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觉得美弥子的双眼皮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意义,
而那个意义带着灵魂的疲惫与肉体的松弛,有着近似苦痛的诉愿。
一进门,就看到上次的荻草长得比人还高,草根处形成一片黑影。这黑影攀源于地面上,一往里头走去便看不见了,看起来好像爬上了叶与叶重叠的背面似的。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叶面上。洗手台旁边种着南天竹,也长得比一般的还高。三株南天竹依偎在一起,左摇右晃的,竹叶则延伸在厕所的窗户上。
荻草和南天竹间露出部分檐廊。檐廊以南天为基点斜向另一头。荻草影子落在最远的角落,而荻草则在最近的地方。良子坐在荻草影下的檐廊上。
三四郎和荻草并列站着。良子起身站在平坦的石块上。三四郎这才惊觉她个子这么高。
“请进。”依然是像等待着三四郎似的用语,三四郎想起在医院时的情形。他穿过荻草,来到檐廊前。
“请坐。”
三四郎穿着皮鞋,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良子拿来坐垫。
“请用。”三四郎坐上坐垫。
从一进门到现在,三四郎一句话都还没说。这位纯真的少女只是将自己心里所想的告诉三四郎,似乎没有要求三四郎回应的样子。三四郎有种身处在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之感,只是听命于女王的使唤,并没有奉承的必要。哪怕只说了一句迎合对方的话,都会突然变得卑微,而像哑巴奴隶似地听任差遣就很愉快。
虽然三四郎被孩子气的良子当小孩子看待,然而他一点也没有自尊心受创的感觉。
“要找我哥哥吗?”良子接着问道。
三四郎并不是来找野野宫,也并非不是来找野野宫。事实上三四郎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而来。
“野野宫还在学校吗?”
“嗯,他是不到深夜不回家的。”
这是三四郎也知道的。三四郎词穷了,他看到檐廊上放着画具箱,还有画到一半的水彩。
“你在学画吗?”
“嗯,我喜欢画画。”
“老师是谁?”
“我还没有拿手到去拜师学画。”
“借我看一下。”
“这个啊?这个还没画好耶。”良子将画到一半的画递给三四郎。原来是画自家的庭院。只画好了天空、对面人家的柿子树和大门口的荻草而已,其中柿子树画得甚为火红。
“画得真好。”三四郎边看画边说。
“这幅画吗?”良子有点吃惊。她真的是吓了一跳,完全不像三四郎那样做作。
三四郎这会儿已无法将说过的话当作玩笑话,也无法正经地接下去。不管怎么样,他很可能会被良子唾弃。三四郎看着画,心里羞愧不已。
从檐廊往屋里望去,一片静寂。别说是客厅了,就连厨房也好像没人在的样子。
“你母亲回老家去了吗?”
“还没回去。这两天应该就要回去了吧!”
“她现在在家吗?”
“她出去买东西了。”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这件事是真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上次在广田老师家听到的。”
“还没决定。说不定会。”
三四郎稍微懂了。
“野野宫和里见小姐原来就有交情吗?”
“嗯,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是不是指男女朋友的意思?”他觉得好笑,也没法再多问了。
“听说广田老师是野野宫以前的老师。”
“嗯。”谈话就在良子的一声“嗯”后停了下来。
“你搬到里见小姐那里会比较好吗?”
“我?嗯,不过那对美弥子的哥哥不太好意思。”
“美弥子小姐有哥哥啊?”
“是啊,和我哥同一年毕业的。”
“也是理学院的啊?”
“不,他念不同科系,是法学院的。在他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哥哥,是广田老师的朋友,不过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只剩恭助哥而已。”
“他父亲、母亲呢?”
良子笑了笑,说:“没有啊!”那表情仿佛是光想象美弥子双亲的存在就觉得莞尔似的。看来过世得很早,可能在良子的记忆中完全不存在吧!
“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美弥子小姐才经常出入广田老师家的吧。”
“是啊!听说她过世的哥哥和广田老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美弥子喜欢英语,所以常常去跟广田老师学。”
“她也来这里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良子已经开始画起了水彩。她完全不介意三四郎在旁边,还有问有答。
“你是说美弥子啊?”良子边问边画上柿子树下的茅草屋顶的影子。
“有点太黑了?”她将画拿给三四郎看。
这回三四郎老实地应道:“是太黑了点。”
良子便将画笔蘸上水,晕淡黑色部分。过了一会才回答三四郎说:“她也会来这里啊!”
“常常吗?”
“嗯,常常来。”良子依然故我地作画着。由于良子画着画,使得三四郎和良子间的问答变得轻松许多。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三四郎探头看了看画,良子专注地涂掉茅草屋顶的黑影,结果水蘸得太多,加上不太习惯毛笔的使用方法,因而黑色的汁液任意地浮向四方,好不容易画好的红柿成了阴干柿子饼的颜色。良子放下画笔,伸伸双手,收起下巴,尽可能地从远处观望画纸,最后她细声地说:“没救了。”
真的是没救了,没办法,三四郎觉得很可惜。
“算了,再画张新的。”
良子面对着画,用眼角余光瞄了三四郎。一双大而温润的眼睛,三四郎愈发为那一幅画觉得惋惜。这时候良子突然笑了出来。
“真是傻瓜,浪费了两个钟头!”她边说边在水彩画上纵横地涂了两三道粗线,然后啪地一声盖上画具箱。
“算了,进屋里去吧!我去泡茶。”良子说着,径自进屋去了。三四郎懒得脱鞋,所以还是坐在檐廊下。他心想,到现在才想到要去泡茶的良子还真有意思。其实三四郎并无意调侃这位出奇的女孩,只是突然有人对他说要去泡茶,使得他不由得一阵喜悦。那种感觉绝不是亲近异性就能获得的。
饭厅传来说话的声音,一定是女仆在家。终于纸门被拉开,良子端着茶具出现。从正面看那张脸,三四郎觉得那真是张充满女人味的脸。
良子倒了杯茶拿到檐廊,自己则进屋坐在榻榻米上。三四郎本想该走了,又觉得一待在这女孩的旁边,好像不回家也无所谓。在医院时,因注视这女孩良久,以致她脸红,所以三四郎速速地离开了。不过,今天一点事也没有。多亏端来茶,他们一个坐在檐廊,一个坐在屋里又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良子问了三四郎一个奇怪的问题。她问道:“你是喜欢我哥哥,还是讨厌他?”乍听之下会认为是顽劣无知小孩的话,然良子这话还有更深奥之处。因为研究心强、沉迷于学问之中的人,对任何事都以研究的态度去观察,因此感情面会比较薄弱。若以感情来看事情的话,万事都能分成喜欢或讨厌两种。这不是研究态度所能区分的。因为自己的兄长是位理学家,不能分析妹妹。愈解析妹妹,就愈不疼爱妹妹,因此对妹妹就不会亲切。但一想到那么爱钻研的哥哥如此疼爱妹妹,哥哥一定是个全日本最好的人,于是得到这样的结论。
三四郎听了这番言论,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同时又觉得有点泄气,到底哪里觉得泄气呢?他脑袋一片混沌,也搞不清楚。因此他并没对这番言论下任何评语。只不过三四郎在心里对自己身为男人却无法明确地评论一个女孩所说的话感到窝囊而深觉羞愧。同时,他也觉悟到东京女学生是轻视不得的。
三四郎怀着对敬佩良子的心情返回宿舍。
有一封信。
“明下午一时左右去看**人偶展,请您到广田老师家会合。美弥子”
由于和之前从野野宫口袋里露出的信封上的字迹很像,因此三四郎反复看了好几次。
隔天是礼拜天。三四郎吃过午饭后马上来到西片町。他身穿新买的制服,脚蹬油亮的皮鞋。走过安静的小巷,一到广田老师家门口,便听到人声。
老师家一进门左手边是庭院,只要一打开木门不用经过玄关就能直通到客厅的檐廊。正当三四郎准备将扇骨树篱间的木门横杆扳开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是野野宫和美弥子间的对话。
“那么做,是会摔死在地上的。”这是男声。
“就算是死,那么做还是比较好。”女人回答。
“本来像那种无谋的人,从高处落地而死算是值得了。”
“怎么说得这么残忍。”
三四郎在这时打开了木门。站在院子中央对话的两位主角同时看了过来。野野宫淡淡地说了声:“嗨!”然后点了点头。他头上戴着一顶新的茶色呢帽。
美弥子马上问道:“信什么时候寄到的?”他们俩刚才的对话就此中断。
主人穿着西装坐在檐廊,和平常一样谈论着哲学,手上握着西洋杂志。良子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身后,一面将身体腾空,一面望着伸直的脚上套着的厚底草鞋。看来大家都在等着三四郎。
主人丢下杂志,说:“走吧!到头来我还是被硬拉去了。”
“有劳了。”野野宫说。两个女孩相视窃笑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庭院。
“你个儿好高。”美弥子走在后面说道。
“大个儿!”良子应了一声。走到门口站在一起时,良子辩道:“我尽可能都穿草鞋。”正当三四郎也相继要走出院子时,二楼纸门喀拉喀啦地拉了开来。与次郎探头到栏杆来。
“你要去啊?”他问。
“嗯,你呢?”
“我不去。看**展有什么用!傻瓜!”
“一起去嘛!你在家还不是没事做?”
“我现在正在写论文,在写大论文耶!哪有什么时间出去玩!”
三四郎受不了地笑了笑,随后追上前面四人。他们四人已经远远走离窄巷,正朝着宽了三分之二的大马路前进。
三四郎看着这一行映在清澄空气下的影子时,他觉得现在的生活远比住在熊本还深具意义。他曾想象的三个世界中的第二、第三世界,正是这一行影子所能代表的。影子的一半是浅黑色,一半则像花开遍野般地明亮,在三四郎心里,这两边浑然天成地调和着。不但如此,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委身于这片经纬中了,只是深陷其中还有缥渺未定之感,那令他感到不安。三四郎边走边想,近因是刚才野野宫和美弥子在院子里的对话。为了驱除这份不安,三四郎决定再挑起他们刚才的话题。
四个人已经来到转角,全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美弥子将手遮在额上。
三四郎快步追了上去。当他追上大家时,没有人说什么,只是大伙又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美弥子开口说:“野野宫兄是物理学家,怎么会说那种话呢?”好像是在延续刚刚的话题。
“即使我不是物理学家也一样。要飞得高一定得先思考飞翔的装备,所以得先动脑吧?”
“如果不想飞得那么高的人,说不定就安于原状了。”
“不安于原状就是死路一条。”
“这么说来,安全站在地面上是最好的啰?真没意思!”
野野宫没有回应地转向广田老师,边笑边说道:“难怪诗人以女性居多!”
于是广田老师巧妙地回了句:“男人的缺点大概就是没办法成为一位纯粹的诗人吧!”野野宫没有回应。良子和美弥子开始交谈,三四郎终于有机会可以开口询问了。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话题啊?”
“就是飞机的事嘛!”野野宫随意应道。三四郎觉得他听到这话感觉像是结语。
之后再没其他的对话了。他们来到人潮汹涌,无法长聊之处。大观音像前乞丐磕着头,不断地大声向路人乞讨。当他抬起头来时,额头白白地沾了沙子。没人回头看他一眼,三四郎一行人也若无其事地走过。走了五六十米,广田老师忽然回头问三四郎:“你有没有给乞丐钱?”
“没有啊!”三四郎回头一看,刚刚那乞丐正双手合十于灰白额前,依旧大声地喊着。
“我一点也不想给他钱。”良子接着说道。
“为什么?”良子的哥哥看看她。野野宫的用词不至于令人窘困,他的脸色很冷静。
“像那样急躁是不会有什么结果,行不通啦!”美弥子下了个评语。
“不,是地点不对。”这回换广田老师开口。
“因为这里人潮太多,行不通。若是在冷清的山上遇到那样的乞丐,任谁都会给他钱的。”
“不过,说不定他等了一天也等不到人经过呢!”野野宫嗤嗤地笑道。
三四郎听了他们四人对乞丐的评论后,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养成的道德观有几分受创。可是当自己经过乞丐面前时,不但没有念头要给他一毛钱,老实说,他甚至还觉得不太高兴。三四郎反省后,发现他们四人比自己要忠于己意多了,而且也领悟到那四个人是活在能包容并忠于自己广大天地下的都市人。
人渐渐地多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遇到一位迷路的小孩,才七岁的小女孩。她边哭边穿梭在人群的和服袖间,不停地喊着奶奶、奶奶。她的模样令往来的人们看得心疼。
有人停下脚步,有人嘴里叨念着可怜,然而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小女孩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和同情,她不断地哭着找奶奶。难以置信的景象。
“这是不是也要归咎于地点不好?”野野宫目送小女孩的身影说道。
“因为大家都认为警察会来处理,所以全都在逃避责任。”广田老师说。
“如果她来我身边的话,我就送她到警察局。”良子说。
“那干脆去追她,带她去好了。”良子的哥哥提醒她。
“我不想去追。”
“为什么?”
“为什么啊?因为有这么多人在,而且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还是逃避责任嘛!”广田说。
“总之就是地点不对。”野野宫说。两个男人笑了。
当一行人来到团子气的时候,警察局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迷路的小女孩终于被带到警察那里了。
“可以安心,没问题了。”美弥子回头看了看良子说道。
“嗯,太好了。”良子应道。
从坡道上看过去,整条坡道是弯曲,像刀锋似的,宽度很窄。右侧两层楼建筑遮住了左侧小屋的前半部,后面还插了好几支高高的旗帜。人潮看起来仿佛突然陷入谷底般,上下胡**错,拥塞在整条坡道上,谷底处异样地移动着。仔细一瞧,不规则的蠕动令人眼花缭乱。
广田老师站在坡上说:“真是受不了。”看来他好像很想回家。其余四个人半推半就地将老师拉向谷底。走到一半转弯处,左右两侧全是高挂着芦苇帘的小屋,这使得天空看起来格外地寒酸。人潮一直拥挤到天黑,守门员拉着洪亮的嗓子叫喊。
“那不是人发出的声音,是**人偶发出的。”广田老师评道。可见那声音有多偏离现实。
他们一行人进入左侧的小屋。
里面展示的是曾我的讨伐。五郎、十郎、赖朝,全都穿上**衣裳,只有脸和手足是木雕。
再则是下着雪,年轻女子生气着,这也是将人偶的心用**和叶片妆点出来的作品。
良子专心地注视着。广田老师和野野宫则不时地交谈。正当他们谈到**的栽培方法有误之类的话题时,三四郎被其他参观者挡在十米外之处,美弥子已经走在三四郎之前了。参观的人大概都是些商人,很少有教育程度高的人。美弥子站在那儿观望。她伸长脖子朝野野宫看去,野野宫则将右手伸出竹栏杆,指着**的根部,好像在说明些什么。美弥子又回过头。她被人潮一挤,很快地走到出口了。三四郎推开群众,将其他三人抛在脑后,径自追随在美弥子之后。终于他追到美弥子身边。
“里见小姐!”当三四郎叫出口时,美弥子抓住青竹栏杆,回头看了三四郎。她没说话,栏杆内是养老瀑布。一个圆脸、腰系斧头的男人,拿着葫芦,站在瀑布的旁边。当三四郎看到美弥子的时候,他几乎没注意到青竹栏杆内到底在展示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无意识地问。美弥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黑溜溜的双眼忧郁地落在三四郎的额前。这时三四郎觉得美弥子的双眼皮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意义,而那个意义带着灵魂的疲惫与肉体的松弛,有着近似苦痛的诉愿。三四郎忘了自己正等着美弥子的答复,因她这双眼眸而遗忘了一切。这时候美弥子开口了:
“我们出去吧!”
美弥子的眼眸次第地接近。随着这样的接近,在三四郎心中萌生了一个非得为这女人出去不可的念头。当这个念头达到顶点之时,女人将头别了过去。她放开青竹栏杆,朝出口走去。三四郎旋即跟在后头。
当他们俩并列在门口时,美弥子低着头,右手贴在额头上。周围的人潮漩涡似地移动着。三四郎靠近她的耳朵。
“怎么了?”
她在人潮中走向谷道。三四郎当然也一起走。约莫五十米后,女人停在人潮中。
“这里是哪里?”
“往这里走的话就到谷中的天王寺了。与回家的路刚好相反。”
“是吗?我不太舒服……”
三四郎在路中央感到一股无助的痛苦,他站在那里想了片刻。
“不知道哪里有安静的地方?”他问女人。
谷中与千驮木在山谷交会的低处有一条小河。沿着这条小河往左走,马上就来到原野。小河笔直流向北方。三四郎来到东京之后,曾在河的对岸走过几次,在河的这一侧也走过几回,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美弥子站在河流横切过谷中町、流向根津处的石桥旁。
“有没有办法再走一百米左右?”他对美弥子说。
“走。”
两人马上走过石桥,然后向左转,在庭园小径的路上走了大约一百米,从路旁人家的大门前渡过木板桥,片刻后再上溯河缘来到一片广阔的原野。
三四郎来到这片寂静的秋色,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头还痛不痛?刚才可能是因为人太多的缘故吧?去看**人偶展的观众里有一些挺不入流的人——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女人无语。终于她抬起望着河水的双眼看三四郎。她的双眼清晰有神。三四郎看了她的眼神后安心了一半。
“谢谢,好多了。”她说。
“休息一会儿吧!”
“嗯。”
“你还能再走走吗?”
“嗯。”
“如果还走得动的话就再走走吧!这里脏脏的。那里刚好有一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嗯。”
他们来到十来米外的地方,有一座桥。三四郎大步地走上用旧木板架成不到一尺宽的桥,女人也跟在后头走过。看着在前方等待着美弥子的三四郎眼里,女人的脚步轻盈地像踩在一般的平地一样。这女人笔直地迈出率真的脚步往前走,她并没有刻意踩出女人娇嗔的步伐。就因为如此,三四郎实在没有理由把手伸出去扶她。
前方有一座稻草屋,屋檐下一片火红。走近一看,那里晒着一整片红辣椒。女人走到可以清楚分辨红色物体是辣椒的地方。
“真美!”她边说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小草只长在河流边缘的地方,而且不绿。但美弥子完全不在意会弄脏她美丽的和服。
“要不要再走一会儿?”三四郎站着,催促似地说。
“谢谢,这样就够了。”
“你还是不舒服吗?”
“因为实在太累了。”
三四郎终于也在脏脏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美弥子和三四郎之间隔了四尺左右。他们俩的脚边有条小河。秋天水位变低,水流清浅,一只鹡鸰鸟甚至还停在露出棱角的石头上。三四郎望着流水,水渐次地混浊了。一看,原来是人们在河里洗萝卜。
美弥子的视线停在遥远的彼方。远方是一片广阔的稻田,稻田的尽头是森林,森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颜色慢慢地变化。
在单调而清澄的天空中,出现了几道颜色。透明澄澈的蓝底渐次转淡消失。白色的云朵沉甸甸地挂在上头,交迭的部分流泄。底色从哪里消失,云朵在哪里形成,完全无从得知。在这慵懒的天空中,一整片安谧的色彩高挂其中。
“天空的颜色变浊了。”美弥子说。
三四郎将视线从河流中抽离,抬头望天。他并非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仔细一看,除了用“天空变浊”这句话来形容外,实在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这片天空的颜色。正当三四郎准备要答些什么的时候,女人又开口了。
“沉甸甸的,像大理石一样。”
美弥子抬着头,把双眼皮眯成细细一道线远望高处,接着又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向三四郎。
“看起来很像大理石吧?”她问。
“嗯,看起来是像大理石。”三四郎除了这样回答以外别无他法。女人就此沉默了。过了片刻,换三四郎开口。
“在这样的天空下,虽然心境会变沉,心情却很轻松。”
“为什么?”美弥子反问道。
对三四郎而言,并没有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这片天空像是安心梦见的景色一样。”
“好像在移动,又没什么动静耶。”美弥子又开始眺望远处的云朵。
**人偶展里招揽客人的吆喝声不时地传到两人处。
“好大声喔!”
“他们是不是从早到晚都那样喊哪?真厉害!”三四郎说完,突然想起丢下另外三人的事。本来三四郎想说什么,结果美弥子开口呼应刚刚三四郎的话:“他们在做生意嘛,就如同在观音菩萨那里的乞丐一样啊!”
“地点不差吗?”
三四郎很难得说了个笑话,然后开心地笑了。他似乎觉得广田老师说的乞丐那件事很好笑。
“广田老师就是爱说那类事情。”三四郎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改变话题:“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我们没问题,及格了。”又添了这句比较活泼的话。这回他又觉得自己的可笑而笑了。
“果真如此,就像野野宫兄所说的,再怎么等也等不到有人经过。”
“那不是正好吗?”三四郎一溜口地说道,随后他总结了一句:“因为我们是不化缘的乞丐啊!”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为解释前面那句话而说的。
这时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从晒着红辣椒的屋子后面现身,不知道何时已渡过了河的对岸,然后渐渐地朝三四郎他们靠近。
是位穿着西装,蓄着胡须,年龄和广田老师差不多的男人。当他来到他们的面前时,突然一转头,朝三四郎和美弥子瞪了一眼。从他眼底可以清楚地看到憎恨的眼神。三四郎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感受到一股不自在。
男人总算走了,三四郎目送他的背影说:“广田老师和野野宫一定在找我们吧!”他这才下意识地说道。美弥子的反应则几乎是冷淡的。
“没关系的啦!因为我们是迷路的大人……”
“因为我们迷路了,所以他们才会找人的呀!”三四郎仍然主张刚才说的话。结果美弥子又更冷酷地说:“想逃避责任,这样不是正合其意吗?”
“谁啊?你说的是广田老师吗?”美弥子没回答。
“是野野宫吗?”美弥子还是没作答。
“你的身体舒服点了吗?如果好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美弥子看看三四郎。
三四郎已经起了一半的身体又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这时三四郎隐约有种驾驭不了这女人的感觉。同时,也因为被对方看透自己心思而产生一种屈辱的感受。
“迷路的人。”
女人看着三四郎重复了这句话。三四郎没有回答。
“你知道‘迷路的人’英语怎么说吗?”三四郎不晓得该说知道或不知道,他压根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让我来告诉你吧!”
“嗯。”
“Stray Sheep[339]这个词你知道吗?”
三四郎一遇到这种情况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等时机一过,冷静下来回顾,才后悔早知道那样说、这样做就好了。可是他并没有因为预期了这个后悔,而勉强地将应急的回答自然地说出来,只是沉默,而且三四郎还自觉如此沉默实在很蠢。
三四郎好像知道“Stray Sheep”这个词,又不确定。所谓的知不知道,与其说是指字面上的意义,不如说是使用这个字眼的女人她的意思。三四郎局促地看着女人,不语。结果女人突然认真了起来。
“我看起来有那么霸道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辩解的味道。三四郎觉得有点意外。直到刚才他都身在五里雾中,心里只想着只要雾散了就好。因为她的这句话,雾散了。清晰明了的女人出现了。放晴得使他有种悔恨的感觉。
三四郎想找出美弥子那如同天空般既清澄又混沌的态度所代表的意义,然而那并非说几句讨好她的话就能办到的事。
美弥子突然开口说:“走,我们回去吧!”她的口气并没有厌倦的意思。只不过对三四郎而言,那是一种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放弃似的平静语调。
天空又变了。风从远处吹来,在广阔的田野上,除了太阳是温暖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寂寥。自草地上升起的地气使身体感到一股凉意。三四郎想想,还真厉害,在这种地方竟能坐到现在。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一定早就离开了。美弥子也……美弥子说不定就是那种一个人也会坐在这种地方的人。
“好像变冷了,我们站起来吧!着凉了可不好。你有没有舒服一点?”
“嗯,好多了。”她明确地应道,然后倏地站起身来。
当她起身时,自言自语轻声说:“Stray Sheep.”三四郎当然没有回应。
美弥子指着刚才身着西装的男人出现的地方说:“如果那里有路的话,我想从红辣椒旁边的路走过去。”于是他们俩便走了过去。茅屋的后面果然有一条三尺宽的小路。走了一半左右,三四郎开口问美弥子:“良子已经决定要去住你那儿了吗?”
女人露出半边的微笑,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三四郎正准备说什么的,结果眼前一滩泥泞。大约四尺宽的地方,土壤凹陷下去,里头湿答答地积着水。为了能走过去,凹洞中央摆着块恰到好处的石头。三四郎没依赖石头,直接跳过,然后他回头看看美弥子,美弥子的右脚正踏上泥沼中的石块,石头摆得不稳,脚一用力踩,肩膀便摇晃地失去平衡。
三四郎伸出手,“你抓住我。”
“不,不要紧的。”女人笑道。
当三四郎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她只是在找平衡点,并没有走过去。三四郎缩回手,美弥子将重心放在踩在石头上的右脚,然后左脚轻轻地跳了过去。结果她为了不弄脏木屐,而太过用力,使得身体摇晃而差点跌倒。顺着这个势,美弥子的双手落到三四郎的双臂上。
“Stray Sheep”,美弥子在口中喃喃自语。三四郎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