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惧风雨,悦享生活系列(套装2册)

第16章 红尘俗世一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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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前两年的事儿。

那天,我出门办事儿,途中一眼看到我妹阿二和她闺蜜。

彼时,这两位,前者抱着路边一棵香樟,侧脸贴着树干,眼神迷离放空。

后者蹲在绿化带一大丛怒放的月季花脚下,啄木鸟捉虫似的脖子一伸一缩。

两人都顶着一脑袋好像刚跟人拼过命的乱发。

我滑到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车窗半摇,准备近距离观察下妹子们是在发酒疯,还是脑袋坏了想模拟古人守株待兔。

闺蜜脸青如菜:“呕,没想到我晕血——呕,好难受——呕,下回给我八百万我都不会再来了……”

阿二一脸煞白:“献血的是我,随随便便抽掉200毫升。姐姐我不吐、不晕,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不过在旁边陪了陪,瞧这点儿出息!”

闺蜜:“你最厉害,赶紧拿个镜子照照你的僵尸脸!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份银耳汤才勉强凑够90斤,骗护士说你108斤,还吹自己身强体壮。我呸,有本事别抱树,走两步我瞧瞧!”

阿二:“要不是你喝了护士给我的牛奶,这会儿,我搞不好能参加马拉松。”

……

我坐在车内,听得冷汗涔涔。

回忆决堤,思绪控制不住飘到2015年。那天,阿二挺着大肚子进产房……全家在外面左等右等,等来一个又一个“炸药包”。

先是顺转剖。因为产程过长,小的一出生就被送进新生儿保温箱。大人先是心脏停跳,后又被医生宣布术后凝血功能障碍。

别人家欢天喜地迎接新生命的时候,我们家病危通知半天两张,接到心惊胆战。

好在最终情况得到控制。小的留在原地住院,医生建议我们将大人转到另一家设备更好的医院去观察。

医护们将肚子已经瘪下去的阿二放在担架车里。她的脸,蜡黄似清明节祭奠时烧的草纸,看一眼,悲伤成河。

我们惊吓过度,从产房到救护车,半秒不敢耽搁,推着她兵荒马乱一路狂奔。

一个曾经无限接近死亡的人,一个把全家吓到至今无法走出心理阴影的人,生完孩子刚两年,居然出来献血了!

抱树的傻子眼睛一眨发现我,吓一跳。“阿哥,你午饭吃了吗?”大概看我神色不善,阿二一脸虚伪。“阿哥好,呕……”闺蜜更虚伪。

正常人根本不想跟脑残掰扯,我一脚油门扬长而去。手机提示有微信消息进来,阿二发:别告诉爸妈。

晚上回到家,我一进门,我妈就迎上来滔滔不绝:阿二疯了,刚买的新房子,搬进去一个晚上,第二天,全家搬出来了。

买房子的时候,她嘴巴多会讲,28楼,手可摘星辰,窗帘一拉,半个城市都在眼前。

住进去一个晚上,她说晕房。楼太高,睡着了感觉床在晃。一家三口,火烧屁股样地又搬回旧房子去了。装半年空半年,费尽心思,现在要挂牌出租!

老太太情绪激动。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谁活得比谁容易,我根本不想关心阿二疯没疯,更不想替她保守献血的秘密,只想火上浇油。仔细一琢磨,骨肉至亲,何必赶尽杀绝,于是给她回信息:你娘亲正在数落你出租新房的事。今天你侄子在学校犯了点事儿,老师请家长明天下午去面谈,你有空吗?

她很上道,秒回:成交。

我整个人顿时舒泰:念及初犯,就不在你家长面前揭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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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她会再犯。

过了一年,阿二又去献血。

大概是担心人多嘴杂再被敲诈,她戴着墨镜和口罩,乔装打扮后一个人偷偷去,没邀任何人作陪。

低调去,低调回,又低调地躺在家里胡吃海喝休息了两天,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第三天,她感觉脑袋清爽眼神明亮,于是出门上班。

人算不如天算,才出小区大门没多远,她不招是非,是非来招她。

路边惊现几个人在打架。

其中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可不就是她的好朋友阿达。

阿达被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老太太三人围攻。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阿二对阿达的手足之情,时有时无,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阿二在心里盘算,到底要不要帮他?

帮他吧,这个渣渣前些天请客吃小龙虾,喊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一大帮圈内臭男人,唯独漏了阿二老公。兹事虽小,却足以证明此渣心胸狭隘不仁不义。

不帮吧,直勾勾围观他被人群殴,那么下次再去他的养殖场里抓免费霸王蟹,难免会有一点点不好意思,毕竟大家都是眼睛很大视力很好的人。

就在阿二犹豫不决的时候,就听对方阵营的老太太叫嚣:“你妈死了你要着急往家赶吗,不能让我们一下!你要让了,我儿子能跟人追尾吗?”(马路抢道发生的争执。这是真事儿,原话也就是这么说的,不是故意侮辱老年人。)

阿二一听热血沸腾,打骂阿达她都能心如磐石,骂阿达娘亲可不行。她赶紧停车,扑上去,把正在拔阿达头毛的老太太给薅了下来。

这老太太凶猛异常,立即缠住阿二不放,连着几个耳光扇过来。阿二90斤的小身板,要放平时,打不过也躲得开。这回情况不同,她身体底子弱,加上献血过后身体尚未恢复彻底。出师不利,脖子被扇出几道血痕,被打得头昏目眩,两眼一闭,直挺挺倒了下去。

战场风云变幻,PK双方安然无恙,可怜的第三方被救护车拉走了。

阿达第一时间把我们家人挨个通知一遍。

我妈得知阿二去献血,并且被人打晕在路上,顿时炸裂。出发奔赴医院之际,匆忙之中她顺手从自家院里的藤蔓上拽下两条30厘米左右的壮硕老黄瓜。

带着黄瓜,来到医院,一看她的宝贝女儿因为失血加挨打,躺在被褥间奄奄一息。老母亲的心碎了,霹雳闪过,悲伤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条老黄瓜拍在行凶的老太太脑门上,被人拉开后,从包里拔出另一条,趁机拍到阿达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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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像一块琥珀,将刻骨铭心的记忆凝固在每个人心头。

这次事件,勾起了我家老母亲痛苦的回忆。当年她老人家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滋味,每每想起,心头都是一阵战栗。

老母亲问:“为啥要参加无偿献血?”

阿二答:“闹着玩儿的,看别人在献,就想尝尝是啥感觉。”

老母亲:“那喊你阿哥去献呀,你在旁边看着感觉一下就好了。”

残酷。亲情的大树,一面枝繁叶茂,另一面被虫蛀得渣都不剩了。

阿二出院后,我妈又特意登门找妹夫谈话。

岳母先是责怪女婿没看好老婆,当年生娃那么大凶险,好不容易挺过来,怎么可以随便放阿二去献血。接着开导女婿:她舍得把血抽给别人用,有这觉悟,不如你们生个二胎!

妹夫刚想开口,就听阿二在书房厉声威胁正在学写自己姓名的小司机:“你再写不好,我就搬榴莲砸你爸的脚!”

妹夫求生欲强烈,果断闭嘴。我妈吧啦吧啦,一个人倾情演绎独角戏。过几分钟,阿二气吼吼从书房冲出来,这边数落小司机,那边扭头朝妹夫恶声恶气一声“呸”!

妹夫束手无策,该母老虎情绪之复杂已经超出了他的见识,他憨巴巴地问:“她不好好学习,你为什么要呸我?”

阿二:“不呸你呸谁?我跟她,吵翻闹翻,关系永恒不变。咱俩呢,随时可以改变!”

我妈眼睁睁看着阿二神经错乱,而妹夫毫无抵抗力。然后,她老人家心灰意冷地接受现实,这个女婿是指望不上的,找他谈也是瞎扯淡。

不过我妈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喜滋滋地发布消息说,阿二向她发誓,绝不会再去献血了。

只有天真的老太太才会信了她的邪!

当年,双亲为了生计,几乎全程缺席了我们的成长。所以我妈其实不太了解阿二。

据我的经验,这姑娘,只有两种情况下说过的话会严格算数。

一种是乌漆麻黑的深夜,窗外狂风大作,楼下野猫鬼哭狼嚎。小时候,只要我同意她抱着被子在我**搭个窝,什么刷锅洗碗擦地板,第二天我指哪儿她打哪儿,十分守信用。

还有一种是喝醉酒。她还是个单身姑娘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喝飘了,打电话让我去接她。

我在电话里嘱咐她不要乱走,站在原地等我。于是这姑娘就脚底生根似的守着马路牙子寸步不挪,有几只深夜出巢的饿狼上前搭讪,“小妹妹,什么价?”“美女,宾馆还是我家?”

我到的时候,她抽抽噎噎流了一脸泪,说有男人当她是夜里出来做生意的,调戏她。

我说遇到这种人,你先躲开啊。

她说:“可是你叫我不要乱走,站在原地等你。”

所以,在我看来,献血这件事,虽然她给出的理由不靠谱,但单从概率方面考量,既然一而再,那必定还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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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预估准确率百分百。

后来,阿二果然又准备去献血。鉴于前两次低调不成蚀把米的失败案例,这回,她聪明异常,以一顿牛排的代价打算将我发展成她同伙。

“对别人来说,上班或者逛街空隙,拐进献血屋,随抽随走,轻松得像饭后吃甜点。对我来说,不仅要克服晕血的心理恐惧,还要克服身体不太强壮的事实。所以阿哥,以后每一年我去献血,你都得陪着我!”

我说:“吃得咸鱼耐得渴。你体质不行,为啥一定要执着去献血?想做好人好事,找找别的途径,比如到马路边背个流浪的老大爷回家养养?”

她无视我的调侃:“没有别的途径!你记得我生小孩那年吧?我自己在鬼门关走一遭。我出院了,小孩子仍在住院。诊断单上一堆字:吸入性肺炎,缺血缺氧性脑病,脑积水。

“我去看她,主治大夫说她脑瘫的可能性特别大,别的小孩腿拉直了,自己会缩回去,她不会。别的小孩号啕大哭,她只会哼哼唧唧,有可能是个哑巴。

“没人知道我有多害怕,昼夜颠倒,经常睁眼到天亮,肚子上的刀口迟迟不恢复。

“我跑到院长办公室去问人家有没有更好的医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坐在那里大哭。走在街上,神经衰弱到连苹果和菠萝都不认识。这一生,她要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我知道,如果当初只能二选一,你们都会弃她保我。

“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宁愿选择留她弃我。或者她活我活,她走我陪。

“月子没坐完,我偷偷跑到庙里去烧香,求菩萨赐她平安,只要她能好起来,我将毕生行善积德,毕生以我的骨血关爱众生回报天地,甚至每天割我一块肉都行。

“你觉得荒谬是不是?世间从来没有一套道德标准,可以令所有人信奉。

“我这一生没有伟大的追求,也绝对成不了名家名士,我只是个自私狭隘不择手段一心想保护自己孩子的普通女人。

“后来,我们果然逢凶化吉。她不仅安然无恙,甚至提前说话,长到六个多月的时候,一哭就会发单音节,懵懵懂懂喊‘妈’。

“我养了几年,除了神经衰弱和变天时头痛目前无法根治外,心脏和血常规都已恢复正常。

“我虔诚相信世间真有神佛存在,也感恩现代医学发代。

“当初许愿虽然属于慌不择路,但我愿意一生践守承诺。目前只是献血,后面等身体素质上来了,我还想捐骨髓。

“我们曾被幸运之神眷顾过,我要努力把这份运气传递给他人。

“没死过一次的人,根本不知道,能轻松自由地呼吸,生机勃勃地活着,过着平凡自在的生活,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前两年藏着掖着,我不愿意把献血的前因后果告诉任何人,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跟人辩驳我是不是封建迷信脑袋进水。我清醒着呢。”

我难得拿正眼瞧我这一根筋的猥琐妹子。经她一说,心情顿时壮烈,色香俱全的雪花牛排失了滋味。

所谓亲情,就是哪怕她只是眨下眼,你都能从往昔中拎出一缕回忆与她碰撞。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年龄两位数,她年龄只有一位数的某一天。我蹬着山地自行车,求速不求稳,疯一般向前冲。

坐在后座的阿二,随着我的速度东倒西歪,风将她的头发缠成鸡窝。路过一片隔离带,终于,我把她颠掉下去了。

她在地上翻了几滚,一声没吭,没等我去捡她,就主动爬起来,咯咯笑着重新爬上后座。

我很奇怪:“没摔疼啊?”

她在后边带着鼻音勃然大怒:“疼死了,你慢一点哪!”

我问:“那你刚才怎么不哭?”

她:“我不敢哭!刚才路边那家小卖部全家都是猪八戒。他家孙子上回抢我泡泡糖,我跟他打架。他奶奶说我穷死了,一毛钱的泡泡糖都当命,肯定吃不起火腿肠。我刚才要是在他们家门口哭了,她肯定要说,这俩小孩爸妈一年到头不在家,阿哥差点把妹妹给摔死了。”

我:“那你摔一下,还装笑,你是不是傻?”

她:“你才傻,我清醒着哪!”

……

如果不是一棵藤上长出的两支蔓,她哪有本事把我拉进陈年往事里扑腾。算了,我决定如她所愿,加入她的无私奉献单人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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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星期五,牛排店离家很近。华灯初上时,妹夫将小司机安顿好后前来会合。

凳子尚未坐稳,这家伙就开始汇报:“第一,今天小司机在幼儿园把小裙子脱下来送人了。让她先穿上,礼拜一再带给同学,她不同意。说是回家妈妈还得洗,洗了还得熨,妈妈很辛苦。”

阿二一听,先是深呼吸,转念换张陶醉脸:真是孝顺啊。

妹夫:“人家个个粉雕玉琢、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就你家这个光着两条小细腿,小**耷拉在屁股上,要多丑有多丑!”

“第二,今天周末的钢琴课,因为小司机一会儿吃东西一会儿上厕所,磨磨唧唧,又迟到30分钟,老师对此颇有微词。”

阿二一听,眉心微皱,又赶紧松弛:“不认真学习得管,以后每个周四晚上,你给我狠狠揍她一顿,这样周五一准儿长记性!必须周四打,周五哭脏了还得洗脸,容易迟到。至于喝水上厕所,以后钢琴课之前,给我喂她一包泻药。根本不用上WC,直接拉在裤子里,省时间!”

隔壁桌的一对小情侣听得哈哈大笑。

妹夫用关爱傻子的眼神藐视他三观已经扭曲成麻花的老婆。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污染。

阿二结婚之前,一张嘴可以辩赢一群甭管熟不熟悉的人,吐字清晰,气壮山河。嫁给这个憨实深沉的男人之后,她被潜移默化,慢慢发展成金口难开。

婚前,她的书桌上放了一溜小杯子,开水、咖啡、茶、花茶,不同口味各有归属,不接受混淆。旁人要是想借用,用完就送给你,她不要了。

婚后,妹夫给她做饭,咣咣当当一通忙碌。然后将汤锅、平底锅、饭煲,反正哪口锅干的活就把哪口锅直接端上餐桌。

一人发一双筷子,开始是一家两口,现在是一家三口,围着几只锅吃得稀里哗啦无任何不适。因为三人都不愿意洗碗,所以干脆就不用碗,如此快乐且无纷争。

餐后,我跟妹夫步行去接上钢琴课的小司机。阿二接到电话,紧急在餐厅卫生间换了衣服参加她的夜跑团去了。

我们走到公园的时候,夜跑团男男女女一群人,正在那儿热身。

妹夫指着一位穿一身束身运动装的小平头,低声说:“那是夜跑团的组织者,他们都喊他团长。”

这位团长,他的热身动作与众不同。他双手抱着一根路灯杆,重复做深蹲。起立下蹲,再起立再下蹲……因为运动衣紧裹身体,加上动作幅度有点夸张,下半身的男性特征一览无遗。

有点肉麻。

我说:“阿二每晚都要跟着这个骚气十足的男人跑步啊?”

晚风中,妹夫爽朗大笑:“阿二为了养好身体去献血,每天零点前一定会睡觉,三餐准时吃,不跟人置气,每晚出来跑五公里。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敢跟人拿着金门高粱酒对瓶吹,现在滴酒不沾。总体来说,这件事不仅帮了别人,也帮了她自己。我们全家都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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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这天,我们兄妹俩同时坐上献血屋的躺椅。

阿二那边,围着三个护士,嘘寒问暖,白糖水和纯牛奶交替供应。

我这边,无人问津。一根像小时候兽医扎猪那么粗的针管,狠狠扎下去,殷红的鲜血顺着管子孤独地往袋子里流。

快要结束的时候,阿二开始有反应。额头汗珠滚滚,唇色越变越淡。

三位护士不停问:“感觉怎么样?要停下吗?”阿二:“别担心,我就是紧张。我很强壮的,不会有事。”

术业有专攻,有事没事,其实护士们看得出来。采血结束,几位护士众星捧月般把阿二送出门,边走边殷切嘱咐:“你这种体质,一看就不太行。以后最好别来了啊。”

好的好的,不来了。

转身阿二就不认账:“你们又记不住我是谁,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

我请教亲妹子:“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为啥不让你老公陪你来?你到底是太爱他,还是太想占娘家便宜?”

“他陪我来过三次。第一次,我走到门口了,他说我气色不好,今天不宜献血,硬是拖了回去。第二次,我表格都填好了,他说我有一边眉毛没画好,赶紧回家补好再来。第三次,他说天阴沉沉的,献血屋附近的磁场不对……他嘴上说支持我,其实心里别扭着呢。他自己是个老江湖,前后献过二十多次了,却特别见不得血从我的血管里冒出来,担心我会在死在这儿。”

“那你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