道哪里有房子?”到最后,连三四郎都笑了。
聊着聊着,与次郎便长坐了下来,甚至还引用“应当亲近灯火”这句话,一脸高兴的样子。话题又落在广田老师身上。
“你的老师叫什么名字啊?”
“他叫作苌。”与次郎用手指写给三四郎看。“草字头根本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有这个字,真是取了个怪名字。”
“是你高中的老师吗?”
“他是我从以前到现在的高中老师,很不得了。人家说十年如一日,我们的交情应该已有十二三年了吧!”
“他有没有小孩?”
“什么小孩,他还是单身汉呢!”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那把年纪的人怎么有办法一个人过日子。
“为什么没娶妻呢?”
“那就是老师之所以是老师的原因了。他可是个超级理论家。都还没娶妻,就断言妻子是没用的东西。傻瓜喔!他始终是矛盾的。老师说没有一个地方像东京这么脏的;看了石门就径自找理由,说什么不可啦!太华丽了啦!”
“他应该娶个太太试试看才对呀!”
“说不定他会说那很好啊之类的话呢!”
“老师说什么……东京很脏、日本人很丑陋,他出过国吗?”
“哪有!他就是那种人。凡事头脑想的都比事实来得快,才会那个样子。不过他研究西洋的照片,有很多像是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议事堂等等的相片。他就是用那些相片来批评日本才会叫人受不了。很脏!倒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怎么脏他都能忍受,这才令人不解。”
“他曾搭火车的三等车厢呢!”
“他不会嚷说太脏吗?”
“不会,他并没有抱怨。”
“不过,老师是位哲学家。”
“他在学校教的是哲学吗?”
“不,在学校他只担任英语课,他的哲学论是无师自通的,所以很有趣。”
“有没有什么著作呢?”
“什么都没有。有时会写些论文,但没任何回响。那是不行的!他简直不食人间烟火,拿他没办法!老师说我是圆灯笼,夫子自己才是‘伟大的黑夜’。”
“想办法,让他走出来接触社会应该会比较好。”
“出来接触社会比较好没错,但……老师他什么事都不自己做啊!要是我不在他身边,他甚至连三餐都不吃呢!”三四郎一脸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
“真的!他什么都不做的。什么事都是我吩咐女仆,尽量做得让老师满意。例如一些琐事就不说了,今后我打算多活动活动,让老师成为一位大学教授。”与次郎很是认真。
三四郎对他的豪语感到惊讶。与次郎不顾三四郎的惊讶,继续着他的言论,到最后他麻烦三四郎说:“搬家时你要来帮忙喔!”那口气像是他已经找到房子似的。
与次郎离开时差不多快十点了。三四郎独自坐着,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这才发现书桌前的窗户没关上。拉开纸门,外面是个月夜。蓝色月光照射在看了令人不舒服的桧木上,黑影边缘看来有些朦胧。三四郎想着见桧木而知秋,然后把木板套窗关上。
三四郎旋即钻进被窝里。与其说他是位读书人,不如说是位思想家,他并不常看书。不过,每当他遇到值得思量的情景时,便会反复地在脑中思考,并感到愉悦。他觉得那样的生命才有深度。如果是平常的话,他今天应该也会反复地对神秘课堂上电灯突然亮起的事感到惊喜,但因有母亲的来信,就先从这件事情整理了。
信上写道,新藏送来了蜂蜜,所以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将蜂蜜加在烧酒里喝。新藏是家里的佃农,每年冬天他都会运来二十包的年租贡米。他是位相当耿直的人,不过就是脾气比较不好,有时还会往老婆身上丢木材。三四郎躺在**回忆新藏养蜂的往事。大约五年前,新藏发现后院的椎树上有个两三百只蜜蜂的蜂窝吊在那里,于是他立刻用酒灌进去,几乎将所有的蜜蜂都活捕了。然后将它们放进箱子里,并且在上面钻了些可供蜜蜂进出的洞,就这样蜜蜂渐渐地繁殖了。一个箱子不够装,就用两个,再不够装,便用三个,就这样一直繁殖下去,现在已经有六七箱了。他说过每年拿一箱蜜蜂来取蜜,于是每回暑假回家,他都会拿蜂蜜来,但后来他又忘了这件例事。想必今年他的又记起了履行之前的约定。
平太郎盖了座他老爹的石塔,请我们去看看。去到那里一看,一座用花岗岩盖的石塔矗立在寸草不生的红土庭院里。平太郎很满意那方花岗岩。据说花了好几天才从山里切割下来的,又花了十元请石材店的人帮忙。有人说,我们这些乡下人不懂,你家少爷既然上了大学,他一定懂得,下回写信时问问他。另外请他也赞赏一下为了老爹花十元盖石塔的平太郎。
三四郎嘻嘻笑了起来。这比千唇木的石门还厉害。
信上还要求他寄一张穿着大学制服的相片回去。三四郎心想找个时间去照相好了。当他继续往下一看,果然如他所料,三轮田的阿光出现了。
——前阵子阿光的母亲来家里商量说:“三四郎也快大学毕业,如果毕业了,可不可以娶我女儿做媳妇啊?”阿光的器量佳,气质也好,家里的田地又多,而且两家又是世交,要是结成亲家对双方应该都不错的。阿光一定会高兴的。——我不懂东京人的个性,所以我不喜欢。
三四郎将信折好,放进信封,搁在枕边睡了。突然老鼠在天花板内**,好不容易才又静了下来。
三四郎有三个世界。
一个在远方,飘着与次郎所谓的明治十五年前的香气。一切平稳而模糊。要回到那个世界是最不费力的。想进入那个世界,马上就能去。只不过不到关键时刻,他是不会兴起回去的念头。说起来那就像避风港一样的世界。三四郎将脱却的过去陈封在这避风港里。他一想到连令他怀念的母亲也被他葬在这里,突然觉得可惜。只有当家书寄来时,才暂时低徊于这世界,温习昔日的欢乐。
第二个世界里有一栋长着青苔的红砖建筑。环视四周,是个大得看不清楚站在彼端人们脸孔的阅览室。书籍高高堆着,若不架上梯子,手够不到。由于手的摩擦和指头的污垢,把书都弄黑了。金色文字闪亮着。积在羊皮、牛皮、两百年前的纸以及一切事务的尘埃。这尘埃是花了二三十年才积成的尊贵尘埃。那是战胜寂静岁月的尘埃。
第二世界里走动的人影,大都一脸胡茬。有的人望着天空漫步,有的人低着头散步。外表邋遢,生活贫困,然而他们处之泰然。虽然被电车围绕着,却尽情呼吸着太平的空气而无所忌惮。这个世界的人,因不懂现世所以不幸,因逃离火宅所以幸运。广田老师就是在这里面。野野宫也在其中。三四郎则是刚浅尝这个世界的空气。要出去的话出得去。不过既已领会其中的趣味,要舍弃也很可惜。
第三个世界灿然如春般**漾着。有电灯、银匙、欢声、笑语和溢满泡沫的香槟酒杯,以及胜过这一切的美丽女子。三四郎和其中一位女子说话。他看了同一位女子两次。这世界对三四郎而言是最深厚的。仿佛这世界就在眼前,只不过太难接近了,宛如天外闪电一般。三四郎自远方眺望这个世界,觉得很奇怪,好像自己若不进入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这世界就会因此出现缺陷。自己似乎有资格成为这世界的主角。然而,这个应该要圆满发展的世界,反而将自己束缚住,阻碍了自由进出的通道。三四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三四郎躺在**,将这三个世界拿来作比较,又将这三个世界搅混而得到一个结论。也就是说,把母亲从故乡接过来,迎娶美丽的新娘,然后投身于学问之中。
结论很平凡。但在得到这个结论之前,因为考虑了很多事,算一下思考所费的精神,在思想家本身看来,并非那么平凡。
只是这样一来,广大的第三世界就浓缩为一个妻子来代表了。美丽的女人很多。若要翻译美丽的女性,会出现很多答案。——三四郎学广田老师,试着用“翻译”这个字眼。假设只要能够将事物翻译成人格用语,就可以将翻译的词汇扩大其感化的范围。为了使自己的个性臻于完全,必须尽量与美丽的女人接触。只安于与妻子相处,是会让不断想前进发展的自己变得不完全的。
三四郎将理论延长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广田老师传染了似的,其实是因为他从未像这样深切地感到不足。
第二天到学校上课,虽然还是很无趣,不过教室内的空气依然远离尘嚣,所以三四郎在下午三点以前,就完全成为第二个世界的人了。当他以伟人的态度自居,来到岔路口的派出所时,正巧和与次郎碰个正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态度因此完全崩解,连派出所的警察都噗嗤地笑了。
“怎么了?”
“没怎么啦!你和普通人一样走就可以了。简直就是Romantische Ironie[333]。”
三四郎不太懂这句洋文。没办法,于是问与次郎:“找到房子了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要去找你。明天我总算要搬家了,你要来帮忙喔!”
“要搬到哪里?”
“搬到西片町十番地E三号。你九点以前到那里打扫喔!在那儿等,我随后就到。记得喔!是九点以前喔!E三号!失陪了!”与次郎匆忙地走了。三四郎也匆匆地回家。
那晚,三四郎又回到图书馆查Romantische Ironie.那是德国的希勒格尔[334]提倡的词汇,字典上写着“天才就必须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终日闲晃”。三四郎总算安心了。回家后,马上睡觉。
由于隔天有约定,顾不得是天长节,他和平日要去上课一样早起,前往西片町十番地E.他找了找三号,位在细窄巷内的中间,是一栋老房子。
取代玄关的是间突出的洋式房间,拐角处有间客厅。客厅后方是饭厅,饭厅另一头是后门,接着是佣人房;另外还有二楼。不过不晓得有几叠大。
虽然三四郎受托来打扫房子,但他认为并没什么需要打扫的。当然,房子并不干净,然而也没发现什么要丢或捡起来的东西。若真要丢,大概就是榻榻米吧!三四郎一面想着,一面将木板套窗拉开,坐在客厅的檐廊下凝视庭院。
好大的一株百日红喔!不过树根在隔壁的院子里,树干的二分之一越过树篱,长到这边来。有一棵很大的樱树,这树长在篱笆内,但有一半的枝桠伸出巷道,差一点就要打到电话线了。有一株**,看起来像寒菊,还未开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了。很凄凉的院子。只有地面——平整且纹理细致,相当好看。三四郎注视着土地,其实这像是个专为欣赏地面而设的院子。
这时候高中举行的天长节仪式的钟声正响起。三四郎边听着钟声,推断应该已经九点了,他总算开始觉得,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好像不太好,正准备去扫扫落叶,才想起根本没有扫帚。于是他又坐回廊檐下。约莫过了两分钟,庭院的木门悄悄开了。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在池塘碰见的那个女人。
两人隔着一片树篱。四方的院落不到十坪。三四郎看着站在狭窄庭院中的女人,忽然有所顿悟——花朵一定得剪下插在瓶里欣赏才行。
此时,三四郎站起身来。女人走离折叠门。
“很抱歉……”女人拿这句话当开头,行了一个礼。
她像上回一样弯下腰,然而头却没有低下去。女人行礼的时候,一直注视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过去,女人的颈子伸得很长,同时那双眼睛映照在三四郎的眼中。
两三天前美学老师给三四郎看了格鲁兹[335]的画作时,美学老师曾提到这个画家画的仕女图几乎都流露一种肉感的表情。肉感!池塘的女人此时的眼神只能用这个词形容。她的眼神传递着某种意念,很性感地透露出某种艳丽,然而那显现的方式却是穿透性感骨干而深入髓内的,是一种超越甘美,转变成强烈刺激的方式。与其说甘美,其实是苦痛,和卑劣的谄媚不同,那是一种被观赏的一方禁不住会想谄媚的残酷眼神。这女人长得和格鲁兹画中的女人一点也不像。她的眼睛比格鲁兹画的女人还小了一半。
“广田先生要搬到这里来吗?”
“嗯,是这里。”
比起那女人的声音与仪态,三四郎的回答显得有点粗鲁。三四郎自己也注意到了,可是他没其他话好说。
“他还没搬过来吗?”女人的口齿很清晰,不像一般人说话那样语意不清。
“还没来,应该快过来了吧?”
女人踌躇了片刻,她手上提着个大篮子。与上次一样,三四郎不懂她身上穿的和服,不过他注意到了,每次都不太华丽的,好像是粗糙的布料,上头有些不知是线条还是图案的东西。那些图案看起来很随便。
樱树上不时飘下落叶,一片叶子落在篮盖上。落叶才停下,又被风吹走。风包围着她,站在秋天里的她。
“你是……”当风吹向隔壁时,女人问三四郎。
“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三四郎说道,不过刚才被她看到自己正坐着发呆,自己都觉得好笑了起来。这时女人也跟着笑说:“我也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恳求三四郎的应允似的,三四郎觉得非常愉快,回了句:“嗯。”三四郎这句话的意思是“嗯,那就请你等一下吧!”的省略,然而女人却仍然站在那里。三四郎不知怎么办,“你是……”他也问了她刚才问过的问题。于是女人将篮子放在廊檐下,然后从腰带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三四郎。
名片上写着“里见美弥子”。她住在本乡真砂町,越过山谷而来。三四郎看着这张名片时,那女人坐了下来。
“我见过你。”三四郎将名片塞入怀里,抬起头来对她说。
“嗯,有一次在医院……”女人说,然后转向三四郎。
“还有……”
“还有一次是在池塘边……”女人马上说了。她记得真清楚!三四郎没什么话好说了。女人最后说了句“当时真是失礼!”做结尾。三四郎则应道:“哪儿的话。”真简洁!两人看着樱树的枝桠。树梢上只剩若干被虫子吃过的叶片。搬家的行李迟迟未到。
“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三四郎突然如此问道。
专注地望着高高挂着的樱树枯枝的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三四郎,那表情仿佛在说:“唉呀,吓了我一跳!真可恶!”不过她的回答却很普通。
“我也是受托来帮忙的。”
这时三四郎才发现女人坐的位置覆满了尘沙。
“糟了,都是沙!和服会弄脏的。”
“嗯……”她只是看了看而已,没站起来。她一双眼睛环视檐廊片刻后,若有似无地看了三四郎问道:“你已经打扫过了吗?”她微笑着。三四郎从那一抹笑容中看到某种熟识的感觉。
“还没扫呢!”
“你来帮忙,我们一起来扫吧!”三四郎立刻站了起来。女人坐着不动地问道:“有扫帚、掸子吗?”
三四郎答道:“我空手来的,什么东西也没带。要不要我去街上买回来?”
女人答:“那太浪费了,去隔壁借就好了。”于是三四郎马上到隔壁去。
他很快地从隔壁借来了扫帚、掸子,连水桶和抹布也借了。匆匆忙忙地回来后,女人依然坐在原地眺望着高耸的樱树。
“有吗?”
三四郎将扫帚扛在肩上,右手提着水桶,“嗯,借到了。”
女人穿着白布袜直接爬上满是尘沙的檐廊走道。她一走动就留下细瘦的脚印,从袖口取出白色围裙系在腰带上,围裙边缘有一圈蕾丝,颜色很美,穿来扫除实在太可惜了。女人拿走扫帚。
“先扫一扫吧!”她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伸出右手,然后用布条将垂坠的袖子绕过肩头绑起来,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手。从固定住的袖口可以窥见美丽的内衬袖口,看得出神的三四郎突然提起水桶,绕到后门去了。
美弥子扫完地之后,由三四郎擦地板。当三四郎清理榻榻米时,美弥子撢纸门。就这样全部打扫完后,两人之间也亲近了不少。
三四郎将水桶提到厨房换水,美弥子则拿着扫帚和掸子上二楼。
“请你上来一下!”她在楼梯上唤着三四郎。
“什么事?”三四郎提着水桶在楼梯下问。
女人站在昏暗的地方,只有围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着水桶蹬上楼梯两三步,女人一动也不动,三四郎又爬上两格。黑暗里美弥子的脸和三四郎的脸相距只有一尺之远。
“什么事?”
“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为什么?”
“就是看不清楚嘛!”三四郎无意追问。
他从美弥子旁侧过身,爬上二楼。三四郎将水桶搁在昏暗的地板上,准备打开窗子。这时美弥子也上来了。
“先别打开!”美弥子走到另一头。
“是这边。”三四郎无言地走向美弥子。
当他的手差一点要碰到美弥子的手时,一不小心却踢翻了水桶,发出很大的声响。好不容易才将窗户打开,强烈的阳光一口气全射了进来,甚是刺眼。两人对看彼此,不禁笑了起来。
里面的窗户也打开,窗户外有竹制棂栏,可以看见房东的院子,院里养着鸡。美弥子同刚才一样开始扫地,三四郎则随后趴在地板上擦地。美弥子握着扫帚,看着三四郎说:“好了!”然后将扫帚丢到榻榻米上,走到里面的窗口,站在那里眺望外面。这时三四郎也擦拭完毕,把抹布往水桶里一丢,便来到美弥子身旁。
“你在看什么?”
“你猜猜看!”
“看鸡吗?”
“不是。”
“看那棵大树吗?”
“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啊?我不知道。”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看那片白云。”
原来如此。白云飘过广阔的天空,像棉花似闪亮的浓云不断地飞过晴空万里。风一强,云被吹散,便薄得透出湛蓝的底色,或者一会儿被吹散又一会儿聚拢,宛如聚集了一堆倒插的白色柔软的针。美弥子指着那块云说:“很像鸵鸟的boa吧!”
三四郎不懂boa这个词。他告诉她说他不懂意思。美弥子应了声:“喔……”随即仔细解释给三四郎听。
三四郎听了之后说:“嗯,那东西我知道。”
“那些白云全是雪的粉末,从底下看都变化得那么快了,在空中必定是以飓风以上的速度在移动。”三四郎把上次野野宫教他的说给她听。
“啊,是吗?”美弥子看看三四郎,“雪的话就太无趣了。”她一派不容别人反对的口气。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云就得是云呀!要不然我从这么远的地方眺望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是吗?”
“是呀,如果是雪,你也不在乎吗?”
“你好像很喜欢眺望喔?”
“嗯!”美弥子依然从竹窗棂仰望着天空。白色的云朵不断地飞来。
这时从远方传来拉车声。地上传来的震动听得出来现在拉车正转进安静小巷,朝这边靠近。
“来了!”三四郎说。
美弥子只说了一声:“真快。”又继续凝望窗外。
拉车声的移动听来仿佛和白云的移动有关似的。车子毫不客气地闯进静谧的秋天,然后在门前停了下来。
三四郎丢下美弥子,奔下楼去。三四郎跑到玄关的时间和与次郎进门的时间几乎同时。
“这么早就来啦?”与次郎先出声。
“这么慢!”三四郎应道。他的反应和美弥子到的时候相反。
“慢?没办法嘛,一口气把所有家当搬出来。还只有我一人,女仆和车夫根本帮不上忙。”
“老师呢?”
“老师在学校。”
他们两人聊起来的时候,车夫已经开始卸下行李了,女仆也进屋里来了。厨房由女仆及车夫去整理,与次郎和三四郎则将书籍搬进房里。书很多,光是要上架就得花一番工夫。
“里见小姐还没来啊?”
“来了。”
“在哪里?”
“在二楼。”
“在二楼做什么?”
“在做什么啊?就是在二楼嘛。”
“开什么玩笑!”
与次郎手中还拿着一本书,一路走到楼梯下,用他一贯的声音说:“里见小姐!里见小姐!我们在整理书,请你过来帮忙一下!”
“我马上过去。”美弥子手持扫帚和掸子静静地走下楼。
“你在做什么?”与次郎在下面焦急地问道。
“打扫二楼。”她答道。
与次郎等不及她下楼,一路便把美弥子带到房间的门口。车夫卸下来的书籍堆了满地。三四郎背对着门口蹲在其中,开始看起书来。
“哇,真伤脑筋。这些书要怎么办呢?”当美弥子这么说的时候,三四郎回头看了她一眼,嘻嘻地笑了。
“没什么伤不伤脑筋。就是把这些书搬进房里,整理好就是了。老师应该也快回来帮忙了,不会太费事的……喂!你别蹲在那儿看书好不好?以后再借回去慢慢看嘛!”与次郎抱怨道。
于是美弥子和三四郎在门口将书本整理好,再递给与次郎拿进房里的书架上排好。
“你不可以这样乱拿,这套书应该还有一本才对呀!”与次郎挥着一本青色的平版书说道。
“可是没有啊!”
“怎么可能会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三四郎说。
“在哪里?我看一下。”美弥子凑过脸来。
“History of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336]啊,找到了耶!”
“什么找到、没找到的!快拿来啦!”
三人勤快地整理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连与次郎也不急了。他盘着腿面向书架一语不发地坐着。美弥子推推三四郎的肩膀,三四郎笑着问与次郎:“喂,你怎么了?”
“嗯……不知道老师收集这些没用的书做什么?简直是找麻烦嘛!要是现在把这些全卖了,去买股票一定可以捞一笔,真拿他没办法。”与次郎叹了口气,依然面向墙壁盘腿坐着。
三四郎和美弥子相视而笑。主事者不动,于是他们俩也停止整理书籍了。三四郎拿出一本诗集把玩着,美弥子则将一部大画册放在膝上欣赏。临时雇来的车夫和女仆在后门处不时地吵嘴,非常吵闹。
“你看一下。”美弥子轻声地说。
三四郎弯腰探过身去看画。美弥子的头发飘来香水的气味。
是幅人鱼的画。**的女人腰部以下是鱼,鱼身绕过腰部,另一侧只露出鱼尾。女人一只手用梳子梳理着长发,另一只手则捧着发梢,面向这边。背景是广阔的海。
“人鱼!”
“人鱼!”
互相碰触到头的这两人冒出同样的话。这时候盘坐着的与次郎想起了什么似的,“什么,你们在看什么?”他来到走廊。于是三个人聚在一起,一张张地翻看起画册,冒出了各式各样的批评,大家都很随便地评论。
就在这时候,广田老师穿着礼服从天长节的庆祝典礼回来了。他们三人向老师打招呼时,随手将画册阖上。老师要他们快把书整理好,于是三个人又开始勤快地动了起来。这回主角在场,大家知道没法偷懒了,一小时后总算把堆放在走廊的书籍全放进书柜了。四个人并列在书柜前看着整理得井然有序的书籍。
“其他的明天再整理。”与次郎说,他差一点要说再忍耐一下。
“老师收集了好多书籍喔!”美弥子说。
“老师,这些书你全都看过了吗?”最后三四郎问道,三四郎觉得为了作为事实的参考,而向老师确认一下。
“我怎么可能全都看完,如果是佐佐木的话,可能就有办法。”
与次郎搔搔头。三四郎正经地说:“我从前一阵子开始在图书馆借一些书来看,可是不管借哪本书,一定都有人看过。于是我试着借了阿弗拉·贝恩的小说来看看,结果还是有人已经念过了,所以我很想知道读书范围的底线,才这么问的。”
“阿弗拉·贝恩的书我也看过。”广田老师的这句话令三四郎一惊。
“出乎我的意料,老师的癖好就是专念别人不念的书。”与次郎说。
广田笑笑,走向客厅。大概是要去换衣服吧?美弥子也跟在后面走了。然后与次郎对三四郎说:“就是这样,所以是个‘伟大的黑夜’呀!他什么都读,却完全不发光。我觉得他应该多读一些符合潮流的东西,出出风头比较好。”
与次郎的话绝不是冷嘲热讽。三四郎沉默地望着书柜。这时客厅传来美弥子的声音。
“吃东西了,你们两个也过来呀!”
他们俩从书房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客厅中央放着美弥子提来的篮子,盖子已经拿起来了。篮子里装满了三明治。美弥子坐在旁边,将三明治分装到小碟里。与次郎和美弥子开始一问一答。
“亏你没忘记要带来。”
“没办法呀,你特地交代的嘛!”
“那只篮子也是买来的啊?”
“不。”
“家里原本就有的?”
“嗯。”
“好大一个喔!是车夫载你来的吗?早知道就顺便叫他留下来帮忙。”
“车夫今天出去办事了。我虽是个女人,这点东西可还拿得动。”
“那是你才拿得动,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可不干呢!”
“是吗?那我也不要做好了。”美弥子一面将食物放至小碟,一面应付与次郎。她的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而且从容沉着。她几乎没正眼瞧与次郎。三四郎看得既敬佩又服气。
女仆从厨房端茶过来。大家围着篮子吃起三明治。好一会儿一片宁静。不久,与次郎心血**地和广田老师聊了起来。
“老师,我顺便问一下,刚才提到的什么贝恩的事。”
“你是说阿弗拉·贝恩啊?”
“他到底是何许人啊?那个叫作阿弗拉·贝恩的人。”
“她是英国的女作家,十七世纪的。”
“十七世纪太过时了,成不了杂志的题材。”
“的确过时了。但她是第一位以写小说维生的女性,所以很有名。”
“光是有名没用,我再多知道一点。她写了哪些作品?”
“我只读过《奥尔诺科》[337]那部小说,小川,那部小说应该收在全集里对吧?”三四郎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问了老师故事的大纲后,三四郎才知道那部小说是描写一位叫作奥尔诺科的黑人皇族被英国的船长欺骗、被当奴隶卖掉的悲惨故事。这故事还被后世的人当做是作者亲眼所见的真人真事而深信不疑。
“真有意思。里见小姐,怎么样,你也写一篇奥尔诺科好了。”与次郎又对着美弥子说。
“要写是可以,不过我又没有那种实际经验。”
“如果需要黑人主角,小川也不错嘛!既是九州岛男,肤色又黑。”
“嘴巴真坏!”美弥子像在为三四郎辩护似地说道,然而她马上又转向三四郎,问他:“可以写你吗?”她的眼神让三四郎想起今天早上手提篮子,从门后现身那一瞬间的女人。他兀自陶醉其中。那是一种陶醉而畏缩的心情,所以他当然说不出“那就有劳你了!”之类的话。
广田老师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评道:“老师从鼻子吐出哲学之烟。”烟吐出来的样子不太一样。悠然而粗直的烟棒从两个洞口窜出,与次郎靠在纸门上望着那两缕烟沉默不语。三四郎的视线则茫然地停在院子里。这不像在搬家,看起来简直是个小型集会,谈话的内容也很轻松。只有美弥子正折着刚才老师换下的礼服。看来帮老师换上和服的也是美弥子。
“刚才提到奥尔诺科,你这人挺粗心的,弄错了可不好,我在这里顺便告诉你。”老师稍微放下烟。
“嗯,请老师指教。”与次郎认真地说。
“那部小说发表之后,有一个叫作萨赞[338]的人将那个故事写成了同名的剧本。你可别将两者混为一谈。”
“嗯,不能混为一谈。”
正在叠衣服的美弥子看了与次郎一眼。
“那份剧本里有一句名言。Pity's akin to love.”老师又吐了一口哲学之烟。
“在日本似乎也有类似的话。”这回换三四郎开口,其他人也说有类似的句子,不过没有人想出来。后来干脆将这句话翻译出来,四个人尝试了各种翻译,却迟迟无法定译。最后与次郎提了个很有他个人特色的意见:“这句话一定得用俗谣去翻啦,这句子的趣味就在俗谣本身嘛!”
于是其他三人便把翻译权全交给了与次郎。与次郎想了片刻,说:“这么说会不会有点牵强啊?可怜的是爱上了呀!”
“不行,不行。这么翻太低俗了!”老师忽然露出一脸苦相。与次郎翻译得实在太粗俗了,以致三四郎和美弥子也笑了出来。就在笑声还未停歇之际,院子的木门开了,是野野宫来了。
“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啦?”野野宫边说边来到檐廊,探头环视着屋里的四个人。
“还没整理呢!”与次郎马上应道。
“可不可以请你来帮帮忙啊?”美弥子搭腔地说道。野野宫嘻嘻地笑说:“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有什么好玩的吗?”说毕,他便一个转身背坐在檐廊下。
“刚才我翻译了一个句子,结果被老师骂。”
“翻译?什么翻译?”
“很无聊的东西。我翻译成‘可怜的是爱上了呀’!”
“啊?”野野宫斜转过身,问:“到底是什么句子啊?我不懂意思。”
“任谁也听不懂的。”这回换老师开口。
“不,因为用词太过牵强,如果照理引申的话,应该是:所谓可怜的事就是爱上了他。”
“啊哈哈哈!那原文是怎么写的?”
“Pity's akin to love.”美弥子重述一次。她的发音真美。
野野宫站起身来,往庭院走了两三步,然后又绕转回来,面朝房里。
“原来如此,真是高明的译句。”三四郎无法漠视野野宫的态度和视线。
美弥子去厨房洗茶杯、泡新的茶,端到檐廊下。
“请用茶。”她说完便在那儿坐了下来,”良子她还好吗?”
“嗯,身体是已逐渐康复了……”野野宫又坐下来喝茶。然后稍微面向老师说:“老师,我好不容易搬到大久保去,看样子好像又得搬回这一带了。”
“为什么?”
“我妹妹说她不喜欢上下学时经过户山之原,再加上我晚上做实验,要她等到那么晚她会寂寞,所以行不通。现在那个家有我母亲在,所以无所谓,可是再过一阵子,她回老家后,就只剩女仆一人了。放那两个胆小鬼在家,她们一定会受不了的。实在是很麻烦。”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接着看了美弥子说:“里见小姐,如何?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当食客啊?”
“随时欢迎。”
“是哪一位?是宗八兄还是良子啊?”与次郎问。
“两个都可以。”
只有三四郎不语。广田老师稍微正经地问道:“这样一来,你打算怎么办啊?”
“只要能解决我妹妹的事,我暂时租屋也无所谓。如果不行的话,大概就得再搬家了吧!我甚至考虑要不要搬进宿舍住,不过她还是个孩子……”
“那就只剩下里见小姐那儿了。”与次郎又再度将注意力转向美弥子。广田老师一副不理睬与次郎的态度说:“是可以住到我家的二楼,不过佐佐木这家伙又在……”
“老师,千万要收留我让我住在二楼啊!”与次郎帮自己说话。
野野宫边笑边说:“总之我会想办法的。我妹妹只是个子高,其实她还很幼稚,吵着要我带她去团子气看**人偶展。”
“你就带她去嘛,连我都想看呢!”
“那一起去看吧!”
“嗯,一言为定。小川也一起来吧!”
“好啊!”
“佐佐木也来喔!”
“我才不去看**人偶展呢!去看**人偶展还不如去看电影。”
“**人偶展不错啊!”这回换广田老师开口,“恐怕连外国也没那种手工的玩意儿了。去见识见识手工所做的东西是有必要的。如果一般人能做出那样的东西,恐怕就没有人会去团子气了。如果一般人,家里也有四五个人肯定精通的话,就用不着去团子气。”
“这真是老师一流的论调。”与次郎评道。
“以前在课堂上也常拜倒在老师的论调下。”野野宫说。
“那老师也一块去嘛!”最后美弥子说。老师不发一语。大家都笑了。
厨房传来婆婆的声音:“哪一位过来一下!”
与次郎应了声“喔!”,便马上站起来。三四郎依然坐着。
“我差不多该走了。”野野宫起身。
“咦,要回去啦?真快。”美弥子说。
“上回那件事再缓一缓。”广田老师说。
“嗯,好的。”野野宫答完后,从院子里走了出去。当人影消失在门后时,美弥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对了!”,于是套上脱在庭前的木屐去追野野宫。他们在门口说了些话。
三四郎静默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