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24章 元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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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殿西侧洞开的八扇雕花木门外,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满是些银杏树。其中不少株是高皇后入宫那年手植的。

暮夏的午后,银杏树绿森森的浓荫遮蔽着整个西院,树下,地砖间长满苍苔,显得很有些年头了。

半倚着胡床的皇后高华,有些意兴阑珊地往窗外看去。这座小院她已经住了十来年,原来是高照容所住的绿仪殿,于皇后死后,高华不敢搬入原来皇后所居的乾清殿,仍住在这里,只改换了殿上的匾额,直到去年才经扩建,有了正宫的气派。

尽管乾清殿的正殿前后六进,庭院轩阔,不比元恪的皇信殿逊色,但身为六宫之首的高华,还是习惯住在这座树色幽深的偏僻西院。

对面坐着的,是当年亲自送她入宫当太子孺子的伯父高肇,他似乎过早地进入了老年。齿落发秃、皱纹满面的高肇,看起来并没有当朝第一权臣应有的意气纷扬。

他表情阴郁、忧心忡忡地道:“皇后,充华世妇胡容筝入宫不到半年,皇上竟连着为她下了两道诏书。一道诏她的父亲、弟弟晋升爵位,一道诏悬赏三千斤黄金,搜求天下失落不闻的古书。因为胡充华向皇上进言说:强国之本,是开发民智,而开发民智,则需大兴义学,广泛印制汉人的经史子集。皇上登基多年,从不曾拿女人的话当旨意下达……只恐皇上已被她所迷。”

高皇后凝视着窗外随风喧哗的扇形树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以来,她有些厌烦这个一向最疼爱她的大伯父。

他以为他是谁?皇上最亲近的父执吗?他错了,皇上毕竟姓元,是神元皇帝的嫡派子孙,是个地道的索头鲜卑,皇上的鲜卑血统及身份,绝不会因为他生母是高句丽女人而有丝毫改变。

或许这一点高肇也心知肚明,所以在高华受皇后册封后,他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喜悦,反而有些如履薄冰的不安。

见高皇后长久不语,高肇有些惶急了:“皇后,胡充华才貌双全,正在青春,圣眷深厚,心机莫测……皇后应该多加防备才好。”

他以为高华还是刚刚入宫的14岁少女吗?

深宫十余年,多少女人死在了她的手上!虽说皇上在内宠着她,高肇在外助她,可她自己的心机手段,也不可谓不过人。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伯父,淡淡地问道:“怎么防备?”

高肇觉出她语气中的冷淡,心下暗自纳闷,这个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侄女儿,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在他面前以皇后自恃了?

高肇尽量用谦恭的口气答道:“想法子让她远离皇上身边。”

高皇后嘿然冷笑起来:“皇上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儿子,外面的臣民议论如潮,伯父,你就不替我这个朝不保夕的皇后想一想?”

高肇愣了一愣道:“皇上从未对老臣提及此事。”

“皇上当然不会说,皇上对我们高家情深义重,从未因此责怪过我,可皇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伯父,我们高家的满门公侯,又能指望谁去?伯父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

听高皇后点破自己心里的恐惧,高肇连忙赔笑道:“皇后言之有理,可倘若胡充华生下儿子,母以子贵,胡家的势力岂不是会超过高家?胡国珍和老臣,向来都是对头。”

高皇后直起腰,蹬上胡床边放着的绣花便履,站起身来,自信的一笑:“当今皇上是您的外甥,您怕什么?皇上是个自仁至孝的人,他为什么这些年来对伯父言听计从、宠遇过人?就因为他的生母高太后是您的妹妹,皇上少年失母,思念不止,所以才会对我,对我们高家百般宠爱。”

高肇的脑筋还转不过来,跟在高皇后生后不假思索地道:“可皇上也从没像喜欢胡充华这样喜欢过别的女人。”

正踱步到门前的高皇后脸色一变,咬牙道:“怕什么?等她生下儿子,她就是想活,祖宗家法也容不得她!”

虽然和高肇密谈时态度斩截自信,但高皇后的内心终究有些虚弱。送走高肇,她迫不及待地命人从瑶光寺传来住持妙通法师。

低头随宫女走进乾清殿西侧殿的妙通,如今已是名满洛阳城的得道法师,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青色衲衣,走起路来大袖飘拂,隐隐有出尘之气。

殿中,两名侍女正在给高皇后打扇,一名侍女蹲身在地下,举着小铜锤,将大块窖冰在银盆里敲成碎屑,另一名侍女则专心致志用碎冰调制酸奶浆。

傍晚时分窗外银杏树间的长风袭来,清凉异常。

可妙通发现,倚着金丝竹簟的高皇后却满脸是汗,忽然间,她扬起手,烦躁地给了侍女一巴掌,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也用点力气!这不是在你爹的太守府做千金小姐,既然想入宫谋个出身,就多学着点侍候人!”

被打的侍女脸上涨得通红,却不敢回驳一句,越加卖力地挥动起扇子,近在一旁的妙通,似乎看见了她眼里含着的泪水。

妙通不知道高皇后的这些话是否暗藏机锋,有说给她听的意思在里面。但见她作践宫中的侍女,妙通心下不禁怫然,一般都是侯门出身,谁的家世又更高贵些?这些年幼的女孩子被选入宫,大多不是出自本心,高华纵然是皇后,也不应这么擅作威福。

看来高皇后并不是聪明仁恕的主子,将来只怕未必有后福。

心中这么下了判断,妙通脸上却含着笑意,赞道:“到底是帝王家,气派不同。这里比贫尼的瑶光寺阴凉多了,一入殿中,暑意全消,只觉肺腑中一片冰雪清明。”

“真的?”高皇后接过侍女递来的面巾,拭了拭汗,笑道:“你这尼姑惯会奉承人,本宫还想着带着建德公主去你的庙里避暑呢,那是山中,应该凉快些。今年夏天酷热,旱了两个多月,新野等地都发了大片的瘟疫,死了几千人,再这样下去,本宫是一定要回平城故宫打发下半生了。”

“皇后,心静自然清凉,你看贫尼可有汗意?”妙通在侍女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笑着答道。

高皇后定睛一看,果然,妙通里面穿着一件白色本布衫,外面穿一件青色绢质僧衣,仍然神情气朗,面上无汗。

“这可是怪了,难道你这美貌的练行尼出家后,参悟了什么上乘教义不成?”高皇后坐直了身体,讶道,“有什么心法,你也教教本宫。”

“一个字,静。”

“静?”

2

听高华有意垂询,妙通合上双掌,庄容说道:“皇后心中百情煎熬,烦躁不安,那是无法悟得这个静字的。贫尼读经千卷,发现佛法无它,得一空字,得一静字,便能悟得佛法三昧……”

“本宫哪里有兴致读什么经!”高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宫里头的事情繁复杂乱,本宫天天不睡觉还烦不过来呢,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胡充华的事。”

“筝儿?她怎么样?”妙通虽然出家,但到底骨肉连心。

“她……很好,很好,很好。”高皇后的声音中,禁不住流露出强烈的嫉妒感,纵使胡充华天天入宫给她请安,态度恭谨退让,她也无法压制自己的疑心。

也许她小觑了胡充华,那是个多么动人的女子,既懂得南朝诗赋,又会射箭骑马。

入宫还不到半年,不但胡氏家族的飞腾速度令人刮目相看,胡充华自己也隐然干政了!正如高肇所说,皇上从没像喜欢胡充华这样喜欢过别的女人。这令高皇后不得不心怀戒备。

“胡充华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连本宫有事还得和她商量呢。”高皇后的声音含忿。

她是个任性而专制的女人,从前的于皇后便死在她手上,后宫里的嫔妃,每夜要经她同意,才能侍候皇上,就是这样,高皇后也很少让她们见到元恪。

胡充华在魏宫中是个例外。

不过,这是因为高皇后和妙通有默契在先,而现在,年轻的胡充华的魅惑力,令高皇后有几分胆战心惊。

若不是为了图谋将来的皇太后的尊荣,高皇后真想命人在胡充华的膳食中加入已故于皇后也饮用过的剧毒“灭心莲”。

无奈,为了下半生的荣华和权势,高皇后决定先忍一忍。

“皇后莫非是后悔了?”妙通观察着高皇后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略带嘲讽地问道,“可惜,如果能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皇太子,那该多好。皇后自己不愿生育皇嗣,别的嫔妃也偷偷打胎,不想生育皇长子。如今胡充华勇于任事,替皇后分忧,皇后不但不欢喜、不感激,反而面带妒色,话语中有恨意,未免为智者所不齿。”

高皇后被她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惭愧,细想来,也是这么回事。

大节一动摇,其他一些琐碎事情便不好再提,今天请妙通入宫教训约束胡充华的想法也就烟消云散,高皇后反而有些含愧于心。

不过是个替死鬼女人罢了,皇上再喜欢她,以后也只能在年节祭祀时多浇一杯薄酒、多燃一炷佛香,难道还真的能为她坏了大魏皇家一百多年的规矩?

眼前就容得她嚣张两年,算是对她将来毅然赴死的报酬。

“难得进宫一次,你去看看侄女儿罢。”高皇后向妙通挥了挥手,懒洋洋地说道。

见自己三言两语便令高皇后平息了怒气,妙通心下一宽,笑道:“贫尼是个孤云野鹤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亲眷,不过皇后既然有事相询,贫尼总不会推辞。”

她一拂袖子,施礼辞出,胡容筝的宫室离此不远,自从几个月前胡容筝入宫后,姑侄一直没有再见过面。

胡容筝的宫中无人,侍女们将妙通引至北边的桂殿,妙通抬步走入,只见侄女儿正端坐在桂殿深处,面前放着一堆奏折,细细审看。

“筝儿!”见宫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妙通一把将胡容筝揽入怀中,“深宫寂寞,可苦了我的筝儿!”

胡容筝轻轻地挣脱出来,笑道:“哪里,宫中热闹得很,皇上也天天陪着我。”

妙通上下打量着胡容筝,只见几个月没见面的胡容筝略略丰腴了一些,耳朵上坠着两颗贵重的白色海东珠,**漾之间,越发显得面红齿白、灵秀过人。

“这相貌比入宫前还出色些。”妙通品度着已经成为宫中贵妇的侄女儿,“气质姿态也透着雍容,筝儿,今天入宫,你猜是谁召我进来的?”

“自然是高皇后。”胡容筝低头看了看案上的折子,一个下午,才批掉一半,好多事务看起来简单,仔细推敲,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筝儿,你在批奏章?”妙通一眼看见,骇异地问道。

“嘘,姑姑别那么大声,皇上这几天神思烦倦,只想和清河王一起下棋听琴,不想看奏章。”胡容筝一边嘱咐,一边皱眉看着下一本奏折,那是定州刺史元诠的奏章,要求提兵到冀州去平叛。

妙通在一旁静静地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叹道:“定州刺史若知道奏折由你批下,想必会吐血三升。皇上难道一点都不过问吗?”

“上个月,皇上看了几本我批过的奏折,称赞道,比他批得还妥当细密,从今儿起,凡是我批过的折子,他都不再审校了。”

竟有这样糊涂的皇帝!

妙通惊讶万分,已故的孝文帝,在位二十八年,外有征战,内要改革布新,做了许多大事,政务比元恪何止繁忙十倍,却从来没有懈怠过一天。纵然孝文帝也十分宠爱冯幽后,却绝不曾将奏折发给后妃审批,更没有让女人参预政务意见。甚至他的所有诏书,都由他亲自撰写,不必经过廷臣。此外,孝文帝还经常读书,并著了一百多篇文章印行到大江南北。没想到他的儿子元恪却会这样疏懒懈怠,对政事漫不经心,辜负孝文帝生前的厚望。

看来,筝儿如今真的大权在握了,只怕高皇后还不知情吧?

然而这种荣宠是多么脆弱,几滴“灭心莲”毒液就能断送掉她的前程和权力。

“筝儿!”妙通重重地唤了一声,将胡容筝从沉思中惊醒。

“姑姑,有什么事情?”

“你……要慎重。”妙通的面色凝肃。

胡容筝微微笑了:“大师,你熟读佛经,深通出世之道,但你可知道,《孙子兵法》的精髓是哪一句话?”

妙通的眼中不禁露出疑问之色:“哪一句?”兵圣孙子的书,她一个老尼怎么会读?

胡容筝停住笔,凝视前方,她的眼睛里忽然喷出奇异的芒彩,竟隐隐带着杀气:“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妙通沉吟不语,品味着这句话里深藏着的玄机。

胡容筝的声音成熟而威严,绝不像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嫔妃,“姑姑,我一定要赢得这一战,攻守之道,我早已了然于心,在没站稳脚跟之前,我绝不会轻举妄动……姑姑,你放心,在外面,我自然会韬光养晦,我一向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她低下头,在定州刺史的奏章上批了个“可”,又加了几句勉慰的话:“元刺史忠勇可嘉,立功之日,当宣谕天下,以风群臣。”

定州刺史元诠是个好虚名的人,见到这些话,自然会感激涕零、奋勇当先。

胡容筝的唇边泛起了一丝不易捉摸的微笑。

3

秋天的夜空,似乎格外高、格外远、格外湛蓝。

胡容筝坐在院子里面,倚栏出神地看着星空,一颗流星在西边划出了一道白光,转瞬销灭,那白色的轨迹却还依稀留在天空。秋虫在栏下低声鸣叫,凄清、寂寥。

片刻后,她有些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宫女为她打起帘子,迎面,是桂殿中的几十枝明晃晃的蜡烛,将殿中照得一片通明。

今夜,她照例要为元恪批改奏章,而元恪却在高皇后的寝宫留宿。他们夫妻恩爱,自己呢,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却会有一种十分失落的心情?

“将蜡烛都灭了,只点一盏灯在案上。”胡容筝懒洋洋地吩咐。

“是。”宫女恭谨地答应退下。

桂殿里顿时变得十分晦暗,面对案上的几十份奏章,胡容筝这才打起了兴致,拿起一本淡黄绫子外皮的亲王折子,翻看起来。

“报,外面有人求见充华夫人。”宫女隔帘奏道。

胡容筝一愣,已经是半夜了,怎么还有人入宫求见?魏宫里向来是酉时宵禁,此人既然有办法入宫,想必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谁?”她追问道。

“清河王元怿。”

“是他?”胡容筝更是怔愕,难道他想趁着夜静无人来见她吗?

这个大胆狂徒!入宫半年来,胡容筝不可避免地见到了清河王几面,她没有料到他是那样一个相貌英俊、气度出众的青年,令她的眼睛为之一亮。

少年时她也曾见过元怿两面,那时他连胡子还没长出来,身材高挑却稚气温和,印象中是个平和儒雅的少年,并无多少英气,所以听到元怿的求婚,胡容筝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并无半点可惜之情。

这次重逢,胡容筝才看到他的光芒四射、英气勃勃,难怪洛阳城里的公侯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听得宫眷们说,他的才识和骑射也都十分不凡,每一次见到他,她都能从他的眼中读出深自压抑的渴慕,那份渴慕让她珍惜,那份压抑让她敬佩,如果早见到他几个月,也许她会重新考虑她的婚姻……不,她还是宁愿选择入宫。

“充华夫人,准他晋见吗?”宫女又催了一声。

胡容筝仍然犹豫未决,她并不想见他,但她也知道,清河王元怿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若无要事,绝对不会这样冒失地前来打扰。

胡容筝默思了很久,才重重地一点头道:“叫他进来。”

片刻后,帘子再次卷起放下,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撩开黑色射箭服的下摆,在桂殿中远远地跪倒在地,低声说道:“臣清河王元怿,跪见胡充华。”

正端坐案前假装阅读佛经的胡容筝,顿觉坐立不安,她没想到元怿会给她见礼,论身份,自己不过是个才入宫的普通嫔妃,怎受得起清河王的跪拜?

她连忙推开经书,站起身来,笑道:“四王爷请起,四王爷未免折杀妾身了。王爷深夜入宫,不知有什么事体?要不要奏闻皇上?”

元怿站起身来,抬眼向她看去,昏暗的灯色中,那个窈窕的身影显得无比动人,她若明若暗的脸上,似乎深藏着笑意和温情。也许,她愿意在深夜的桂殿与他相见,这本身就说明了,她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元怿的念头转瞬即消,他一边责备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产生绮思,一边压低声音说道:“胡充华,时间紧急,臣冒险进宫来见胡充华,是有一事相求,无论此事能不能成,都期盼胡充华能为之尽力……”

见元怿直接说入正题,胡容筝也不和他虚套,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臣想知道,元愉会不会被处死。”元怿颤声问道。

胡容筝沉吟不语。

三天前,镇北将军李平攻下了冀州,叛军纷纷投降,冀州的伪官和将领们也都被李平杀了,元愉见大势已去,带着伪皇后李氏和四个儿子一起开城门出逃,没走出二十里路,就被李平抓住了。

群臣递入的折子,大多是请求皇上将元愉处死。

镇北将军李平自己也上了两个奏章,一个是报告前线的战事详情,以及诸将的立功情形,另一个是要皇上决定,到底是将元愉在冀州就地斩首,还是送到洛阳城来,由元恪亲自处置。

元愉是元恪的三弟,虽非同母,但手足之间,幼时相处还算友睦。

元愉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本质而言,绝不是什么野心家。他擅长吟诗作文,喜读佛经,家中蓄的宾客全是文士和儒生,这一回竟在冀州造反谋逆,连胡容筝都隐隐觉得元愉有些冤枉。

书生谋兵,哪里能够成事!元愉的帐下,连个像样的大将都没有。果然,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被镇北将军李平以三万大军攻破由十万叛军守卫的冀州城,杀得个落花流水,元愉的一门老小全被抓住。

胡容筝心下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四王爷只怕误会了,妾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充华世妇,即使心中同情元愉,又何济于事?四王爷应该亲自去求皇上。”

元怿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胡容筝,沉声道:“胡充华何必虚言掩饰,你的字临摹得再像,也骗不过和皇上一起长大的元怿!这半年来,百官奏折上的批文,十之七八出自胡充华之手,臣早就发现了。”

他有些无礼地径直走上前来,将胡容筝面前打开的《华严经》合上,露出下面的一本镇北将军李平进的折子来,扫视了两眼,用手指点道:“胡充华,臣求你的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只需你在这折子后面批上‘着人押解元愉入京,朕当面训’,元愉的性命就保住了。”

事实上,元恪今天下午对胡容筝说过的意思,也就是打算将元愉押到洛阳来训诫一番算了。

元愉毕竟才二十来岁,年轻幼稚,容易冲动,这次起事也不过打着“清君侧、诛高肇”的名义,并不敢与元恪正面为敌。此外,元恪不想落个杀弟之名,只打算将元愉永远囚禁。元愉的性命本来无虞。

但此刻看着元怿的失礼言行和他的满面焦急之情,胡容筝却不打算轻易地答应元怿的恳求,她冷哼一声:“倘若我不愿意呢?元愉大逆不道,死不足惜。”

元怿的额头上又渗出了细汗,他本来中气很足的声音陡然变成了哀求:“臣……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答应。”

胡容筝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冷嘲,若隐若现。

他能给她什么?如果元怿真的能给她所需要和期盼的一切,她也不会拒绝做他的次妃,甘愿冒着杀身大祸进宫来了!

“我要什么?”她走出深殿,站在了珠帘之前,眺望高悬在朱红宫墙上的月亮,叹道,“我自己也活不过几年,为什么要怜惜别人的性命?”

元怿紧随在她身后,清秀的脸上浮出一层愕然之色:“为什么?你如今圣眷正浓,何故出此哀叹?”

胡容筝转过脸来,离得这么近,她几乎无法抗拒他身上那种强烈的令人沉醉的男性魅力,比起元恪来,元怿的容貌气度更像一个帝王。

她扭过脸去,寂寞地眺望着宫墙上晕黄的月亮:“入宫之前,我和高皇后有约在先……我必须为皇上生一个儿子。”

原来是这样。

4

生子之后,胡容筝当然无法保住性命。

元怿不禁有几分怜惜她,这样羡慕皇恩和权力,也只不过能插手政事三五年时间。胡容筝,她像一只扑火的灯蛾,明知道辉煌的焰心里藏着杀机,却还是迷恋地围灯飞绕着,执着地扑入火中。

这个与众不同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凝望着她俏丽的侧脸,元怿说不清心中是爱是恨,是怜是怨。

“没有人能够救我的性命,就像今天没有人能救元愉的性命一样。”胡容筝放开紧紧握住珠帘的手,大步走向桂殿的书案前,“四王爷,因为我即将来临的噩运,胡容筝不愿向任何人施以援手。”

“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元怿忽然大声说道。

胡容筝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情和真诚,凄迷地向他一笑:“四王爷,如果今天被捉的人是你,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力挽狂澜,然而,元愉在我心中,只是一个平庸无能而又自命清高的皇子,请不要强我所难。”

元怿猛然捉住她的双肩,那手上传来的力量和热度让胡容筝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竟不愿挣扎。

元怿的眼睛里渗出泪水:“容筝,只有你能救他。元愉只比我大一岁,是个至情至性的书生。从小我们手足情深,他为人十分柔弱……你今天救了他,修下的善业,必有后报。皇上也是个挚情的人,皇上少年时便因遭人陷害,失去了母亲,常以此为恨事,曾对我说过,如果此生能再有幸在母亲膝前承欢一天,他情愿弃皇帝不做!皇上之所以对高家的人这么好,之所以宠遇高皇后,就是因为他极度思念自己的母亲!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像她的姑母、也就是皇上的母亲高太后,所以皇上常常命人在高皇后面前垂下珠帘,含泪隔帘问答,装作是给自己的母亲请安……容筝,你一定不会死,因为皇上是个天下罕见的孝子,你放心!”

胡容筝震动地看着元怿,这些隐事,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如果是这样,元恪一定不会给自己儿子的母亲赐死,以造成另一场人间惨剧。

入宫半年来,只有在想到这件事时,胡容筝会心中不快,甚至故意避孕,害怕生下儿子,现在,她真的放心了。

“元怿……你这样爱元愉?爱那个总是异想天开的叛贼?”胡容筝喃喃问道。

她与元愉也非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当年皇子们在擒章苑读书,胡容筝曾为元愉代笔过数次,印象中,那只是个不求上进、醉生梦死的皇子。

“也许,我是欣赏他那种追寻真爱的勇气。”元怿放开了握住她双肩的手,她的肩膀是那样纤细而坚硬,一种意料之外的坚硬,几乎不像个女人。

胡容筝在昏暗的桂殿中,期待地向他仰起了脸,问道:“我也曾听人说过元愉的故事,他真的幼稚。”

“不,他不是幼稚,他只是真诚。”元怿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从前,也像今天一样,是个秋天的晚上,元愉到徐州公干,夜宿驿馆,忽然听见少女忧郁的歌声,让他再也无法入睡。十七岁的元愉推门去找寻,在一个酒店里找到了她,那个相貌平平、声音却无比动人的歌女,他花重金买下了她,又送到外郡的李将军家,伪称是李将军的女儿,娶进王府作正妃……然而纸里终是包不住火,有人报告了皇上。皇上大怒,说元愉有辱门风,逼着他休了李妃,重新迎娶了于皇后的妹妹于妃。于妃入府后,元愉没有在她的房中留宿过一夜,元愉总是偷偷出府与李妃相会,在此期间,李妃生下了一个儿子……”

胡容筝屏住了呼吸,早在入宫之前,她就已经不相信人间还有真情这一回事,但元怿深情的声音和元愉那离奇的情史,令她心中怦然而动。

这些神元皇帝的儿孙们,一个个都挚情如斯,并不像他们的祖宗那样冷血而绝情,让她深深为之感动。

她情不自禁地问道:“生了儿子,总能回王府了吧?”

元怿摇了摇头,眼睛中忽然闪现了一丝愤怒:“已故的于皇后也是个强悍霸道的女人,她命令密探找到李妃的住处,将李妃的儿子夺走,交给于妃抚养。李妃却被劫持到皇宫里,于皇后亲自提杖,将李妃的脸打得鲜血淋漓,又叫了瑶光寺住持进来,强迫李妃剃度出家!”

“呵……”胡容筝低声惊呼。

“一直到于皇后暴病而死,李妃才被放出皇宫。出宫之后,元愉不但没有在乎李妃脸上的伤痕,反而更爱怜她了……分别两年,没有一天他不带着深深的思念入睡……今年正月,元愉被高肇廷参,贬出洛阳,去当冀州刺史,他只带着李妃一个女人,还有李妃的儿子们赴任。自己和自己心爱女人的遭遇,令这个迂腐的书生愤恨不平,加上门客的挑唆、高肇的排挤和那封冒我之名写去的密信,终于酿成巨变……元愉树起叛旗、称帝登基那天,迫不及待地加封李氏为大魏皇后,他是那样渴望去显耀自己深爱的女人……”

殿门外,响来了樵楼三更的鼓声,天要亮了,这两个相貌俊美、都长于政事的青年男女,却沉浸在别人的爱恨情痴里,不能自拔。

良久,元怿才抬起脸来,低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实在无法帮忙,那也不能勉强……”

胡容筝睁开泪盈于睫的眼睛,看见元怿满脸的希冀之色,哽咽道:“四王爷放心,但凡我能尽力的地方,我一定妥为周旋。皇上那里,我会恳切进言。”

元怿道:“元愉叛乱一事,与那封信大有牵连,臣料想其中必有隐情,请胡充华明察!”

胡容筝道:“此信我也有疑惑,过两天元愉被押解回还,我定会让人对质,追查个水落石出。”

元怿的眼睛一亮,随即低下了头:“大恩不言谢,将来能用到臣的地方,臣万死不辞……胡充华,臣告退。”

殿外,仍然是满地霜雪般的月色,胡容筝凝视着元怿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下竟然起了几分惆怅。

一直等元怿消失在桂殿的院门外,她才转身到了案前,提笔疾批道:“着人速递元愉入京,路途小心,如有万一,朕当重责不贷!”

5

元愉还是死了。

太极殿上,镇北将军李平一边跪禀,一边从眼角小心地打量着皇上的表情:“出了冀州,三王爷就得了急病,沿路请了十几位名医,都说针石无效……”

听完这个消息,元恪面上的表情沉冷安静,看起来波澜不惊。李平这才偷偷擦了把汗,退下归班。

看来,皇上在折子里批的话,不过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以显示自己的孝悌友爱之情,心里头,皇上只怕对元愉恨之入骨。

李平暗吁一口气,眼角扫了一下尚书令高肇,却见那个年过半百、头已半秃的外戚重臣面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阴森。

高坐在殿上的元恪,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对三弟元愉没有多少感情,但是他并不愿意元愉这样“于途暴病而死”,天下人会因此而议论他的,会说元恪太没有人情味,为了皇权不惜逼死亲弟。

元愉真的是含愧自杀吗?性格柔弱的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元恪扫视了一眼群臣,见他们都没有什么表示,便平静地问道:“元愉已死,他的身后事,怎么处置为好?”

这就是要廷臣商量,到底是将他的妻儿算作叛党家属,在洛阳赐死,还是就此息事宁人——死者已矣,似乎不必再深究前事。

大臣们互相观望,没有人愿意抢先发言。

最近,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越来越让捉摸不透了。

比如这次元愉兵败被捉,皇上竟然毫无追究、责罚元愉的意思,反而将李平训斥了一顿,说他在攻城时,纵兵大掠,惊扰百姓,又逼迫宫眷,导致元愉伪宫中的嫔妃和宫女大多自杀而死,不但没给李平加官进爵,反罚去了李平的半年俸禄。

殿上的沉默在一层层地加深,尚书令高肇忽然走了出来,在阶下躬身答道:“陛下,老臣以为,元愉恶迹彰著,应当满门抄斩,以诫后人。”

廷下仍然静悄悄的,元恪没有答话,群臣中也没有一个人附和或者反驳。

元恪的黑脸上既未流露出赞许神色,也未表示厌恶,他扫视了一眼群臣,指名问道:“胡尚书,以你之见呢?”

尚书胡国珍近年来屡受高肇排挤,女儿胡容筝虽然入宫为“充华世妇”,但却极少和娘家通消息,让他更觉孤立。

他在今天入朝之前,早已立定主意,绝不随意在朝廷上发言,以免搅进政治纠纷中,或者遭到皇帝的疑忌、厌恶。

到了这个位置,胡国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此刻皇上当众垂询,不能不答,胡国珍睁开总是微阖的双眼,躬身答道:“陛下,这是国事,也是陛下的家事,一切唯陛下圣断。”

老糊涂!老滑头!

元恪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深深的反感,连这种事情都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还要死守着高官厚爵的位置干什么?若不是看在胡充华的面上,他早已打算要胡国珍告老还乡,让高肇的儿子高植接替了。

看来是不会再有人提出意见了,元恪叹一口气,眼角看见站在殿柱旁的尚书仆射、清河王元怿。元怿双目红肿,似乎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元怿,你看,元愉身后的名位和家眷怎么处置才好?”元恪心下忽然一酸,口气放得温和了。

元怿没有出班,竟然在殿堂上冷笑道:“臣看?臣哪里配议论此等大事!高尚书令已经说过了,应当将元愉的满门老少良贱统统抓起来,斩首示众,连那四个不满三岁的没爹的孩子也别放过!”

“四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头发稀疏、身材清瘦的高肇脸上生出不悦之色,“元愉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叛逆大罪,谮称帝号、擅杀州牧,难道不该这样处置吗?”

“当然该处置!”元怿忽然大步走到高肇的身旁,笑道,“小王不是按着高尚书令的意思在说吗?我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小仆射,哪里敢反驳高尚书令?陛下,高尚书令说得有理,就让元愉断子绝孙好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敢谋反!”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带讥讽,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高肇也没有再作声。

元怿却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高肇说道:“高尚书令,小王只求将来万一有个差池时,您老人家能放小王一马,小王就感恩不尽了……”

高肇那张素来阴郁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四王爷,老臣早知你对皇上信用老臣心存腹诽,又何必如此作嘲?有什么话,四王爷尽管当着大臣们向皇上直谏,老臣也只为了尽忠国事,不想却被四王爷误会如此。”

“误会?”元怿的声音十分苍凉,“高尚书令,自从你被皇上从民间找出来、拜为平原郡公那一日起,已经八个年头过去了。八年中,你对国事孜孜不倦,世人有目共睹,都称你为能才。八年中,你的朋党遍布天下,你的府上宾客盈门,你前后扳倒了五个亲王,大魏开国一百多年,还从未听说过一个臣下有如此权势……”

元怿的话,表面是奉承,实质上却是责斥,令高肇心下愤怒。

高肇并不想和元怿在元恪面前争吵,他斜斜地看了一眼镇北将军李平和其他几个门下的党徒,却见他们无一不眼观鼻、鼻观口,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元怿是宗室中最得尊宠、最有权势、最具威信的亲王,没有人真的敢得罪他,连势力熏天的高肇也要让他几分。

“四王爷!”逼不得已,一向以谦谦君子面貌出现在元恪面前的高肇,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战,“四王爷,大魏江山虽然姓元,但一切应以皇上和祖宗社稷为重,王子犯法,也须与庶民同罪,否则法度何在?宗室这些年来奢靡过度、纵行不法,高肇冒死直谏,也是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为了元氏天下的安定……”

“哈,高尚书令,你的头发近年来可是每况愈下了!”元怿忽然打断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高肇半秃的头顶,那稀疏的发髻上,连一枝最短的黄金八宝簪也无法插住了。

高肇没想到他会忽然转移话题,讪讪道:“四王爷休得取笑。”

“取笑?高尚书令,这是上天示警,要你留心啊!”

“老臣不明白四王爷在说什么。”

“高尚书令,小王昔日读《汉书》,上面说王莽是个秃头,历来秃头贼最有野心,王莽也是外戚,和高尚书令身份一样;王莽也喜欢广揽宾客,装出一副礼谦下士的姿态,这也和高尚书令一样;王莽最喜打击宗室,这又和高尚书令一样……高尚书令,你不就是我朝的王莽么?”

“陛下!”高肇本来黯黄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陛下,清河王诬陷老臣,老臣精忠为国,日夜操劳,不得天下人的理解,如今连清河王也面责老臣为王莽!陛下,老臣年齿已长,不宜再居庙堂,恳请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回我的高句丽老家……”

看着高肇涕泪交零的模样,和清河王元怿已经扭曲变形的愤怒的脸,元恪暗叹一声,缓缓说道:“高爱卿,你是朕的肱股大臣,即使被朝野埋怨,也是分君之责,不必再记怀。朕自有处分,你先告退吧。”

精明过人的高肇,连忙趁机抽身离去。

元恪的眼睛又转向了元怿,叹道:“死者已杳,朕也无法令他复生,元愉一生优柔,所以才会有此下场。他的妻儿,和他生前的过失,朕统统不再追究,就令他的妻子李妃和孩子们在冀州居住,由宫中按月发放银钱用度,让那些孩子好好读点书,做个没有爵秩的宗室吧……清河王,你看是否妥当?”

元恪的话,已经是答应免去了元愉妻儿的一应罪责。

元怿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跪在地下,当着满殿大臣谢道:“臣以为陛下的处置极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