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22章 魏宫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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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乾清殿的门外,满地残花落叶,显得一年比一年败落,乾清殿的女主人于皇后,从生过皇子元昌之后,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

纱帘轻动,桃英飘飞,而于皇后却只能从床帏的缝隙间眺望见这一切,无法伸手触及,无法在林中闻见桃花的芬芳。

这两年来,她每天都是虚汗头疼,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平静入睡,如今连乾清殿的门都迈不出去了。

侍女小心地用银勺给她喂着药,突然间,于皇后一把推开侍女的手,烦躁地道:“今天也吃药,明天也吃药,可本宫这身子却一天比一天更糟糕,这药汤太苦,本宫喝不下!拿去倒了!”

侍女只得放下药碗,赔着笑脸道:“娘娘嫌药苦,奴才这就命御膳房做些点心来,把药汤混在里头,免得气味熏人。”

于皇后叹了一口气,转身睡去。

自从高夫人入宫以来,于皇后觉得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窘迫,本来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隐隐受到高夫人威胁,如今高家气焰熏天,高夫人更是不怎么把于皇后放在眼里。她一开始还怪罪高夫人,常想方设法对付打击高华,后来,随着高家的地位日逐升高、权势渐长,而于忠的地位却在朝中一落千丈,于皇后终于想明白了,真想把于家打压下去的人,其实是皇上。

好在元俞即将被立为太子,按祖制,那个女人的死期也就不远了。除了高夫人,其他妃子无子无宠又无家势,对于皇后都没有威胁,只是自己这身子骨儿,短时间内好转无望,只盼在高夫人被赐死之前,自己都能平安度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下午时,高夫人携大皇子元俞到乾清殿里来探望皇后,于皇后一望着高夫人那张热情而虚伪的脸,便有想要呕吐之感。

明明巴不得自己眼下就病重身亡,马上把皇后的位置腾出来让给她,偏偏还装出这么一副关心备至的嘴脸。

两个女人对彼此的心意早就心知肚明,但面子上还是客气相待。

三岁的元俞见于皇后床边有一盘花样别致的奶酪点心,伸手拿了一块往嘴里放去,新做的点心甚是甜腻可口,元俞吃得对胃口,爬在椅子上,一口气吃掉了半盘点心。

高夫人笑道:“这孩子,在绿仪殿任什么点心都吃不了一口,上皇后这里来,倒偏偏馋病大发。”

于皇后一眼望见,也笑道:“这孩子是什么脾胃,本宫吃的药太苦,拌在点心里好吞下去,他倒好,一下子能吃上六七块,赶得上半碗药汤入肚了。”

高夫人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心中深悔,有苦说不出来。

于皇后平常所服用的药汤,虽是元太医下的方子,却是高夫人命人亲自调好抓来的,经她手后,里面掺了些“灭心莲”的药粉,虽然少量服用不至于致命,却会致人内伤虚涝,长期消耗下去,于皇后自然会慢慢重病衰竭。

元俞被立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而“子贵母死”的残酷祖制,这一百年从没一个太子生母能逃过。

高夫人一想到自己会因生育皇嗣而死,还要把太后位置拱手让给面前这个霸道傲慢的女人,仇恨便烟霭般刹那间弥漫了她的心,让她在枕上辗转难眠。要死就一起死,我高华得不到的东西,你于丽仪也别想从我这里随意抢走,将来就是在地下,我们姐妹俩也可以有个伴。

为了怕被人发现,高夫人每次只在指甲盖里藏着一小撮,弹入药汤,所以于皇后服药两年来,身子越来越是虚弱,命人也检过药渣,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可是元俞只是个三岁幼儿,哪里受得了这么重的药性。

果然,于皇后话还没说完,元俞已经变了脸色,额头上涔涔汗出,面色苍白如纸,呻吟道:“母妃,孩儿的头好疼……像要裂开一样……”

元俞话还没说完,牙关紧咬,双眼一插,便往后晕倒,嘴角泛出带血的白沫。

高夫人吓得赶紧将元俞抱入怀中,但见元俞气若游丝,鼻中嘴角,都有一缕黑血渐渐流出。

“灭心莲”的药效,高夫人最清楚不过,原来是他们在辽东用于捕熊的药饵,几百多斤的熊罴,也能药倒,何况是个弱小的孩童,就算只有一粒米大小的药粉,也能让元俞立刻毒发身亡。

这“灭心莲”的解药,她的绿仪殿里就有,可她不敢开口打发人回去取,只得硬着头皮道:“俞儿这是怎么了,皇后的药汤里定是有虎狼之方,臣妾这就带他回宫去调治。”

于皇后这几年来一直认定元俞是未来太子,所以对他相待甚好,视若亲生,此刻见了元俞晕倒的模样,吓得点手叫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高夫人,俞儿的病拖不得,你不能带他回宫,就放在本宫这里,让太医赶紧设法救治。”

元太医很快赶了来,诊了脉象,拿瓜蒂、藜芦熬了催吐汤给元俞灌下,元俞爬在床边,吐了个天昏地暗,又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显然已经无碍。

于皇后见元俞已经平安无恙,凝视元俞的小脸良久,不禁一皱眉头,讶道:“奇怪,俞儿这一吃药,便是满额满背的冷汗,头疼发晕,舌有齿印、口中吐血沫,鼻下有血丝,指甲也变成了蓝色,这病症看着,怎么和本宫的病状一模一样?”

高夫人的心一阵突突乱跳,勉强应道:“不知皇后宫中有没有别人也得过这种病?”

“原来有个侍女侍候本宫的汤药,也发过这种晕症,莫非……”于皇后狐疑的目光向那盘掺有药汤的点心上看去,又向高夫人的脸上望去。

“一定是疫病!”高夫人站起身来,打断了于皇后的质疑,对元太医大声道,“元太医,皇后这得的多半是瘟疫,会过人的,要是在宫中迁延下去,最后连皇上也逃不了,元太医,你还不赶紧禀报皇上!”

于皇后望着高夫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冷厉,刹那之间,她便明白了一切。

于皇后不禁指着高夫人的脸,冷笑道:“高华,你……你这贱人好大的胆子……”

愤怒让于皇后的眼前一片迷乱,她双眼一插往后倒去,高夫人赶紧走上前去,抱着于皇后使劲地摇晃道:“皇后,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啊!”

趁背对众人之机,高夫人将指甲盖中藏着的“灭心莲”药粉,全都弹入了于皇后的口鼻之中。

就算元太医发现什么,他也不会说,元太医是远房宗室,更是高肇一手提拔重用的心腹之人,如今这永乐宫上下,舅父早就把一半的人都换成了高家的亲信,那些不值得信任的人,像长秋卿刘腾、中常侍白整等人,不是给高肇打发回了老家,就是撵到金墉城和华林园等无人去处当闲差。

她高华早就可以在这宫中为所欲为,于丽仪算是什么东西?到如今还敢在宫里撑着皇后的派头,对她颐指气使。

2

因为元太医诊出于皇后患的是时疫,除了一两个贴身侍女外,再无人愿意侍候皇后,元恪打发人到于家报过讯,便将皇后移在城外清缘寺里静养。

清缘寺里的尼姑听说来养病的是皇后,本来还欲奉承,可一听说皇后是得了疫病被赶出来的,吓得纷纷投亲靠友,只留下了一座空寺。

于皇后从昏睡醒来的时候,但觉身边的一切都已变形,原来的绡帐玉钩,成了麻绳捆着的粗布床帘,碧纱窗户,也成了藤纸木窗,连映在楼阁花树之上的那弯金黄月亮,也成了浮屠塔边的凄冷月色。

她见身边四下无人,正欲开口唤人,却觉一口带腥温热的东西从胸中往外喷涌,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于皇后抬手一擦,看见了满手鲜血,她吓得惊呼起来,却觉喉间喑哑,气息微弱,说话声音游丝一般,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外面有人踏着轻快的小碎步,上了台阶,向门外的侍女询问道:“皇后这两天有没有恢复神志?能喝下一点汤水么?”

于皇后听得出来,那是高夫人,这贱人把她害成这样还不够,还想彻底毒死她才罢休?

于皇后环顾四周,没见到一个心腹,昨天她昏迷间倒是听见了于忠的声音,可她强挣着也醒不过来,无法把被高夫人下毒的事情告诉兄弟。

侍女应道:“多谢娘娘关心,一天三遍地来看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今天下午又昏迷了两次,这会儿服了药,已睡着了。”

高夫人笑道:“本宫和皇后娘娘打小儿的姐妹,一起入宫侍候皇上,姐妹之情,非他人可比,我不来看皇后,还指望谁来?宫里头那些妃子,听说皇后得的是疫病,推三阻四,个个都托生病有事,不肯来寺里探望。难得你们两个不避疫病、忠心侍主,来啊,替本宫各赏一万钱给她俩。”

两个乾清殿的侍女千恩万谢地向高夫人道谢,替高夫人开了门,于皇后但听耳边“吱哑”一声,只见床边的灯火一暗,一个高挑苗条的身影从门边走了过来。

于皇后大睁着双眼,怒视着高夫人那张笑吟吟的面庞,于皇后算不得心慈手软的女人,可望着面前的高华,她只能自叹甘拜下风。

她药汤里的毒药,就是高华下的,高华的手里当然会有解药,可那天皇子元俞当着高华的面毒发垂危,高华居然能狠着心肠,当众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焦急模样,就是不拿解药替儿子救治。

虎毒尚不食子,这女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当成博恩宠、拼宫斗的筹码,她的心肠得有多狠多恶多毒辣!

“皇后姐姐,你几天在庙里头,吃得可好?睡得可好?”高夫人在于皇后的床头,施施然坐下,拿起于皇后床头未喝的药汤,端起来轻啜一口,笑道,“姐姐疑心太大,总以为是妹妹在药里下了毒,你看,这药妹妹也喝了,这不是没事吗?是姐姐从小生长富贵人家,身子骨儿娇贵,禁不得烦恼劳碌,早知道不当这个皇后该有多好?”

于皇后明知道她是故意在气自己,但此际自己已病入膏肓,只能任她作践,气得心中翻腾如海。

高夫人望着于皇后的怒容,越发兴奋,笑道:“妹妹和皇后一起入宫侍候皇上这么多年,恩深义重,就算姐姐再给我脸色看,再瞧不起我这高句丽来的乡下野丫头,我也忘不了姐姐待我的情意。”

她说着话,亲热地伸出手去,替于皇后掖了掖被角,不顾于皇后那憎恨的目光,仍是微笑着道:“皇后姐姐,有一件事,我本来想不说,可又怕你临死还放心不下,你的昌儿啊,这几天也染了你的疫病,病得昏迷不醒,姐姐病得这么重,想是没有力气照料他,这可如何是好?”

于皇后大惊,这毒妇,她不仅敢对皇后下手,还对二皇子元昌也下了毒手,她这是想把于家赶尽杀绝吗?

“你……你……这贱婢……”于皇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气息微弱地说道,“你的心好毒……”

“姐姐说什么?我听不见。”高华仍然笑容可掬,脸庞慢慢贴近了于皇后的枕边。

于皇后睁大双眼,离得太近的地方看出去,高夫人的脸变形成十分狰狞的模样,高夫人凑在于皇后的耳边,吹气如兰,轻声温柔地说道:“于丽仪,当年我刚刚入宫的时候,受过你多少欺辱,至今难忘。可我最恨的,还是你这两年眼巴巴地坐在一边,等着我被皇上赐死,好霸占我的俞儿……你的昌儿啊,我本来也想好好待他,可那孩子实在是太聪明早慧了,前几天对我说,他的母后是我害死的,长大后,他一定要为你报仇,于丽仪,昌儿自己要找死,我就让他到地下跟你做个伴儿,你说,我想的周不周到?”

“贱……贱婢……你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于皇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

“我将来得不得好死,眼下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一早,你和元昌都会不在人世,宫里头,只剩我和俞儿母子二人,皇上只会更宠俞儿,更疼我,你放心,你那座年久失修的乾清殿,本宫看不上,本宫要是当了皇后,一定会把绿仪殿修得比乾清殿气派十倍。”高夫人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更改半分和悦。

看着临终的于皇后在病榻上忍受她言语的摧残和折磨,高夫人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和得意。

于皇后紧紧闭上眼睛,再不理会高夫人。

高夫人站起身来,依旧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明儿一大早,臣妾再来看娘娘。”

她再次压低声音,俯身对于皇后道:“于丽仪,今晚清缘寺的门前,本宫会派重兵守卫,明天一早,本宫会好好给你收尸,你死之前,别想见到于家任何一个人。”

于丽仪依旧紧闭双眼,等高夫人关门出去,她才拼着力气,扯下一件白色绫绢的贴身小衣,蘸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颤抖手指写着遗书。

于忠吾弟,姐垂危之际,被毒妇高华所阻,与弟无缘一面,含恨而终。高华欲夺位中宫,迫死吾与元俞母子,翦除于氏。此不共戴天之仇,愿吾弟存之在心,不忘恢复族姓,灭尽高氏夷贼,以慰姐姐与俞儿在天之灵。此鉴,于丽仪绝笔。

新鲜的血色将这件白色绫绢渲染得血迹淋漓,于皇后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突然听见静修室木门又是“吱哑”一声,高夫人竟然去而复返了。

于皇后来不及将遗书收起来,高夫人眼尖眼见,疾步走过来,一把从于皇后手上夺过那件写着遗书的白色小衣,冷笑道:“本宫就知道你不甘心好好死,哼,既是如此,本宫就舍着一夜不睡,眼睁睁看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皇后见自己最后的绝笔也被高夫人夺走,不禁又是绝望又是痛苦地道:“就算你……你封锁消息,于……于大将军也会……会为我报仇!”

高夫人放声大笑道:“于忠自己都朝不保夕,拿什么帮你报仇?这几天他得罪了北海王元详,已被削职回家了!于丽仪,你再不速死,就可以亲眼看着你们于家是如何从四世三公、呼风唤雨、带甲十万的世代将族,渐渐变成我们高家足底踩着的烂泥……”

她越说声音越是狠恶,在她的说话声中,于皇后无力地呼出自己的最后一口浊气,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高夫人转过脸来,望着于皇后那张憔悴仍不失秀丽的面容,用手中的那件白色小衣,轻轻擦去于皇后口角的血迹,探了探她鼻中气息全无,这才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清缘寺大殿前的香炉前,将那件写有于皇后遗书的小衣扔了进去。

闪烁的香烛火很快将丝绢质地的白色小衣烧着了,火焰渐渐变大,慢慢吞噬着上面于皇后蘸血写下的字迹,天边晨曦微微发亮,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了。

高夫人呆看了片刻,见小衣几乎快被烧完了,这才举步走到于皇后的房门外,对守门的两个侍女道:“天快亮了,你们去瞧瞧,皇后醒了没有?本宫昨天晚上瞧着娘娘气色不大好,一直没敢回宫,要是有个什么事,本宫就赶紧把元太医和长秋卿刘腾都召来,对了,于家的人,你们也赶紧派人通知,本宫怕娘娘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侍女答应着去了,高夫人昂首望着寺外已经发红发亮的一角天空,今天重回永宁宫后,宫中再没有一个能与她对抗的女人。

一早过来给清缘寺香炉换香束的胡容筝,停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奇怪地发现,香炉里竟有巴掌大的一块白色丝绢,上面用鲜血写着“高华欲夺位中宫,迫死吾与元俞母子”和“灭尽高氏夷贼”的残破字样。

3

杨花初起,漫天飘白,洛阳城的街肆也与往日一样,在热闹中透着平静。

已遭受大大小小兵灾一百多年的旧都洛阳,自北魏王朝南迁这十多年以来,由元宏与元恪两代皇帝精心经营,逐渐从一片废墟变为北方最繁华的城邦,显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

百行百业十分兴旺,街上连片都是高大的店铺、典当行、酒楼茶馆,市声盈耳,行人接踵,到处可见华丽的马车、金碧耀眼的招牌。

自孝文帝“太和改制”和“迁都汉化”之后,大批汉族士人奉旨重新制订各种朝廷典章制度,实施“三长制”、“俸禄制”和“九品中正制”等税制、官制、选才制度。

朝中鲜卑王公与汉族重臣并用,街上也处处可见黄肤黑发的汉人和深目高鼻的鲜卑人、柔然人相混杂,还有不少白肤多须的西域人,衣着奇特的高句丽人、氐人、羌人,他们在街头行色匆匆。

这些人,有的是商贾,有的是异国使节,他们对这个由鲜卑人建起的强大王朝怀着敬仰和向往,如朝圣般进入洛阳的东正门,并在这个繁华程度可与南梁京城建康比拟的大都里,感受到一种异国罕有的亲切和熟稔,觉得如鱼入水般的融洽。有些人索性定居下来,成为洛阳城里的富室、大贾、良民,成为北魏的官吏,甚至与鲜卑贵族互为婚姻。

洛阳城,这个由北魏孝文帝元宏一手重建起来的北朝京都,荟萃着各种北方民族的人民和风物,似乎能够接受和融化任何异族人,目下,尽管是寒意未尽的初春,整个城邦仍然焕发出一种新鲜而夺目的光泽,显得年轻而富有生机。

城西的胡尚书府里,气氛显得比平时压抑许多。

日上三竿,廊下往来的婢女和侍卫们,都轻手轻脚地走着路,不敢碰出一点响动来。连府中的猫儿狗儿,都悄悄地在檐上弓腰漫步,全无声息。

花厅静悄悄的,年近半百的老尚书胡国珍,神情郁闷地独自坐在一张酸枝木方桌边,面前的一盘羊肉、一叠面饼都已经凉得透了,他还没有动过筷子。

一阵脚步声响,他的正室皇甫氏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怎么样?她答应了吗?”胡国珍的眼睛一亮,有些紧张地问道。

皇甫夫人摇了摇头,让侍女们退出堂外,叹道:“我说的话,她全都听不进去,不如让人到瑶光寺去接妹妹回来,筝儿一向肯听她的话。”

“当啷”一声,胡国珍拿起面前的青花托盘,重重地掷碎在地下。

皇甫夫人看着滚了一地的瓷片和面饼,默然垂下了眼睛,良久才说道:“都怨你,从小请师傅教她识字练武,又从小放任她在多处尼庵书院读书,教成了这样顽劣固执的性子,与众不同,不像个官宦人家温柔知礼的小姐。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只会移了性情,如今凡是她认准的事情,爹娘都劝不住。这门亲事虽然打着灯笼难找,但筝儿不情愿,难道我们用刀架着她脖子,将她押上清河王府的迎亲安车吗?筝儿的胆子比谁都大,逼急了,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清河王元怿是皇上的爱弟,相貌堂堂,手握重权,雅通诗书,这样的人才到哪儿找去?”尚书胡国珍站起身来,在花厅里负手走了一圈,怒容满面地说道,“王爷亲自到胡府来向筝儿求婚,那是咱们胡家的荣耀,是她的体面,她却敢这样随心所欲、毫无礼数地回绝!都是爹妈平常太纵容她了!”

“我已经劝了她一天一夜,她就是不肯嫁往清河王府。”皇甫夫人摸一摸自己的心口,觉得胸口涌雾般升腾起许多烦恼和苦楚,令她的心一阵阵刺痛。

女儿胡容筝和别人家的小姐风格气质迥异,多半是她的容貌、才艺使清河王起了好逑之念,但清河王元怿会不会知道,筝儿是这样一个性格刚强、心比天高的女子呢?

她已经前前后后拒绝了十几门在皇甫夫人看来完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以致蹉跎成了洛阳城年龄最大的侯门千金,眼看就要错过嫁期。

“筝儿说,她绝不会为人作妾,哪怕他是朝中最亲贵、最有势力的王爷也不成。”

“你没有向她解释,清河王是要迎娶她做次王妃,而不是侍妾么?”胡国珍满怀希望地问道。

“怎么没说?筝儿冷笑道,元怿若真有诚意,教他休了现在的清河王妃,再上门提亲!”皇甫夫人没好气地回答,“我想着,元怿已娶过妻子,本已不妥。他的正妃是尔朱家的女儿,家里是秀容川的契胡部落酋长,尔朱家冬朝夏归,拥兵数万,形同藩王,势力极大,连皇上都不敢轻易得罪,更别说清河王了。我朝祖宗家法,除了这些藩王女外,只有五姓七望的汉女才能立为亲王正妻,筝儿虽说年龄大了,仍然是洛阳城里最貌美有才的小姐,凭什么要为人作妾,到那里受气!”

妇人之见!胡国珍在心里骂了一声,摇头叹道,“这里面的关节,你们不清楚。”

他怔怔地坐了下来,接过皇甫夫人递上来的热手巾,擦了擦脸,盘算着过一会怎么去回复清河王元怿的话。

虽然已经位列上卿,但朝中的种种明争暗斗仍然让他十分伤神。

胡国珍是出身安定胡氏的汉人,安定胡家虽然也是大族,但比起自汉朝开始做官、又在太和年间由孝文帝御笔亲定的汉人世家五姓七望“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根本称不上显赫。

胡家在河东多年,既非中原人,也非鲜卑旧部,他祖上没有当过汉晋的官儿,胡国珍的父亲胡渊,曾在匈奴末代单于赫连屈丐手下当过胡夏国的给事黄门侍郎。

当年胡夏被灭,胡渊降魏有功,被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焘封为身份极高的武始侯,胡国珍后来也袭了爵,一路升迁至尚书,但究竟根基不如别的公卿大臣稳,无法固宠。

根基不牢也就算了,他还在几年前的婚宴上得罪了当今皇上元恪的舅舅高肇。

高家如今满门富贵,自从高肇来到洛阳城后,当年在洛阳城里权倾一时的五个顾命大臣,病死的病死,叛乱的叛乱,剩下的北海王元详和任城王元羽,也早已失去当年的权势地位。

高肇入朝不过数年,便已经扳倒了好几个宗室老亲王,令宗室闻之色变。

当年的大王叔、咸阳王元禧早已横死叛乱的路上,几个儿子叛归南梁萧衍。连在前朝屡立战功的任城王元羽,也只能避高肇的锋芒,装出好酒贪杯的样子,从早到晚一副醉醺醺模样,喝醉了在街头带人胡闹,传为京城笑谈,也因此,高肇对元羽不甚防备。

北海王元详是皇上最小的叔叔,权高位尊,身为当朝顾命大臣,虽暗中偶有聚敛卖官行为,但不像全门都被皇上铲除的咸阳王元禧,元详从不敢公然抗君,算得上小心收敛。可最近高肇连上六个奏章,说元详意在篡夺皇位,将老王爷诬陷下狱,举国哗然。

有几个宗室大臣为此死谏,不但没有动摇高肇分毫,高肇反而更得元恪信任了,被视为一个刚直清正的大臣,上个月已升为尚书令,成了当朝宰辅。

深通权术的高肇,一上任就开始着手排斥异己、扶植亲信,作为胡国珍的顶头上司,高肇已经屡屡公开表示,他对胡国珍的政绩和才干极为不满。

胡国珍清楚,高肇如此厌憎自己,一来是因为当年二人曾有嫌隙;二来自己的官秩不高、权力不小,高肇已打算在这官位上安插高家的子弟。

胡国珍无奈之下,原来也想过索性低头忍气吞声,和高肇套套交情,曾向高府送过名马美婢,不料高肇毫不客气地退了回来。

今年以来,高肇几次在元恪面前说,胡国珍才能平庸、无法胜任高职,皇上也开始明显疏远胡国珍。

为了和他对抗,稳固自己的势力,胡国珍才有意和眼下朝中势力最大的亲王、二十二岁的清河王元怿联姻。

元怿是皇上的四皇弟,虽非同母弟,但才干出众,比三皇弟元愉更得元恪信任。

他深知自己女儿的吸引力,几个月前,千方百计为女儿谋得参加宫宴的机会,在北邙山下的皇家围场华林园与宫眷们一起打马球。

那天,刻意打扮一番出现在华林园的宗亲女眷们,个个艳丽不凡,可有三个女人却格外出众。

一位是皇上的宠妃高夫人,穿着白色纱裙,纵马之时,白裙飞飘,优雅动人,不逊于南朝美女;一位是皇上的同母妹妹长乐公主,穿着红色金绣射箭服,艳丽夺目,恍若貂蝉再世。

最迷人的却要数胡尚书的女儿胡容筝,她几乎吸引了所有看球的亲贵们的视线,穿着浅绿衣衫的胡容筝,清纯如滴露翠竹,骑术高明,动作敏捷,一个人打出了三个球,获得全胜。

第二天,冷落已久的尚书府门前,再次被媒人们的车马吵扰起来。

然而,胡国珍只对元怿的求婚感兴趣,他知道,如果成为元怿的岳父,那他不但能稳固目前的位置,而且势力会变得更强,隐隐可与高肇抗衡。

没料到的是,反对这门婚事态度最激烈的,居然会是他的爱女、从小被他视为不凡之器的筝儿。

4

一念至此,胡国珍又发起怒来,他重重地一拍面前的大理石桌面,恨道:“连清河王也看不上眼,大魏国里还有谁配娶她?难不成她也想和她姑母胡玉姬一样,将来剃了头发到瑶光寺做尼姑去?”

皇甫夫人心中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只听屏风后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爹,筝儿有事要和您单独商量。”

胡尚书夫妇同时转脸向那扇描金檀木的屏风后看去,只见一个穿浅青色纱衣的女孩儿低头走了出来,正是他们的长女胡容筝。

成年后的胡容筝,是个出众的美女,她身材修长、容色殊佳,白皙明净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副倔强而哀怨的神色,眼圈青黑,似乎彻夜未眠。

“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对爹爹说。”胡国珍将眼睛转向窗外,脸色有些冷淡。

这个素来深得他宠爱的女儿,竟然会在终身大事上拂逆父亲的意思!

虽然这门亲事有为自己巩固权位的谋算,但元怿确实也是个讨人喜欢的贵族青年,不但有着出众的军事才能,而且有着不下于南朝书生的文才,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年龄不过二十二岁,却深受举国上下的爱戴。

胡容筝转脸看了一眼母亲,欲言又止。

深知女儿心意的皇甫夫人,虽然心下微觉不快,仍旧妥协地转身离去,让他们父女二人独自留在了花厅里。

见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胡容筝转过脸来,单刀直入道:“爹,元怿的求婚,女儿决不会同意。”

“我已知道了,你不必再说起。”胡国珍冷冷地回答,虽说所图不谐,但他并不打算勉强自己的女儿,毕竟,事关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女儿想……”胡容筝咬着嘴唇,似乎在下着决心。

“想什么?”胡国珍瞥了女儿一眼,此女若为男儿身,凭她的才智,想必不难致仕封侯,比那几个浮滑公子气的堂兄弟都要成器得多,更别说那个六岁还不识字的养子胡祥,可惜,她偏偏是个女子。

多年乏嗣的胡国珍,虽说从小将这个女儿当作男孩儿一样延师教诲,心底终究还是有些憾然。

“女儿打算入宫。”胡容筝忽然抬起眼睛,直接与父亲对视。

胡国珍大吃一惊,片刻后,才喃喃地说道:“你疯了……”

“女儿盘算已久,这一次不打算再改变主意。”二十一岁的胡容筝,说话语调坚定,态度果决而自信。

“与其成为皇上终生难得一顾的低等嫔妃,不如嫁为清河王次妃。”胡国珍叹道,“筝儿,你好糊涂。只有鲜卑八姓和五姓七望的女儿才能一入宫就封后妃,咱们普通汉人的女儿,就算入了宫,也不过执帚任劳罢了。”

“女儿不糊涂。”胡容筝握住父亲的胳膊,低语道,“藩王妃怎及得上天子妇?女儿想过了,父亲受高肇欺压已久,非如此不能光大胡氏。而且,父亲一直说,女儿骨相贵重,必非凡品,如不入宫,怎能实现女儿的胸中抱负?何况如今宫中的汉女不少,冯太后前后出过三个皇后,不都是汉女吗?”

胡国珍倒吸一口冷气,他从来没有想到,女儿的婚事之所以蹉跎到今天,竟是因为她心中存着这样一种惊人的念头。

“糊涂!”胡国珍猛然转过脸来,怒道,“读书读史到今天,心智还这么幼稚!宫廷岂是平常去处?那里的阴谋诡计、秘事机关、斗争和倾轧,绝不比朝廷中简单,宫中的每个女人都有背景和家世,筝儿,你若入宫,仅仅是那一份寂寞,就会让你无法忍耐。”

胡容筝仰起了脸,面上有一种决绝的神色:“女儿心意已决,若不能入宫,女儿立志终身不嫁,和姑姑一起在瑶光寺中做练行尼。”

“什么?”听见女儿的威胁,胡国珍不禁微觉心惊。

自己的妹妹胡玉姬,也是因为婚姻不顺利的缘故,早年间在平城报恩寺出了家,如今又到了北邙山上的皇家寺院瑶光寺里修行,这一生,就将在青灯古佛前度过了。

性格刚强的长女,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他真不想家里再出一个秃头布袍、枯眉顺眼的尼姑了。

“让女儿入宫吧……”胡容筝满脸都是求恳的神情,“我听说,下个月皇上又要在民间选取四名女官和嫔妃。后宫多年没有生子,所以这一次,宫里传出来说,官家放开了选秀限制,不限鲜卑八姓和五姓八望家的女儿,其他世家女子也可以入宫待选,机会难得,爹,你就依了我罢。”

胡国珍沉吟难决,魏宫中,宫事向来幽秘异常,不是嫁女的理想去处。他虽然想借助女儿的婚事固位,但也不想女儿去宫中送死。

这几年,后宫中离奇死去的皇子和嫔妃,总共将近十人,外间纷纷传说,这都是皇上的宠妃高夫人的手段。她害怕别的女人分去皇恩,所以才屡次用毒药或杖刑杀死偶然得到皇上临幸的嫔妃。

三个月前,于皇后重病迁延,被诊为瘟疫,送到清缘寺静养时暴病身亡,死时身边除了高夫人,再无旁人,宫廷内外,物议沸腾。

于皇后的堂弟、侍中于忠愤恨之下,特地进了一个折子,想请皇上追究此事,谁知道皇上竟然当廷发怒,说于忠诬告皇妃,将于忠贬谪到漠北,两个月后,因颍川太守叛梁,才将他召回来平叛。

备受众人议论的高夫人,不但没有受到掖庭的追查,反而要在今年被册封为大魏皇后。

高夫人不但自己深得皇上的欢心,而且是高肇的侄女,身后有一个权势熏天的庞大家族,筝儿,她简直是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你一意想去吗?”凝视着女儿如花的容颜,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我希望在那里实现相士的预言。”

胡容筝生下来时,据说四壁之内有赤光闪现,因为有此异征,胡国珍特地请了京城的著名相士赵胡来给襁褓之内的女儿看相。

一看之下,平城的名卜赵胡竟然屏开众人,对他说,此相贵不可言,异日自有应验,火光之事,不得再去告诉别人,以免生祸。

二十一年来,他一直将此事深藏在心底,不料女儿却早已知晓。

“胡说,哪里有什么相士的预言!”

胡容筝深深地看进父亲的眼睛里:“有的,我知道……我偷看过父亲的手记。”

胡国珍无法再反驳她,只得叹道:“入不入宫,你应该再听听你姑姑怎么说。她人到中年,又经过两次婚变,会有几分真知灼见。”

“是。”胡容筝见父亲已经让步,不再步步进逼。

府外,高低远近的寺钟声响了起来。

一千多座寺院做晚课的钟声又开始此起彼伏、悠悠回**,钟声回**在洛水的桥头,回**在铜驼巷的街口,回**在永乐宫的楼台,回**在洛阳城每个公侯百姓的耳边……这是洛阳城的声音,这也是南梁北魏数百万僧尼们求道祈祷的声音。

年轻的胡容筝觉得,千寺暮鼓合奏的声音是如此清澈、明净、沧桑而感人,她合手为掌,向瑶光寺方向茫然地看了过去。

北邙山下,法名叫“妙通”的姑母,此刻大约正在毗卢阁中低声诵念《华严经》:“随生死流,入大爱河……”

5

傍晚,一道金红色的霞光照上门前檐下的黑底金字牌匾,孝文帝元宏御笔亲题的三个大字“瑶光寺”越发璀璨夺目,显出这座皇家寺院的气派和森严。

寺院内外,到处是参天古木、拂云修竹,幽幽绿荫中传来绵长的雀噪,与历经战乱的南朝寺庙相比,这里,是一片岑寂而安宁的乐土。

大门内,宽阔、洁净的青石甬道上,三四个身穿青色布袍的尼姑执着竹帚和水壶,正在洒扫石道。她们有的已到中年,有的正在妙龄,却都面容姣好,宽大的僧袍也掩不住动人的身姿。

“筝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穿着深灰色布袍的胡玉姬,携着侄女胡容筝的手,慢慢沿着青石甬道向西走去,虽然今年刚满三十五岁,但胡玉姬眼中的那份落寞和枯寂,却宛若修行多年的老尼。

胡容筝依在自己最喜爱的小姑母身边,闻见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体香,心里不由得发紧,一阵隐痛袭了上来。

姑母当年是平城有名的美人,早在平城时,她就嫁给了孝文帝的族弟青州王元英,成了侧妃。

可惜青州王元英却只喜欢男风,室内蓄养了好几个娈童,对女人十分厌恶,经常对胡玉姬大打出手,姑母每次归宁,脸面、脖颈和手腕上都是一片青紫。

元英死后,胡玉姬以王妃的身份,下嫁了一个汉族书生,她对来自京中的讥刺一概置之不理,只顾与那汉人书生沉浸在花前月下,整天吟诗饮酒。

谁知道,没有多久,那汉人却携了胡玉姬的一个美貌侍儿,叛归南朝,不知去向,从前的侯门千金、青州王妃,则沦为一名可怜的弃妇,成了当年平城里最大的笑料。

闭门半年之后,胡玉姬没有自杀,而是将家财全部变卖成庙产,投身到报恩寺的住持门下,落发为尼。

胡容筝自小见惯了姑母身穿衲衣的模样,听惯了姑母当众阐释经义的通彻和博学,但也常常明了她心底那些被紧紧封锁的痛苦。

夕阳在山,大雄殿前一片寂静,西院精舍却十分忙碌,二十几名会写汉字的尼姑,围桌而坐,在刺指血抄《心经》。

“她们在忙什么?”胡容筝随口问道。

瑶光寺与洛阳城的其他大小寺院不同,它只为宫里做佛事,不接待平民百姓。

“皇子元俞病重,高夫人许了愿,要在三天之内抄完一百篇血字经书,明天她就要来寺里为儿子还愿。”如今法名叫作“妙通”的胡玉姬,淡淡地回答说。

“哦。”胡容筝点头不语,她早听说过,因为高夫人悍妒的原因,二十六岁的皇上元恪只有元俞一个儿子,而且一向体弱多病。

姑侄二人匆匆穿过西院精舍,走进一处门前满是修竹的小院,院落不大,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荫间筛下了一层碎金的夕晖。

妙通拍动门环,院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和苍老的声音:“谁?”

“是我,妙通。”

“妙通?”

一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尼走过来打开了院门,廊上浓密的竹影里,站着一个清瘦的女人,布衣小帽,手持念珠,虽然面容枯槁,但那修长的身材、清澈的眼睛和秀丽的轮廓,仍然可以让人想见她当年的美貌。

“你好久没来了,妙通。”有五六十岁光景的老尼姑面无表情,点头叫人搬来了两只蒲团,请她们坐下。

“是,贫尼怕搅扰了智音师父的清修。”妙通合掌施礼。

智音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清修?我哪里有什么清修,我不过捱命罢了。已经十年了……十年中,我不曾走出这院中一步,完全与世隔绝。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想起,当年的冯清仍旧活着。”

她缓缓摘下青布小帽,头顶中九个白色的香疤整整齐齐,清晰可见。坐在一旁的胡容筝,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和可怖。

虽然衣着简陋、毫无文采修饰,但智音尼姑那双持着念珠的手,手指纤细柔软,肌肤洁白过人,举止中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雍容高贵,想必出身豪门。难道,智音和姑母一样,有过不幸的婚姻,所以才舍身入寺吗?

“她是谁?”智音忽然斜瞥着胡容筝,冷冷地问道。

“这是弟子俗家的侄女,胡尚书的女儿胡容筝,今天来寺中探望弟子。”妙通啜了一口小尼递上的粗茶,接着说道,“筝儿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仍然待字闺中,下个月宫中又要选妃,筝儿想去应选……”

智音对她的话恍若不闻,只顾凝视着胡容筝细致动人、光彩照人的脸,喃喃说道:“像,真像……”

“像谁?”妙通有几分莫明其妙。

“像冯润那个婢子!”智音的声调陡然变得凄厉,“你看她那双狐媚的眼睛,她那颊上的酡红,她那不足一尺八寸宽的纤细腰肢……与冯润有什么分别?”

“像孝文皇后?”妙通愕然。

从前身为青州王妃时,妙通常常出入宫中,晋见孝文帝的幽皇后冯润,却从未感觉过冯润与自己的侄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两个女人都有绝代姿容,但冯润有一种入骨的娇媚,筝儿却清雅爽朗,一个如月下盛开的海棠,一个如晨晓滴露的新竹,气质之差,何止万里?

“冯润是什么皇后!孝文皇后是我!”智音的脸上流露出极大的怒色,胡容筝只觉得心惊,再仔细看去,智音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竟显得有些狰狞,“是我,冯太师和博陵长公主的女儿冯清,而不是冯润那个老婢!”

妙通不敢答话,她与智音相识了十几年,知道智音自从当年被逐出宫后,就变得有些疯癫,常常在窗下自言自语,也从没有拿她的话当真。

智音的眼神渐渐变得诡谲,她微笑着向胡容筝伸出手去:“冯润冯左昭仪,皇上把你从平城接回来了吗?听说你早已经出家为尼,为什么还要回到魏宫?我还听说,你在凉州尼庵的时候,来找你的少年郎很多,数都数不过来……对了,你喜欢的不是高秀高菩萨么?怎么,听说你的高秀已经被皇上五马分尸,丢出去喂狗……”

胡容筝只觉得心里一阵害怕,虽然她素来以胆大闻名。

她想起了清缘寺里见过的那一幕,原来这个老妇的仇人,就是被孝文皇帝临终前勒死的幽皇后冯润。

此刻,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眼睛中汹涌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仇恨和厌恶,尖利的十指逼近她的脸颊,似乎想劈手撕碎了她……

听小姑母说,已故幽皇后冯润也是太师冯熙的女儿,那么,面前这个半疯的老妇,和她痛恨的冯润不就是同胞姐妹吗?

妙通看见胡容筝眼睛里的困惑之色,向她身边俯耳低语道:“筝儿,这就是孝文帝的废后冯清。太和二十一年(按:公元497年),孝文帝将她废为庶人,立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冯润为皇后,从出宫的那一天开始,冯废后便把自己锁在瑶光寺里的这个偏僻院落里,足不出户,日夜诵经……”

胡容筝这才明白了小姑母带她来看智音尼姑的真意,妙通想让她亲眼看见深宫斗争是一件多么血腥残酷的事情:至亲骨肉,也会这样相残。

而比这更真切更惨烈的一幕,早在多年前,胡容筝已经目睹过。

那天她亲眼看见孝文帝是如何塞住耳朵,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又命人将那早就负心背叛的女人与自己合葬长陵。

而面前这个同样为情而困的女人呢,她甚至连被人记得的资格都没有,孝文帝的心上,从不曾有她的位置,孝文帝的长陵里,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