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25章 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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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宫宴开始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

丝竹声撩开永乐宫西林园的夜色,直扑入长满残荷的西海池,在水面上回**着,热闹中隐隐透出单调来。

池中,高大的荷梗上挂着半枯的花叶,十顷池水中映出蓝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潮湿的带着深秋寒意的大风,吹皱了映满灯火的池水,像幅南朝的墨笔画。

元怿沿着一条直伸入水的廊桥负手散步,这里离设置宫宴的显阳殿很远,隔着空旷的西海池,十二面琵琶齐奏的繁琐音乐也变得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昨夜听到元愉的死讯时,刹那间,元怿的心如被剑刺穿了一般的痛。他忍不住扑在书斋的地上,捶地嘶声大哭。

他的王妃尔朱氏站在一旁,震惊而束手无策,这个素来坚毅含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元怿是怎么了?

泪眼中,元怿似乎又看见了苍白清秀的元愉,在温和地对他微笑。

元愉是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只喜欢和一群儒生、文士去游春吟诗,只喜欢在四面穿风的虚堂里练书法,只喜欢和他深爱的那个歌声清婉的民间女子在夏夜里携手看萤……为什么这么平凡的愿意都无法实现呢?

也许,要怪他错生在了帝王家!

西海池的深处,犹有几只蛙在呱呱而啼。

“你在看什么?”身后,廊桥进口的暗处,忽然有人温和地问道。

元怿听出来,那是充华世妇胡容筝,想必她派人跟踪了他。

“我在看,那西海池深处,几粒寒星映水,飞舞不停,似乎是错过了季节的残萤……”元怿用头抵住桥边的木柱,喃喃地说道。

“流萤,美若寒星,却柔弱得不胜秋风……”胡容筝慢慢地沿着石阶走了上来,她独自一人,没有人陪同。

“就像元愉那短暂的一生……”元怿的声音不再悲哀,却无限沧桑。

“我从不了解元愉,可是因为你,我深深地同情他。”胡容筝又走近了几步。

“十几年前,我们从平城迁都到洛阳,在刚刚建好的永乐宫里,只比我大一岁的元愉拉着我,沿着九曲十八折的深宫回廊跑着,叫着。他说,真美啊,这里比平城的宫室更有南朝色彩,完全像汉人的皇宫。从此以后,我们可以穿着飘逸而华美的汉人袍服,像‘建安七子’一样生活在诗歌之中,可以在月下吹箫,可以在雨中赏花,可以在竹间饮酒……你看,元愉的愿望是如此微小,这样一个总是沉浸在梦中的纤弱书生,孝文帝的儿子,却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无法给自己留出一个安静的书房……”元怿的声音又变得潮湿了。

胡容筝走得和元怿近在咫尺,她微笑地抬起手,拭去了元怿腮边的眼泪:“四王爷,你知道吗?这样的世道,只有你我这么强悍的人才能勇敢地活下去。元愉,他过于看重感情,既不通治国之道、兵书战策,也不理民生疾苦。他只想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却将别人的死活置之度外。这次冀州叛乱,去讨伐的王师伤亡近七千人,叛军战死了两万多人,连带冀州地方大大小小几百名官员被下了死囚大狱,连无辜的老亲王元勰也被牵连横死……这么幼稚而无能的人,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连你也这么说……”元怿哽咽着,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忽然间他惊觉不妥,放开了胡容筝的手,“你知道吗?他们告诉我,元愉被押回洛阳的路上,每到一个驿站或者路途上的歇马亭,都会牵住李氏的手,温柔地笑谈。他们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链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他们的眼睛中仍然盛满了缠绵的爱意,似乎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千多名兵卒构成的押解大军,他们统统视而不见……”

“元愉夫妻确是世间罕见的一对情种。”胡容筝赞道。

元怿向前又走了两步,离得远了,在西海池上的风声和水声相激中,他的声音显得无限寂寞:“我这一生中,毫无可能遇到一个这样相爱的人。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觉得惆怅不能言……政务闲暇时,我也会想,到底我比元愉聪明,还是比元愉愚蠢,为什么我必须在卷宗和政事中打发一生,忙忙碌碌,连停下来对弈一盘棋的时间都匀不出来!那些国家大事,真的比情还重要吗?元愉至少曾享受过情的痴缠怨痛,尝到过情的大喜大悲……我是这样一个毫无情趣的人,只能在‘发兵扬州’、‘克制外戚’、‘赈济水旱’这些事情上看到自己的用处……”

胡容筝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如果春天时不拒绝他的求婚,也许元怿和她,彼此都不会有这种表面上煊赫绚丽、内里却无限绝望的心情吧?

但他们是这样相像这样强悍的两个人,注定了他们只能隔着这段黑暗的距离互相倾诉并理解,却无法牵手相拥。

她轻无声息地在廊边的木栏上斜坐了下来,探手到寒意浸人的池水中,搅了一搅,似乎想将那满池的灯火搅成碎末。

眼望着那粉碎的灯彩,胡容筝在越来越寂寥的池外琵琶声中,轻柔而缓慢地说道:“《杂阿含经》里说,昔日,释迦牟尼曾向诸弟子说法,问道:你们以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在过去世界遥远的日子里,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弟子们答道:世尊,弟子常听世尊教化,故此知道,合天下四海之水,也比不上在遥远的日子里,在无数次的轮回生涯里,人为所爱者离别而流下的眼泪多……释迦牟尼合掌称是,叹道,在遥远的过去,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人们不知反复多少次遇到过与父母、孩子、亲属、朋友以及心爱者的生离死别,为此含悲所流的泪,纵使合四海之水,也不得其什一!”

她说到此处,双手合掌,眼帘垂落下来。

隔着这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元怿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因为明悟一切所以变得冷漠无情的女人,看着黑黝黝的夜色中她那同样孤单的身影。

他多么想将自己的手指插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髻里,多么想吻去她眼角的忧伤,然而,此生此世,他永无机缘。

“得阿那含,于我法中,成精进林,爱河干枯,令汝解脱。”元怿背转了身,手扶栏杆,眺望着因灯火散去而变得黑沉沉的水面,低声念着《楞严经》里的偈语,不知道是念给胡容筝听,还是念给那迷失在冀州城外的元愉的亡魂听。

他想起了十年前,少年元愉曾经脸色苍白地终日闭门读经,那样聪明博学的人,竟参不透一个情字。

多少王孙公子,妻妾成群,儿女成行,只有女人为他伤心,他却不曾为女人伤心过一天。元愉呢?他为了忠于一个身份微贱的歌女,做出那番轰轰烈烈、震惊天下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锦绣前程殉了情。

“四王爷,你知道吗?元愉并非悬梁自杀而死。”在越来越暗的桥上,胡容筝同样背对着元怿,低声说道。

“什么?”元怿震惊了,他用手掩住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你说什么?”

“元愉是被高肇的手下勒死的。”胡容筝的声音仍然十分沉静,“他们将元愉勒死后,悬挂在驿馆的梁上,伪装成自杀假象,又假造了一份遗书送给皇上。”

“高肇的手下是如何进的驿馆?”元怿用力握紧了栏杆。

“镇北将军李平本来就是高肇的亲信,他一路升迁到尚书,全靠了高肇的提携。”

元怿一拳击在廊柱上,整条廊桥的栏杆都有些震**:“我马上就去见皇上!我要告诉他,高肇阴谋篡夺天下!”

“算了吧。”胡容筝有些阴郁地回答道,“你以为皇上看不出元愉那封遗书是别人假造的?你太低估了皇上。”

元怿心底一惊,刹那间,一种巨大的痛苦、怨恨以及恐惧,像浓雾一样弥漫在他的胸中,令他喘不过气来。

“破城之后,元愉便将那封打自京中以你名义寄去的密信交给了李平,信后钤着你的小印,笔迹乍看上去也和你的字一般无二。信中说,高肇毒杀了皇上,即将逼宫篡位。元愉收到信,情急之下,才连夜发难,后来知道洛阳中并无动乱时,元愉已是骑虎难下了。”胡容筝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元怿的身后走开,“那封信,我在折子里催问了几次,李平回复说,在乱军中丢失了。”

“我从没有写过这种信!”元怿愤怒地说,“一定又是高肇这个老贼!”

“你明白,我也明白。可你的三皇兄元愉却糊涂得连派人回京打探一下都忘了,就连夜起事。也许他早存了这份心思。”胡容筝的身影已经渐渐没入了夜色,可她低沉的声音却仍然透过充满寒意的水声风声传来,“元怿,你猜,高肇下一步会全力对付谁?这些天,他门上的奔走之徒,比哪一年都多,所有高家的党朋,现在都在千方百计地为朝中一个青年高官设着陷阱……”

还用猜吗?那当然是他,是高肇最恨的元怿!

西海池深夜的长风,竟会这样冷,波涛相击的声音会是这样激烈……多少年来,元怿第一次感觉到了西海池夜色的恐怖和阴暗。

2

人人都说,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的冬天,洛阳的那场雪,格外盛大、邃密、狂恣,简直像是旧都平城的冬雪。

离开故园已经十六年的鲜卑王公们,无一不兴起了乡情。

他们纷纷换上露出半个肩膀的左衽豹皮衣服,穿上青黑色的鹿皮长靴,靴页上露出半裸的膝盖,胸前挂满了各种宝石璎珞,恢复了拓跋部鲜卑的传统“索头长辫”发式,在头顶上梳起了两根直垂到背后的黑色长辫,披垂脸畔。他们完全恢复了二十年前的旧打扮,在园里拥炉赏雪、比赛射箭。

“陛下,咱们也换一次衣服吧?”乾清殿中,高皇后当着几个嫔妃的面笑着问道,“我穿那些汉人衣衫都穿得腻味了,整天想着,十几年前,我在平城的时候,还没有入宫,在家穿着一件饰着虎毛的青色鹿皮上衣、黄色鹿皮短裙,赤脚穿着深青色鹿皮靴,辫子上、胸前、靴页子上全是大块的红宝石,熠熠发亮……人家都赞我好看,说像画儿上的人一样。”

元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陛下!”高皇后的声音微带娇媚,“我已经吩咐织造司依着我的身量做几套胡服了,有一套火狐皮的胡服,就按着文昭高太后穿过的衣服样式做。里面是鹿皮紧身长袄,外面披着一整张火狐皮,等我穿上,陛下看,像不像文昭太后……”

见她提起自己早已经印象模糊的温柔可亲的母亲,元恪眼睛一阵发热,点了点头,答应道:“好,等你穿上那件火狐皮的衣服,朕携你一起去邙山顶上看雪。”

“陛下,”站在他身后的弃华世妇胡容筝忽然跪了下来,说道,“臣妾以为,皇后万万不可改服。”

“什么?”元恪还未及开口询问,高皇后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胡充华,请自重,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说话。你如今是仗着谁的势,敢这么不知礼?这魏宫里,什么时候起,皇上和皇后聊天,也轮得着跟过来伺候的人说三道四?”

胡容筝态度温和,并不在意高皇后的恶劣态度,笑道:“皇后,咱们大魏变汉服已经快二十年,皇后不能一时兴起,视祖宗体制为无物。”

“你少拿祖宗体制来压我!”高皇后仍然不悦,“本宫只偶尔改换一次衣裳,扯得上什么祖宗体制!”

胡容筝微笑着,仰头去看元恪那张依旧不置可否的黑脸,说道:“陛下,臣妾记得孝文皇帝变服前曾说过一句话:永弃胡服,变我国体。孝文帝弃鲜卑文不用,改用汉人文字,亲自用汉文写了一百多篇文赋,在朝廷上不小心说出鲜卑话的官员,即刻削职。自太和十六年起,到孝文帝驾崩,他再没有穿过一次左衽短衣的胡服。陛下,变服之初,国内曾有律条:不弃胡服者,削爵三等,永不准入朝。自太和二十年起,王公大臣的坟墓一律建在北邙山下,不许扶柩回平城老家。衣裳文字虽都是小事,但孝文帝想昌盛我朝国力的重大变革,自兹发端。陛下,今日乘一时之兴,恢复旧衣冠,臣妾恐怕流风所及,终不可止……拓跋鲜卑家来到关内,来到洛阳,毕竟,只有十六年……”

“胡充华言之有理。”元恪终于点头赞许。

读书不多的高皇后,并不在意那番大道理的是非,但她对胡容筝当皇上的面让她下不了台之事,耿耿于怀,也望着元恪说道:“陛下,既然说起体制之事,臣妾倒想问一问,听说胡充华经常夜入桂殿,批阅大臣们的奏折,不知此事是真是伪?”

胡容筝一惊,这件事其实做得十分隐秘,知情者不过元恪、元怿和一二宫婢,但纸里终包不住火,高皇后还是知道了。

她还来不及自辩和遮掩,元恪已经慨然答道:“胡充华在政事上有长才,明于决断,割判事务十分妥当,是朕命她入殿批阅奏折,以分君之忧,皇后不必再追究。”

高皇后冷笑一声,哼道:“原来是这样!不知道此事合不合祖宗体制?臣妾虽然读书不多,家里更没请过师傅教《商君书》和《公羊春秋》,也不懂什么史事和政事,但却也听说过,自古女子不得干政!否则有牝鸡司晨之嫌。胡充华难道是个例外?”

胡容筝拂衣站起,昂首说道:“皇后领会错了,前朝的文明太后就曾临朝议政三十年,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才成就了我朝的大治之世。臣妾只想为皇上分担琐务,一应事情,都由圣上亲自裁断,臣妾从没有擅行过一件政事。臣妾只是个平凡女子,凭着一片忠诚之心,所以才不辞辛苦,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在桂殿里熬夜阅折,既然皇后以为不妥,臣妾今后决不再批阅奏折……”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元恪和高皇后同时用奇异的眼色向她看来。

“五个月的身孕?”元恪那张不轻易流露表情的黑脸上绽开了一缕微笑,喃喃说道,“容筝,你为什么不告诉朕?还天天这样劳累!”

高皇后也一扫刚才的愤愤之色,笑逐颜开道:“胡充华,本宫切责你了。快请坐下……皇上,叫太医院的人来搭搭喜脉,看看是男是女,好不好?”

膝下凄凉已久、只有一个幼小女儿的元恪,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点头笑道:“好,即刻召太医院的赵太医入宫!”

“不必。”胡容筝的脸色依然沉静,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从容说道,“这一定是个男孩儿。”

高皇后打量着胡容筝藏在宽大锦袍下的腰腹,果然有微微隆起的迹象,而且她步态也显得蹒跚,脸庞稍肿。

胡容筝入宫已经一年半了,本来高皇后早该发现征兆的。但这半年来,高皇后总是觉得胡容筝分去了元恪的宠爱,心生怨恨,所以才忽视了她种种不明显的怀孕迹象。

元恪对胡容筝的话很感兴趣,笑着问道:“胡充华,你怎么知道腹中是个男孩?”

胡容筝低垂下那又长又密的眼帘,面上带着羞涩的酡红,轻声说道:“今年端午节时,臣妾亲往瑶光寺千手观音堂拈香祷告,企盼能为大魏生下皇嗣。此后不久,臣妾就有了身孕……他在腹中弹动有力,脉象稳健而有阳刚之气……臣妾想,这一定是个又聪明又强壮的男孩儿。”

元恪的心中无比欣喜,但他不愿在高皇后面前过多流露喜色,听完这话,只点了一点头,便命内侍驾车前往西海池显阳殿,去与在那里等候的清河王元怿弈棋。

高皇后的欢欣快乐,在片刻后,便转化为一种深深的担忧和隐秘的兴奋。

她忧的是胡容筝生的不是个儿子,兴奋的是,不久之后,她就能假掖庭之手,名正言顺地除去情敌,并将情敌的儿子夺归己有。

胡容筝清楚地领会到高皇后目光中的涵义,但她不动声色,拖着微觉沉重的身体,缓步走到乾清殿侧殿的门前。

隔着泠泠清寒的珠幕,胡容筝看见楼台下一片茫茫雪白,到处都是琼瑶世界。

面对前途不可预知的命运,她在心底轻轻念诵起《庄子·至乐》篇: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

与同样来到这世界上的亿兆生命不同的是,等待着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是大魏一百多年的江山,和深宫中无数阴微诡诈的伎俩。

3

位于西海池边的显阳殿,是元恪冬天住得暖阁。

这是个五开间的大殿,殿门前的廊下,有三个火道门,燃着无烟木炭,取暖火道从金砖地下直入宫室,曲曲折折,暖阁里温暖如春,却不闻一丝烟气。只有室外不时传来的狂风呼啸声,让人能感觉到季节。

涂着花椒粒和羽毛的墙壁上,挂着汉碑《石门颂》、《西岳华山碑》的拓本,东晋王献之的真书,和南朝沈约的诗卷《石塘濑听猿》。

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几,上面放着一盆漳州水仙、一副笔砚,以及一盒未开封的湖州锭墨。元恪有时会在这里批览奏折、撰写文章,但他近年越来越不喜欢文墨,所以十天半个月也不会真的提一次笔。

暖阁门外的明间里,两个俏丽的宫婢正在围炉煮雪烹茗。

暖阁内,元恪和清河王兄弟二人一边喝茶,一边聚精会神地弈棋。

一局终了,数过棋子,清河王元怿笑道:“承让。陛下今天三战三负,是从来没有过的败绩,不知道是臣的棋艺大进,还是陛下的棋力江河日下?”

元恪伸手抹乱了棋局,也笑道:“实对你说,朕今天心中总想着别的事情,所以打不起精神来下棋。若在平时,老四,你哪里是朕的对手?”

“陛下想必有大喜之事。”元怿随口奉承道。

“何以见得?”

“陛下双目湛然有神,印堂发亮,唇边隐隐含着笑意,自然是遇见了喜事。”

素来拘于言笑的元恪,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说得对,四弟。朕要有儿子了!”

“哦?”元怿双眉一扬,有些惊讶。

他知道元恪内御极少,除了高皇后和胡容筝外,其他嫔妃难得一见。何况早就听说魏宫中堕胎药盛行,后妃们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热衷于饮药避孕或打胎。

元恪自登基到目前,后宫中蓄有三百多名嫔妃,子息却不蕃盛,包括高皇后生的元俞在内,前后夭折了五个小皇子。近五年来,除了高皇后生过一个女儿外,其他嫔妃竟然全无怀孕的动静。

二十七岁的元恪,膝下凄凉,只有五岁的建德公主,能让他稍解寂寞。

这个“幸运”的女人是谁?

一向沉默寡言的元恪,笑着用棋子拍了拍黄梨木的围棋盘,道:“听说旧日有相士看出胡充华有大贵之相,当生育皇太子,她的父亲胡国珍还不肯信。看来,这卜相术倒也有算得准的时候。”

元怿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喜是恨,那个女人,那个他此生无法得到的女人,真的要为元恪生下皇储,要实现她入宫时与高皇后的约定了?

难道,她不害怕前面有霜雪般明亮的腰刀、腥红的毒酒和屋梁上飘**狂舞的白色长绫等候她吗?

她在自寻死路!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而他却必须全力援救她,因为,去年的秋夜,他曾经含泪答应过胡容筝。

见元怿长久地沉吟不语,元恪有些疑惑地问道:“四弟,难道你不为朕高兴吗?朕已经二十七岁了,才真正得了皇嗣……”

元怿勉强笑道:“这是皇家祥瑞、皇上万千之喜的大事,臣怎么会不高兴?只是,臣有些可怜那个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

元恪的脸色一沉,极为不悦:“四弟何出此言?皇儿有什么可怜?俟他一降生,就会成为大魏的皇太子,成为大魏一百年江山的新主人,拥有至高无上的富贵和权力!二十年后,他将会登基为大魏天子,君临四海,垂治北部九州的所有臣民!无数人渴慕一生却无法获得的皇位,他却能与生俱来,还不够幸运吗?”

“可是……”元怿嗫嚅着,似乎不敢说出心里的话。

“可是什么?”

“可是这孩子也注定会失去母亲,就像陛下一样……”元怿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元怿的话像锋利的长刀一样,劈在了元恪胸口最脆弱的地方。一时间他怔住了,呆呆地望住元怿,没有回答。

“陛下还记得吗?高太后被幽皇后害死之后,身为东宫太子的陛下总是坐在一边,羡慕地看着臣和元愉依偎在各自母亲的怀抱。高太后刚刚身故时,陛下悲伤得疯魔了快半年,清醒之后,有好几年时间,陛下怀念母亲,常常夜不能寐,锦被上斑斑点点,全是陛下的眼泪……陛下,魏宫一百多年‘留犊去母’的体制,是多么惨无人道……”元怿哀叹道。

元恪忽然站起身来,将围棋盘掀了个底朝天,上百枚黑白棋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散若晨星。

外面正煮着茶的宫女都吓得站起身来,元恪在宫里头一向以脾气柔和宽大著称,他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内侍或宫婢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元怿却镇静地蹲下身去,将棋子一粒粒拾进棋盘,重新放好。

“陛下,”元怿一撩锦袍的下摆,恭敬地跪在地下,仰脸说道,“陛下,臣听说,当初咱们的老祖宗拓跋珪定下这条‘留犊去母’的规矩,是因为他读到了《汉书》里汉武帝杀太子之母钩弋夫人的典故。袭人故智,原本不是长策,岂能一传就成了百年的家规?自古以来,只听说母以子贵,历代汉人皇帝十分孝顺母亲,我们大魏却是儿为天子、母落黄泉!陛下情何以堪?未来的太子又情何以堪?”

他说得声音有点哽咽,抬眼望了望元恪,只见元恪负手站在殿柱边,侧脸上的线条坚硬而痛楚。

“老四,你说完了吗?”良久,元恪才冷冷地问道。

“不……防备女子干政,只需严厉约束后宫即可,何须迫死太子生母?她为大魏生下了皇嗣,却要丧失自己的性命,近百年来魏宫风行堕胎药,缘由在此!”元怿长叹道,“何况,陛下,现在朝中的最大祸患不是后宫,而是外戚!”

“谁?”

“尚书令高肇!”

“你总是和他过不去。”

“是高肇和我们元氏过不去!”元怿情恳意切地劝道,“陛下,高肇虽然是陛下的嫡亲母舅,但究竟是外戚,不可不防。昔日王莽大奸若忠,终于篡汉,今日高肇貌似忠诚,内心奸诈险恶,此次元愉谋反,还有隐情……”

元恪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朕知道,你不必再说了。”

“陛下,我们兄弟五人,长兄废太子元恂被赐毒酒而死;三哥元愉已受迫而死,其中隐情,皇上圣明,应当知道元愉被人陷害;五弟元怀被皇上幽囚,臣听说五弟受奸人**,才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文字,而那几个奸人,却全都出自高肇府上!皇上,我们兄弟本来友爱,自从景明元年高肇入朝,便逐渐疏离……几个老亲王也被高肇谗杀,现在,元家的嫡系儿孙,除了陛下,就只剩下臣了……臣恐怕哪一天也会步兄弟们的后尘……”元怿说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

元恪哑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四弟,你放心,朕自有分寸。三弟、五弟,他们一半是天性轻薄,易于被惑,一半是咎由自取。何况,这些年来,宗室骄纵不法、荒**奢靡,朕早想收拾他们了!朕只剩下你一个爱弟,为宗室计,为社稷计,无论如何,不会怀疑猜忌疏离你。高家是朕的母家,朕对他们的感情,发自天性,无法可说……只要朕在位一天,朕就会好好看视他们一天!”

元恪说完这番话,一摔帘子,走出了显阳殿。

留下元怿一个人在暖阁中发闷,他清秀削瘦的脸上,满是疑惑和不理解。

此刻,他唯一能清楚知道的是,元愉之死、五个老少亲王的被斩被囚,绝不仅仅出自高肇一个人的手段,这些巨大变故的背后,实际上还有着更复杂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4

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后,阳春总算来了。

胡容筝倚着绣金铺牡丹的长枕,怔怔地听着窗外的鸟鸣,寝宫里门窗紧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到处帘幕飘拂,显得晦暗不明。服侍了她近三年的一高一矮两名宫婢,也显得面目模糊,表情暧昧。

她的视线向屏风上移去,黑檀木屏风上,是元恪亲笔书写的《生民》: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

不坼不副,无菑无害。

以赫厥灵,上帝不宁。

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得子艰难,令这位素来以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言笑的大魏皇帝,也有了佻达的时候。亲笔录写的诗里,可以读见他对孩子的重大期望,以及对孩子母亲的感激。

胡容筝一边捉摸着元恪的这番心意,一边在袖中隐蔽地转动着那枚半截变成暗黑色的银针。

下手真快啊,今天,是她生下儿子的第三天,那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她的饮食里下了剧毒。中午进餐时,胡容筝照例悄悄从髻上的金钗中抽出银针,才向汤中一探,就惊恐地发现,针身变黑了!

何其恶毒,那个贵为国母的女人,她竟不能忍受胡容筝再多活一天!

胡容筝没有碰那碗汤,只勉强吃了几口白饭,就命人收走了盘子。御膳房的饮食都要经过她宫中内侍的检验,外面的人是无法下手的,下手的人,必在她的两名贴身侍婢中。

“太阳落山了吗?”胡容筝一边打量着屏风边两名侍婢的神态和表情,一边声音微弱地问道。

矮个宫婢走近床边,含笑答道:“就要上晚膳了。充华夫人,御膳房送了十全珍味乌鸡汤来,夫人要不要进一点?”

“不用。”胡容筝摇了摇头。

“夫人,您刚刚分娩三日,元气大亏,不能不进食。”矮个宫婢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夫人再不进膳,奴婢只能去乾清殿禀报皇后了……”

在汤里下毒的人就是她吗?胡容筝仍然不敢肯定。

她的手指在袖子里捏着那枚发黑的银针,打量着矮个宫婢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忧虑到底是真是伪。

虽然已经朝夕相处三年,关系十分融洽。但孔夫子说得好,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为了富贵荣华,连最亲近的人也会背叛和出卖自己。胡容筝谁也不会相信。

“也好,你叫他们送汤进来。”胡容筝转念一想,在枕头上坐直了身体,吩咐道。

矮个宫婢捧进托盘来,盘上有一碗白饭,三荤三素,甜品和汤水,不知道这一回,饮食中会不会又下了毒。

“你退下。”胡容筝平静地说道。

在床前无人,胡容筝从髻上金钗里取出新的银针,插向那盆十全汤中,银针黑了,再试那六盘菜肴、甜点、白饭,竟然全部下了剧毒!

胡容筝的手直哆嗦,高皇后是势必要取她的性命了!即使不饮不食,她也会用别的方法来要胡容筝死吧?听说,以各种原因死在高皇后手中的女人,已经超过十个,孽业如此深重,高皇后绝不会害怕手上再多沾染胡容筝一个人的血。

她收起银针,唤了两名贴身侍婢进来,吩咐道:“我懒得饮食,你们也不必再往前面去吃饭了,就在这里吃罢。”

矮个侍婢答应一声,将托盘放在矮几上,盛了两碗饭,举箸欲食。

站在一旁的高个侍婢,却腿脚发抖,脸上渗出冷汗来。

一瞥之下,胡容筝便完全明白了。

“你去喝了那碗汤!”她指着高个宫婢,厉声命令道。

“奴婢不饿……”高个宫婢颤声答道。

矮个宫婢见情状有异,早放下了筷子,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充华夫人,她……”

“叫她喝了这碗汤!”胡容筝声色俱厉。

高个宫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不止:“奴婢该死,都……都是皇后她……她逼着奴婢……夫人,夫人,您饶了奴婢……”

胡容筝看着她的满脸泪水,冷笑道:“你发昏了不成,让你喝碗汤,你倒扯上什么皇后娘娘。我赐你的这碗汤,你到底喝不喝?再抗命的话,就叫掖庭来审审,看是谁主使的你……倘若查出来你谋害后妃、谋害皇子,你全家的性命、你父亲的官职,只怕都难保全……”

胡容筝威胁的话语还没落地,高个宫婢的哭泣声便戛然而止。

她平静地抬起脸,拭去腮边的眼泪,苦笑道:“我们做奴婢的,在后宫只能受尽欺凌……胡充华,我和你相处三年,情投意合。今天这事,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她逼迫我时,说的话,和你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胡充华,你好自为之。她今天假我之手不能遂心,明天还会另想别的计谋。我要去了,深宫十二年……我的父亲是徐州的一名小吏,他送我入宫时,心里充满了荣华富贵之念。可叹十二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孤苦伶仃地活着,早已知道前途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呵,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梦中和家人相会,今天,我终于能回徐州了……”

她转身举起那碗已经半冷的“十全珍味乌鸡汤”,一饮而尽。

只在刹那间,高个宫婢的脸便扭曲变形,额上渗出大颗的冷汗,脸色渐渐变成紫黑。她用力扼着自己的喉咙,吃力地喘着粗气,口鼻中渗出点点猩红的鲜血,原本清丽可人的脸,像吊死鬼一样令人惊怖。

“呵!”胡容筝有些害怕地扭过了脸,耳边只听见矮个宫婢的惊呼声,和瓷碗落地的碎裂声。

高个宫婢翻滚在地,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已经气绝身亡,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脸上紫斑密布,指甲发蓝,眼耳口鼻中流出几缕紫黑色的毒血。

矮个宫婢伏在高个宫婢身上,放声痛哭。

“离她远一点。”胡容筝疲倦地说道,“看她气闷而死,指甲发蓝,一定是中了灭心莲的毒,七窍出血,只怕那人还加上了鸩毒和砒霜。哼,十全珍味汤?高华当真恨我入骨啊,毒上加毒,生怕我不死!这婢子的血和口沫里都有剧毒,你小心着,若不当心碰到一滴半点儿,待会儿,你就会变得和她差不多模样。”

矮个宫婢吓得登时站起,缩身在屏风之侧。

“不用可怜她。”胡容筝转过身叹道,“她若不死,会接着要我的命。我若死了,你们两个人都会被高皇后杀了灭口。说起来我也救了你一条命……”

矮个宫婢细思来,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凝望着高个宫婢的尸体,叹道:“可怜,深宫三千女子,有几个能得到皇上的垂怜?我们的家中,都做着一任地方官,有着世袭的爵位,为了这些虚妄的富贵念头,将女儿埋葬在凶诡可怕的后宫……”

“皇子呢?”胡容筝打断了宫婢的哀叹,问道。

前天夜里,生下孩子不久,满头大汗的她,强撑着坐起来,刚刚来得及在孩子柔嫩的胸前挂上一把黄金小梳,包裹在有金绣飞龙图案的丝绢包被中的婴儿,便被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抱开了,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个金色小襁褓在黑檀木屏风后一闪即没的影子。

“高皇后命人抱往乾清殿了。”

“凭她也想抢我的儿子?”胡容筝咬牙切齿,吩咐道,“叫内侍进来,将这死奴才拖出去!叫他们将此事如实禀报掖庭和皇上!”

两名小内侍走了进来,见了屏风前高个宫婢横尸当地的惨状,两个人虽然都大为惊恐,却不敢表现出来,用白布将高个宫婢的尸体裹住了,扛出殿门。

托盘被扔掉,屏风前的红毡毯被抽走换成新的,屏风上溅的血也已拭去,窗外有夜鸟的婉转鸣叫,一切是这样平静,似乎刚才的事情只是梦魇。

“将窗帘拉开。”胡容筝吩咐道。

矮个宫婢犹豫了一下,仍是听命。

小小的窗户外,悬着一轮新月,淡若柳芽,娇若画眉,月下,开遍了红白二色的海棠花,灿若云霞。

自从听说胡容筝最喜欢的花是海棠之后,元恪命人在她的清凉殿外遍种各色名贵的海棠。

日已黄昏,廊庑上可见夕阳院柳,以及满院名贵海棠。殿门前的两株西府海棠,贡自高丽,正随风摇曳,阶下的一株百年垂丝海棠,以千金购自南梁的姑苏城,花叶正茂。宫中,如今能和高皇后分宠的,只有胡充华。

胡容筝扶着宫婢,在夜色中赏了一会海棠花后,胸口的郁闷之气忽然一扫而空,她微笑着问道:“自皇子诞生之后,朝中大臣有无贺诗?”

“有。”矮个宫婢看着胡容筝脸上的笑意,不禁胆战心惊,今夜,她才真正领略到了胡容筝的厉害,胡充华的手段和城府,也许比高皇后还要胜出一筹。

“说来听听。”

“夫人的父亲胡尚书有句:南山麒麟生,北州瑞气浓。”

“唔。”胡容筝反应平淡,又问道,“其他人呢?”

“东荆州刺史杨大眼有句:大龙出洛阳,一啸震八方。”

“莽夫,倒也写得天真有趣。”胡容筝淡淡一笑,索性开门见山,“清河王元怿有没有贺诗?”

“有,”矮个宫婢忙不迭地答道,“清河王集古人句,做了一首《贺储君歌》,夫人要听吗?”

“念。”

“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巍。黄龙晚出真天命,魏家气数千秋岁。九州共贺麒麟生,亿兆同庆凤凰出。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思歌且舞。”

胡容筝的唇角,这才绽开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