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惧风雨,悦享生活系列(套装2册)

第17章 麻雀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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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星光不问赶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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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当年少说也有二十个小孩跟我同岁,小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口吐白沫、脑袋抽筋呈半死不活状的周小茉就是其中之一。

周小茉是周姐的女儿。周姐就是我妹出生时帮我家出点子的妇女主任。主任她老人家当年官不大但权不小,为了巴结她,一部分觉悟高的带动了一部分脑袋灵光的,最终将“周姐”这个称呼推广得老少皆知。

周小茉的亲爸是我们镇医院的大夫,每次她发病,基本不需要劳烦别人,她爸捣鼓捣鼓,这里掐一把,那里扎一下,就能把她从黑白无常手里拽回来继续往下活。

他们家也曾带着周小茉东奔西跑,寻找靠谱的大医院找专业医生去检查。可是每次去都好好的,医生也检查不出名堂,到家又死去活来不得安生。

反复折腾之后,在周小茉8岁那年,担心女儿随时小命休矣的周姐得到高人指点,说这娃得的不是正经病,须得找个属相八字相合的干妈配一配才能活下去。

周姐做妇女主任那些年,国策巨严,她虽有心向善,但多数时候身不由己,导致记恨她的人街头随便一捞一大把。大概是知道大伙儿不喜欢她,周姐也不刻意装模作样去假亲民。

她老人家烈马青葱活得恣意,没事的时候就绷张严肃脸,高冷得像个备受皇上冷落的后宫娘娘。有事的时候呢,她文武双全,文能一口气撕赢十个怀疑老公出轨,要求妇女主任把小三拖去结扎的乡村大妈,武能三拳两脚干倒在她女儿还没发育的胸前蹭了一把的村东头老赖子。

悍妇是自绝于人群的一个物种。所以别人家找干妈,二两瓜子就能搞定好几位,她家扛着大猪蹄都没人愿意点头应允。

在遍寻未果的情况下,周姐扛着大猪蹄来找我妈。在来我家之前,周姐已经找大师算过了,说我妈跟周小茉简直是天作之合,绝配。

那时的人都活得很谨慎,我妈也不例外。她担心跟周姐这种吃公粮的先进分子做亲戚,以后一家大小走出去可能会遭人暗算,最起码她以后骑自行车出去赶集,车胎可能会被人扎。

不过,念及当初周姐对阿二的救命之恩,我妈答应考虑考虑。

结果我外公在旁边听了眉头直皱,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当着周姐面直接拆穿我妈的伪装。“当初你们要生阿二去求人的时候,人家刁难过你们一句吗?拿过你们一分钱的好处吗?最后要不是小茉妈让人来报信,你们跑得掉吗?现在人家这么点小事来求你们,考虑个魂啊?是人是鬼分不清!”

我妈被外公一凶,不敢再怠慢。赶紧炖了周姐拿来的大猪蹄,两家人聚一起吃个饭,她另外又给周小茉包了100块钱红包。

我那时虽然年龄小,却已经初步识得美丑,知道那种小脸白嫩嫩两眼水灵灵的女生才是漂亮的。像周小茉这种脸色惨白,头毛焉巴黄,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小身板儿单薄得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我当年稚嫩的眼睛里,就是奇丑无比的典范。

但是那天的大肉太香太糯,好吃得要命,我汤足饭饱一抬头,周小茉和我妈已经礼成。

不过也算神奇,周小茉冬天认的干妈,来年春天病就痊愈了。从此,他们家和我们家就开始缠缠绕绕源远流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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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姐在外面得罪的人多,大人们在背地骂她,小孩子就找机会PK周小茉,反正那一届小孩脑回路挺特别的。

在学校有老师管着,机会不多,主要是上下学的路上。周姐夫妻俩那时工作都很忙,周小茉是没人接送的。

所以,我经常能看到小茉姑娘在前面迈着两条小细腿玩儿命奔跑,后面一群哇哇乱叫的小孩子拼命追逐……

要是哪天周小茉腿一软被捉住了,敌伤她八百,她至少能弄死对方一千,鬼知道她那焉巴巴的细胳膊小腿是怎么做到的。

经常出入我们老村的,那位喜欢拉长音调高喊“磨——剪——刀——咧——”的外乡老头,就曾经鼓着两只灯泡眼夸赞周小茉:“这小丫头了不得,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追,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拼,不掉一滴泪,不讨一声饶,有勇有谋,长大能做大将军!”

所以周姐平时除了要为计生工作跟村民们打仗,偶尔还得跟欺负她女儿或者欺负不成反被周小茉挠得鼻青脸肿的人家有事没事干几架。

保守点说,在我们这座青石雨巷山水氤氲的江南小村,她们母女俩的动手能力当年几乎可以直接被推举为武林盟主。

由于经常奔波在逃命路上,并且经常在揍与被揍之间努力徘徊,所以那些年周小茉的体育特别棒,哪怕夜里刚吐过白沫被她爸抢救过来,白天来学校参加200米,她照样能得第一。

自从认了我妈做干妈之后,周小茉的好日子就来了。我有个姑姑在我们学校任教,我在学校一直很受关照,所以再有人找周小茉PK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把我和我姑当杀器祭出来。“阿南是我弟弟!你们敢打我,我告诉我姑妈。”她逢着机会就炫耀。

要是碰巧我也在,她会龇着两排白牙,死不要脸地向我求证:“弟弟,你说是不是,你叫我阿姐啊。”

想得美,有个丑得要死的妹妹已经够糟心了,我绝对不会认周小茉这个姐。

因为蓄了一肚子对周小茉的无名火,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我终于对她动手了。

“你去跟我妈说,你不做她干女儿了,你要和她绝交。”我拿了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举在她脸前威胁。“不行!”她居然对我傻笑。“行!”我气呼呼地把铅笔往前一送,刚好在她眼窝下方戳了个小洞,还断进去一小截黑铅,她撇着嘴委屈兮兮地回家了。

当晚周姐就杀到我家。她立在我家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把大门擂得砰砰响,气势汹汹地跟我妈说:“小茉本来长得就不好看,现在脸上又多个洞。你们家赶紧准备婚房,立即让阿南跟她结婚,这个女儿我不要了,送给你家做儿媳妇!”

我妈配合她演戏:“好的好的,让他们结婚,小茉这种知根知底的儿媳妇我喜欢,我马上准备请客吃喜酒。”

当时我不到10岁,真的被唬住了,差点憋不住要哭出来。

外公在旁边调侃我,你是不是不想跟周小茉结婚?

我说,周小茉长得那么难看,人缘还不好,我们班女生歪着嘴巴用牙齿把一颗糖嗑成好几块的时候从来不分给她,我要是跟她结婚了,人家以后也不会分给我。

那时候的周小茉,在我心里真的不如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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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边得益于天时地利,很早开发,政府招商引资做得风生水起。

我跟周小茉同校同班读初中那一年,本地老百姓的日子已经非常小康,部分脑子特别灵光的,已经财源滚滚。

周小茉的亲爸梁叔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当年中央领导视察路过我们老村,梁叔曾站在第一排以眼神膜拜过大领导,大概是借到了领导身上的贵气,他私开的医疗设备公司,上市便盈利,订单接到手发软。

据说男人一旦有了钱,跟谁都有缘。我虽然不太认可这话,但用在梁叔身上还是挺合适的。

那年头大款把包养的小三往家带绝对是件大新闻,村里大人小孩都跟看猴戏似的等着瞧热闹。

周姐把门一关。再出来时,三个人都青头肿脸。

我爸曾试图劝说梁叔,但他架子摆得很高,捏包香烟挨个散,到我爸那儿,跳过,散给下一个。

我妈又去劝周姐,你一个女人家稍微长点心啊,千万不能哪天莫名其妙被他给弄死了……

周姐皮肤很白,我妈一劝,她就朝我妈一笑,头一扭,辫子一甩,原本秋水盈盈的双眼,被肿胀的眼眶挤得几乎睁不开,我在旁边看着她笑,只觉心惊胆战。

后来,梁叔久闹未果,干脆抛出借刀杀人计,鼓舞小三们错开时间段上门找周姐单挑。周姐用尽毕生武功,跟梁叔的小三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衣服都不知撕坏多少身,就是死咬着不松口。

话说周小茉自从身体痊愈后,小身板儿就发育得日益茁壮。不过几年时间,她长得跟虎犊子似的,身高接近一米七,如果光看背影,她比我还要像男生。

那一天我们放学,远远地就看到她家院子外面围了密密匝匝的人。走近一看,周姐和一个女人抱成团在地上撕滚。

村民们有看不过眼想上前拉偏架的,但梁叔带了一帮邪里邪气的小青年围在那里,随时要拔刀杀人的样子,一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周小茉看到亲妈被人打,书包一扔,嗷的一声冲上去扯着那个女人的头发,帮周姐脱身。

母女俩二对一,本来已经胜券在握的。谁知画风突变,**发晕头的梁叔突然冲过来,以大家来不及阻止的速度,抡起拳头,狠狠砸在周小茉脑袋上,一连好几下,最后一下砸中的是周小茉眼睛。

现在再回想当初那一幕,觉得这男人哪怕将他划归牲口界,也必定是心肺残疾的那种。

周小茉当时身子晃了晃,目瞪口呆看了梁叔一眼,软趴趴地倒下了。

我那时其实超级不喜欢周小茉,她总是出入我家,还总是喊我弟弟,大人们总是开玩笑说要把她嫁给我……

但在她挨打的一瞬间,我任督二脉突然无师自通,血气上涌,脑袋空白,本能地将书包一扔,袖子都来不及捋就往上冲,冲过去打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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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冲,平时跟我交情不错的十来个男生马上加入其中,我们这些人,平时不见得有多关心周小茉,但在这一瞬,特别不服气,居然有人敢打她,还打得那么重……

我们虾兵蟹将似的举着细胳膊嫩手,跟梁叔和他带来的人拼了。

老村有个规律,随便走出来一个小孩,就算跟张三没关系,也必定跟李四有点儿关系。就算不是王二家的,也可能是马六家的……反正大家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远亲就是近邻。

所以孩子们都上了,大人哪有不上的道理?你不上,谁家孩子要是吃了亏,到时老少几代能站你门口从天黑骂到天亮。

我们村由此爆发了一场团战。团战过后,周姐认输,离婚。老房子分给周姐,梁叔带走了他所有发财所得。所以周小茉其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改叫周小茉的,以前她叫梁小茉。

一只眼被亲爸打成海盗王的周小茉那晚坐在我家餐桌上,连吃三碗大米饭,干掉至少十块红烧肉。刚上小学的阿二坐她对面喝汤,喝一口,抽抽噎噎掉几滴眼泪。

我妈看阿二哭,也鼻子直吸。她们俩心疼周小茉。

周小茉埋头狂吃,吃完捧着肚子抱怨:“有什么好哭的?你们俩哭得我烦死了。”

外公在旁边叹气:“真是皇帝没哭,哭死太监了。”

晚上我妈怕这货想不开,想留她住我家。周小茉将书包朝肩上一甩,果断拒绝,“我要是想死,还吃这么多饭干吗?”她受伤的脸虽然比平时更丑,却更加傲骄。

第二天这货正常上学,照常喊我弟弟,死性不改。

- 5 -

读高中的时候,我再次跟周小茉同校同班。

她凭实力考进去的。我靠我姑走关系弄进去的。

这个时候的周姐已经辞去妇女主任的工作,在跟人学着做生意。她对周小茉有要求,要她必须考上国内最好的一本。

我妈跟周姐比就一天一地了,她只要我随便考个大学就行,只要是个大学就行。

所以说慈母多败儿,为人父母怎么着也应该挤出点儿理想。

周小茉自打上高中后,彻底转性,她玩命般变态认真地学习。为了提神,她可以半夜嚼掉2斤青李子,酸得全身发抖,嘴里一边像蛇吐信子般咝咝咝,一边还可以稀里哗啦背古文。

我们上高一的时候有个老师心术不正,也就是传说中的上课有所保留,课后去她家补课那种。

这个老师姓沈,四十多岁,整天浓妆艳抹,噘着个小暴牙,上课之前先哭穷,说老师家穷啊,需要各位同学帮忙啦,按道理来说你们就应该去我家补课啊,我好你们也好啊……

我不去补,沈老师不敢找我麻烦,我姑和姑夫都是老师,他们认识。其实班里平时嚣张点的不去补,沈老师都不敢说什么,她欺负的对象主要是平常性格一贯老实的,或者家里没什么后台容易拿捏的。

周小茉自从升上高中之后,就不再跟人打架,她每时每分都在变态般认真地学习,衣着打扮怎么方便怎么来,除了每个月的大姨妈,她的女性特征已经完全泯灭。

沈老师暗戳戳地观察一番后将她划归好欺负的一类,从此开始针对周小茉。

有一回,沈老师故意克扣周小茉小测试的分数。周小茉在课堂上跟她据理力争。沈老师的暴牙一张一合,先是批评周小茉不识好歹,接着暗示她去她家补课。

周小茉一听就火了,抬手在讲台上一拍:“老子不去,老子要去教育局告你!”沈老师掂起脚尖,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朝周小茉扇过去。

周小茉呆了一秒。

她这个时候身高已经妥妥地超过170厘米了,体重至少赶上半头猪。沈老师身高不超160厘米,腰杆瘦得跟鸡脖子似的。

一秒过后,周小茉开始捋袖子。

看在这货自打进入高中后就没空叫我弟弟的份儿上,我飞快地搬张凳子冲到讲台前,手动把摄像头掰向门后盲区。

沈老师吓得要死,结结巴巴地问:“你们想干什么?”周小茉怒不可遏,扬起的手却慢慢放了下来,她猛地将沈老师推了个趔趄。“以后再动老子的考卷一根汗毛,老子弄死你!”

鉴于周同学最后这句狮吼,我们班同学都五体投地地改称她为“卷姐”,后来因为她成绩好,各科老师也这样叫。

事后我有问过她,都给你做好准备工作了,干吗不动手?卷姐肥胖的大脸,头一回在我面前露出一丝忧郁:“我妈做生意又亏了,我不想给她惹麻烦。”

我周末回家把这话说给我妈听。我妈告诉我,周姐不止亏了,还被前夫梁叔设圈套给骗了,离婚分来的老房子都搭进去了。

我说那怎么办?我妈藐视我一眼:“最穷不过要饭,命运要你成长的时候,总会安排一些不顺心的人和事来刺激你,这是规律——周姐讲的。”

外公在旁边补充:“小周被骗了钱骗了房,人家自己倒没哭,你妈跑过去哭了一晚上,弄得小周倒过来安慰她,唉!”

- 6 -

高考之后,我和周小茉的人生不再有交集。

她如愿进了某名校一本。

我大专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她换了一所名校读硕。

我准备成家的时候,她从浦东机场出发,跋涉万里,出去留学。

我结婚的时候,她一边工作一边考了博,中间还去西部支了两年教。

我的孩子即将上学的时候,她空降我所在的区,任本区一所拥有一万多名学生加教职工的九年制义务学校唯一一名正职校长。

这货的人生就像当年她跟人打过的架一样,先是生死不顾地拼博,然后一路凯歌。

不过,当年的细胳膊小腿,如今已经发展成179厘米的大个子,体重方面她说保密,但根据目测,数据应该不会太保守。

那年的五月初六,良辰吉时,周小茉结婚。

婚礼上,卷姐周校长身穿洁白婚纱,明明眼角的余光里全是故事,银盆大脸上却找不着一丝风霜。

她身边的新郎官,比她略高半个脑袋,勉强配得上她,体形跟周校长比,那就差远了。

我举着手机拍来拍去,也不知是手机不好,还是手在抖,总觉得新郎官有点小鸟依人,而周校长随便一扑腾就能摆出个大鹏展翅。

周姐开着她的新奥迪带着她的新老公来参加女儿婚礼。

音乐响起的时候,周小茉的星星眼里笑得能滴出蜜糖。

新郎官是个生意人,接过话筒后第一个向周姐弯腰鞠躬:“我会倾尽我今生所有的精神与物质,永远做岳母大人最可靠的儿子、最坚实的后盾,谢谢您培养了小茉这么好的女孩子!”

现场掌声雷动,这货又向小茉表白:“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一切从此也是你的。从今天开始,我会早起奋斗,再晚也会回家……”

台下的单身狗和已婚狗,被这货逼得无路可走,想给他换上比基尼,然后拖出去游街。

婚礼之后,周姐和我妈还有丈母娘她们几个凑在一起聊天。于是我听到了有关梁叔的现状。

梁叔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彻底凉了。他现在住在周姐名下的一套空置的小两居里,孤家寡人,当年办的企业早被小三套走了。因为身体不太好不能出去工作,目前小茉一天支付他一百块钱生活费,按年结。

又因为当年做人做事不曾留过余地,所以小茉钱愿意出,但自打改姓后,就再没跟负心爹说过一句话。

所以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即兴演出,没有做不成的梦,也没有可以永远嘚瑟的人。

你今天想踩死在脚底的麻雀,也许她拼着熬着,突然有一天,就能当着你的面,涅槃成飞天的凤凰。

周姐在聊天过程中一句没提她这些年受过什么委屈吃过什么苦,反而全程各种反省自己当年做妇女主任那会儿有多戆,屡次双手合十请大家原谅她。

其实哪有人会记恨这种带着女儿一起在人间穿梭,最终徒手挣来爱情事业满盘皆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