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33章 归政之争

字体:16+-

1

转眼到了正光五年,胡容筝已经在北宫过了四年的幽居岁月。

其间,她的侄儿、都统胡僧敬联合备身左右张车渠等多人,准备谋杀元叉,不料事败,胡僧敬被流徙到漠北,其他人统统被杀。

四年的时间,并未令胡容筝的仇恨减弱。

年近四旬的她,在北宫数着月亮起落熬过最初的日子后,胡容筝暗自发誓后,有朝一日,当她重新大权在手,她一定会亲自起草诛戮元叉的诏书。

久违的权欲,像野草一样在她心中疯长。这年冬天,机会终于来了。

元叉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执政者,他甚至根本没有从政的才能,在他幽禁胡容筝母子、成为北魏的执政大臣后,他变得更加贪婪了。

他长年住在崇训宫中,基本上以魏帝自命。

由于长期擅杀大臣和宗室,为防别人报复,元叉的防范措施甚为严密,平时出入宫禁的时候,他往往令勇士持刀剑跟随于前后,在千秋门外施放木栏杆,作为止息之处,由心腹人把守。有来求见者,只能遥遥相对而语。又在禁中另作别库,由自己亲自掌握,搜刮四方珍宝财物,充牣其中。

元叉素来好色,所以常常派人在洛阳城中搜索美女,不管是已婚妇女、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乃至公侯的家眷,只要他中意了,都不会放过。

侍卫们会立即用绸帕蒙住那女子的头,关入食盒,抬进宫来,洛阳人对此司空见惯,称之为“抬宫食”。

性格刚直的给事黄门侍郎元顺等人,都被削职夺爵。朝中任命的,除了司徒崔光等数人外,大多是些擅长阿谀奉承的小人。

天下水旱频仍,民不聊生,先后爆发了六镇起义、南秦起义,虽然最后都镇压下去了,但元叉的兵力大损。

元叉上台执政的那年,北方的柔然可汗因内争失势,走投无路,暂时投奔大魏。年底,可汗感到难关已过,要求重返故地。鉴于可汗的反复无常,朝廷对他的放留,意见不一,争论不休。

柔然可汗归心似箭,密地送了五百斤黄金到元叉府中。

柔然一直是北魏的劲敌,在这个关系边境安危的重大事件上,身为执政大臣的元叉,财迷心窍,竟接受了贿赂,放走了柔然可汗。

结果,两年后,柔然可汗大举兴兵,多次入侵北方边境,捕捉大魏使节,掠杀人口,驱赶公私牛马羊数十万,成为大魏最严重的边患,大魏所损失的疆土人民,何止五千斤黄金。柔然本来就是大魏的劲敌,柔然可汗又是个言而无信的蛮子,本来不该放归,而元叉竟然敢欺瞒朝廷,受贿私放敌酋,这实在是胆大包天的欺君叛国行为。

由于四方多事,国用不足,元叉竟然不顾天下的灾情,强令各州在去年一下子征用六年的租税,一片抱怨声中,元叉竟又在年初下令,今年的租税不能免去一钱!

苛捐重税之下,百姓无以为生,今年三月,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聚众造反,杀死镇将,号称真王元年。

接着,高平城、秦州、南秦州、太提遣城等十几地都有人揭起义旗,元叉疲于应付,甚至在一天夜里,到北宫来向胡容筝讨教。

胡容筝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如今天下到处饥荒,元将军应当先赈灾免租,抚慰民心后,再发兵不迟。”

事实上,她深知元叉悭吝,又毫无政治眼光,绝不会有赈灾之举,就算他肯,如今十州九饥,又怎么赈济得过来?

果然,不久后,她接过司徒崔光从宫外来送来的密报,说魏军在各地的攻伐都已失利,军心涣散,即将崩溃。

是时候了,胡容筝拍案而起,密地联结军中大将,许以高官重爵,在宫中一举拿下了元叉,解去了他领军将军的职务。

重新上台的第一件事,胡容筝便免去了天下各州的租税,又布诏四方,宣布说,凡是造反作乱之徒,除首恶外,一概既往不咎。

此诏一下,竟然不战而靖四处狼烟。

剩下的几州,由侍郎元顺、都统胡僧敬等人带兵扫平,沃野的贼首破六韩拔陵,也被斩在阵上。

北魏的天下,依旧只有她胡容筝才有能力抚平安定。

天下平定,胡容筝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元叉。

元叉逼宫造反,清河王元怿也死在他手上,论起仇怨,胡容筝恨不得速斩元叉。

但今年小皇帝元诩刚满十五岁,按照朝礼,正是要开始学习亲政的年龄,胡容筝应该归政于成年的皇帝。

虽然心内十分不情愿,形势上,胡容筝还是准备将这些大事都交由皇帝元诩发落,折子交过显阳殿去,竟然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有回音。

元叉素来对小皇帝元诩不错,就是在幽禁的岁月里,元叉无论从礼节上、还是在衣食上,都不敢薄待他们母子,见了元诩也往往跪下,给他以表面的尊荣。元诩常口称元叉为“姨父”,两人的私谊不错。

其实,事到如今,除不除失势无用的元叉,已经是小事了。

胡容筝担心的,只是儿子元诩对她的态度,虽然在北宫的四年幽居岁月中,母子二人的关系比以前密切许多。

但元诩超出年龄的深沉,让她总是看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真实用意,如果明年归政之后,他还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不能向母后交心,那她的日子,会和被关在北宫的这四年没什么两样。

正在百般猜度的时候,元诩批下的折子送到崇训宫来了,称元叉罪在不赦,应当速斩。

胡容筝接过批折,刚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宫中的女官报道:“皇帝陛下前来给太后陛下请安。”

已经是深夜了,元诩怎么会如此突然地出现?

胡容筝心下忐忑着,吩咐道:“请他进来。”

她站起身来,向清凉殿巨大的妆镜中看了一看,这个今年刚刚四十岁的女人,是不是又要面临着新的一轮政权争夺?

只是,这一次,她换了对手。

与她争夺大魏皇权的,将是先帝元恪的接班人,她唯一的儿子、十五岁的元诩。

2

子夜的清凉殿中,只点着两盏红纱灯。

元诩觉得,站在纱灯边的母后,还是那么美丽,经过了那么多沧桑坎坷的往事,似乎都无损于她的雍容华贵。

幽居北宫的四年,他越来越感觉到母后的孤独、虚弱,反而更添了亲切感。

元诩甚至于感激元叉给了他们母子那样的四年,朝夕相处中,他领会到母后的双重性格,强悍与怯弱共存,深情与冷酷同有。

冬天的傍晚,他们母子常常在梅林外置酒对饮,无言中,一种温馨的亲情在彼此眼睛中弥漫着。

可母亲的多变也让他心存畏惧,比如今天,不过刚刚搬出北宫三个月,他就再也找不到胡容筝眼里母亲般的温蔼了,此刻,在纱灯下,他看见了她脸上鲜明的敌意和戒备的神情。

“太后陛下安好!”元诩行了个礼,便大步走过来坐下。

从他雄迈的步态中,胡容筝发觉了他的成长、他的英气,也感觉了自己的衰老。

呵,多么快,从满怀着梦想入宫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十七个年头过去了,昔日襁褓中的孩子,曾为她博得了皇太后的尊荣,而今天,他却成了自己要倍加小心的人,胡容筝觉得疲倦,觉得已无力再抵挡她年轻的充满力量的儿子。

然而,虽然倦于政事,胡容筝还是不想将自己那失而复得的皇权就这么拱手交出去。从重新执政到现在,她还没有看到一份要求归政于皇帝元诩的言折,一方面,是大臣们畏于她的权势,另一方面,是大臣们深知她没有归政的打算,所以才会一个个噤若寒蝉。

元诩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胡容筝静静地等着儿子开口。

“母后,皇儿今天深夜入崇训宫,是有一件大事要与母后商量。”元诩字斟句酌地说道,他深恐自己一语不慎、触怒了母亲。

“哦?”胡容筝双眉一扬,深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

“母后说了几次,要替皇儿选一个名门闺秀,在今年五月大婚。”元诩小心翼翼地道,“选秀之事,孩儿想,不如罢休。”

“为什么?”胡容筝讶然,选秀大婚之事,她的本意是为了向元诩示好,以增进母子感情,谁知他竟然不领情。

“皇儿……皇儿……皇儿心中已有人选。”元诩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语未毕,已经羞红了脸。

“什么?”胡容筝大惊,元诩向来生长深宫,足迹从未出宫禁一步,他能遇见什么样的女人,能令他倾心如此?

元诩不敢再答,低下了头。

看着他腮上那种酒醉般的酡红,胡容筝不禁回忆起了宣武帝元恪,那同样的为爱所动的面容,因为难得一见而令人倍觉珍贵。在承恩宣武帝时,胡容筝从未好好珍惜过,今天,她却禁不住有些思念故人。

是不是因为今天这个世上,不再有人能爱她如宣武帝那么纵容,所以这早已错失的情缘才会让她深觉惋惜呢?胡容筝不能知道,她只是有些淡薄的悔意。

心念电闪之际,胡容筝已经恍然知道了元诩的心上人是谁,她心下一怔,冲口问道:“那人,是不是潘彤云?”

元诩没有开口,只是满怀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想立她为大魏皇后?”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

这一次,元诩不再回避问题,他抬起那张被情爱燃烧着的脸,兴奋地答道:“是,皇后之位,非潘彤云莫属。”

“她比你大四岁!”胡容筝不再远兜远转,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且出身卑微,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大魏皇后!”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元诩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怔了半天,才低沉而坚定地说道:“这一切,皇儿都不管,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只要这一个女人。”

这无啻于一阵惊雷,让胡容筝晕眩了半天,都醒不过来。

难道说,他们当年两小无猜的一句戏言,竟要变成一个惊世骇俗的事实了吗?胡容筝深恨四年前自己一时心软,竟然叫执政大臣元叉从瑶光寺里寻回了已经落发为尼的李嬷嬷和潘彤云母女入宫侍候小皇上,因为,在那郁郁寡欢的幽居岁月里,只有她们二人,还能给北宫、给小皇帝元诩带来阵阵欢笑。

胡容筝早就看好了自己的堂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儿,准备将她立为元诩的皇后,一方面,为了巩固胡家的势力,另一方面,也为了在宫中有个强大的后援,没想到,元诩竟然不领她的情,自己看中了身份低贱的潘彤云!

元诩虽然不擅言语,但认准了的事,会相当固执。他们母子目前正处于一个比较微妙的阶段,胡容筝不想为了这件事母子反目成仇。

她想了一想,支吾答道:“诩儿,既然你那么喜欢彤云,不如先给她一个‘充华世妇’的名分,今年再选十名鲜卑八姓和五姓七望世家的良家女子入宫,过得两年,这十一个女人中若有人先生下皇嗣,便立她为大魏皇后,皇上看,这样好不好?”

她已经退了很大的一步,自来,宫中的低级侍女,很难一步登天,被封为名位极高的“充华世妇”,这已经是胡容筝的忍耐极限了。

只要元诩肯答应选妃,胡容筝心底想着,让一个少年心性的男子移情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不要说那潘彤云年纪偏大,又没有倾国之色,就算她是个绝色佳人,胡容筝也有办法让她失宠。

但让胡容筝始料不及的是,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元诩竟然坚决地摇了摇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母后不必费心了。皇儿虽然年幼,却也懂得情钟一人是人间至高至圣的境界,生生死死,我只与彤云相守,哪怕飞燕合德重生、昭君貂蝉复现,我也不会为她们动心……我想,我和父皇是一样的人。”

见元诩语涉已故的宣武帝,胡容筝不由得沉默了,她无言以对。

也许,今天元诩对潘彤云的情怀,与宣武帝待她的恩宠是同样的,然而,她不如潘彤云那样懂得珍惜。

这种懊悔感转瞬即逝,胡容筝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绝不允许的!只有一个女人的后宫,成何体统?而她早就挑好了准备入宫的侄女胡真,又该置于何地?

她脸色一沉,问道:“皇上,你到底是来征求母后的意见,还只是向母后宣布你的决定?既然你听不进我的劝诫,又何必深夜至崇训宫中晋见,难道只是为了气我吗?娶妻是你的事,皇上已经到了亲政的年龄,一应大事,都可自决,何必问我!”

胡容筝怒气冲冲地一拂袖子,准备离去。

见母后忽然动怒,元诩大急,他并不愿意与母后闹僵,更不想因为大婚和亲政这些事,和母后冲突。这一向,他对胡容筝说话小心翼翼,从不愿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终身大事上,元诩却比较固执。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容筝的袖子,缓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说道:“母后,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后与皇儿朝夕相处四年,当知皇儿虔爱母亲,并无专政之念。不要说皇儿现在年纪幼小,还不具备亲政的才德,就算将来皇儿能够亲政,也决无强迫母后归政之事!母后,你放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胡容筝倒有些讪讪的,她双手扶起元诩,叹道:“痴儿,你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婢子!如果让潘彤云一步登天,居于大魏皇后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耻笑!你忍心让大魏元氏的高贵血脉蒙羞么?”

元诩拭去眼泪,却并不服气,恨道:“为什么不可以?从前汉武帝喜欢的卫子夫只是一个歌女,竟然也成为大汉皇后,兄弟侄儿都被封侯,但人们只以此作为美谈,从来没见过有人嘲笑汉武帝。”

“痴儿!”胡容筝微微一皱眉,嗔道,“枉你读过那么多书,全无半点见识!先秦两汉并无门阀,所以秦始皇的母后和汉武帝的皇后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国两晋起,门阀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绝不与平民通婚,我们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将一个罪臣之后、宫奴出身的婢女立为皇后?祖宗家法,非鲜卑八姓的女儿不能为妃,非五姓七望的汉女不能入宫,如今就算不拘泥于成法,可要是将一个身为罪臣之后的婢女立为皇后,天下士族也会物议沸然,笑我大魏无人!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讥笑,难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吗?”

元诩怔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他忽然冲口说道:“我既为大魏天子,何必受这些虚文所缚!太后陛下不也曾经与一个小小的侍卫官杨白花热恋吗?不也曾逾过礼制,与王叔元怿以夫妻名义相守数年吗?来自朝野的讥刺,沸腾盈耳,太后却都置若罔闻。如今,我只不过要立一个宫婢为皇后,也算不得怎么逾礼!”

这一番话,发自他本心,并无多少恶意,胡容筝却听得心中愤恨,她不由得斥道:“诩儿无礼!看来……你是长大了,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不必再来崇训宫请教。朕会即日升崔光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师,有什么事,你只管询问他,若他不反对,朕也不会有意见。”

她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便拂袖而去,将元诩一个人丢在那只悬着两盏红纱灯的空旷的清凉殿中。

晃动的黯然光线中,十五岁的元诩觉得,母亲的背影是那样遥远而陌生,她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如影随形,其压力和影响无处不在。

3

大概是太保崔光的意见起了作用,胡太后和皇帝元诩都各让了一步,元诩先封了潘彤云作位置极高的“充华世妇”,又随意选了两个名门闺秀作“承华世妇”,大婚之事,也就先搁了下来。

因为没有盛大的婚礼,天下人的心目中,皇帝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太极殿听政断事的,依然是太后胡容筝,朝中任用的大臣,也全都是胡容筝的亲信和心腹。

刚刚成年的元诩觉得,自己是那样孤独而势单力薄,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上,在母亲的猜疑和威严下讨生活,是那样劳心劳力。

西海池上,暮色深浓,并肩走在年久失修的长廊上的元诩夫妇,眺望着对岸崇训宫里的一片灯火,相对沉默无语。

由于胡太后不喜欢潘彤云,宫中对充华夫人潘彤云的供奉极薄,月用常常不敷。元诩又是个手无丝毫权力的皇上,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多赠一件首饰、多添一件新衣都不可能,更不用提为潘家的亲戚子弟加官进爵了。

今天是潘充华的生日,为了能给她一份惊喜,皇帝元诩命人将自己的一条不用的玉带、几件不穿的礼服送到宫外的当铺去,准备换五万钱为她置办几份珍珠首饰。

谁知道,显阳殿的小内侍刚刚回到魏宫的长秋门外,就遇见了都统胡僧敬,被查出身怀珠宝后,此事便奏到了胡太后处。

胡太后毫不留情,派人到显阳殿将潘充华痛责一番,说她媚惑皇上,恃宠邀赏,连带皇帝元诩都觉得难堪万分。

眼见心爱的女人在庆贺生日时不但没有得到贺礼和敬仪,反而受了一番羞辱,元诩心情极为沉痛而窘迫。

此刻,夜色降临,他携着潘充华的手在西海池边散步,春夜的暖风,送来了对岸的欢声笑语,元诩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后在和新欢郑俨开宴听曲。

人们都说,十八岁的郑俨长得和当年的杨白花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少一份神勇和单纯外,他简直就是少年杨白花的再现,但此人虽然年少,却野心勃勃,甚有心术。

胡容筝已命织造司替他做了当年杨白花所穿的那种旧款白袍,灯下或者醉中望出去,宴席边向她眼波横流的白衣少年,似乎真的是当年那个笑容单纯清朗的杨白花。

多少年了,她一直无法停住自己的堕落和**,元诩觉得自己已经忍无可忍,这样的母后,只会令儿子蒙羞。

在他年幼时,众人皆知,她与自己的叔叔情同夫妻、在崇训宫一同起居,虽然皇叔元怿受着天下百姓的爱戴和推崇,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仍然辱及了元诩身为帝王的尊严和元魏皇帝的荣誉!

如今,从幽居北宫的岁月度过,她依然没有收敛,甚至会和一个与元诩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同坐同起、天天宴游!

如今的胡容筝,早对政事没有兴趣,她之所以还把持着皇权不放,多少是为了这份任意选择少年情郎的自由,对于天下人的讽笑,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对岸隐隐传来了歌曲声,居然是词意极俚俗暧昧的《读曲歌》,她的趣味已经降到了这个层次,令元诩又厌恶又怜悯。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

接着是更大的笑语喧哗声,可笑,她在责备潘充华的同时,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失仪和逾礼?

郑俨不过是个城守之子,毫无功名,她竟然在一月时间里超拔他三级,封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即将进入公卿之列,这种飞黄腾达的方式和速度,令天下人瞠目结舌。

十八岁的郑俨,现在闻名洛阳、宾客盈门,他在胡容筝面前撒个娇,要求一个封爵、诰命,比元诩要容易多了,才十八岁就已权倾海内,连元诩都自愧没有他的长袖善舞和善于利用权力。

元诩见过郑俨,那双轻佻的眼睛、那副浮滑公子的腔调,令人作呕,更无信任感,母后不知道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仅仅因为他长得像杨白花吗?

元诩紧紧握着袖中的一封涂着火漆的信,那是卫将军、讨虏大部都督尔朱荣托人几经周折递入的密信。

尔朱荣是已故清河王元怿的妻弟,外藩王尔朱家的英伟子弟,目前是大魏的第一名将,兵力强盛,隐隐有问鼎三公之势。

他在信中向元诩推心置腹地说道,胡太后宫禁不修,又懒于朝事,不恤民生,天下怨声载道,都渴望少年皇帝元诩能够亲政,如果元诩愿意,尔朱荣愿意率五万生力军,潜至洛阳,将胡太后及其党羽全部翦除。

元诩得到这封信,已经过了三天,仍然犹豫不决。

他深知尔朱荣有这个实力,性格耿直狷介的年轻的尔朱荣,是个很有文才武干的藩王,一直对元诩忠心耿耿,希望能用自己的兵力,替元诩解决掉乱如麻葛的政权之争。

元诩渴望亲政,更渴望改变西海池边日日纵情宴游的**靡情景,但对于他感情疏薄的生身母亲,他仍存有一份亲情,不愿用武力来解决母子间的矛盾和冲突。

遥望着西海池对岸的灯火楼台,元诩既恨又痛,反复再三,他仍然从袖中了取出了信,捏成一团,随风扔进了西海池中。

无论她怎样对待他,她总是他的生母,忍着剧痛和性命之忧生下了他的生身母亲。元诩是个像他父亲一样重感情的人,无法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即使两人之间积怨已久。他轻抚自己胸前那把黄金小梳,听说,这是他生下来时,母亲含泪为他挂在胸前的,她对他,毕竟还是曾有过一份深厚的母子之情罢?即使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只是母亲的政治筹码。

西海池对岸的崇训宫内,胡容筝已酒至半酣,朦胧醉眼中,她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的杨白花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不是的,不是的,杨白花的脸线条坚硬而柔韧,哪里像面前这个人的柔软滑腻?杨白花的笑容是那样单纯清朗,哪里像面前这张脸上富含着无数的诡谲暧昧?杨白花的眼神是那样痴情热烈,哪里像面前这双眼睛的轻佻戏谑?

“白花……”她颤声唤着。

“臣在。”那酷似杨白花的少年含笑应答,因为相貌酷似杨白花而得到重大恩宠的郑俨,早已习惯了被胡容筝在酒后这么呼唤。十八岁的郑俨,没有半点杨白花的大将之才,他仅仅徒有其表,实质上不过是个浮滑少年。

在清醒的时刻,胡容筝望见他浪**油滑的模样,也会觉得一阵恶心,会冷淡地将他逐出宫去。

只有在此刻,无边无际的寂寞、痛楚包围了她,令她窒息而绝望,胡容筝才会命人在西海池边设宴,命人召郑俨、李神轨几个形似杨白花的少年来见。

凭借着繁密的音乐与醇厚浓冽的兰陵酒浆,她仿佛可以在这张极度酷似杨白花的脸上,找见一点安慰。

“不……你不是杨白花。”胡容筝又失望地推开了他。

“臣不是杨白花是谁?”郑俨嘟起了嘴唇,撒娇作痴道。

旁边侍立的另两个少年李神轨和徐纥都偷笑起来,他们也是胡容筝喜欢的少年郎,但不及郑俨这般得宠,对他又妒又羡。

“你……你……你是谁?”胡容筝星眸半闭,好奇地问着,看着面前的这群少年,她并未觉出自己的衰老,似乎,她又回到了青春年华。

“臣是太后陛下心爱的郑俨。”郑俨轻佻地回答道,“陛下,陛下早该忘了那面容俱毁、出家做了和尚的杨白花,专宠臣才是。臣对陛下忠心不改、此情不渝,天地日月可鉴臣的忠心……”

这番话说得热情而随便,毫无诚意,连旁边侍立的李、徐二少年也觉得肉麻,胡容筝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道:“好,你说得是,朕就忘了那个薄情寡义的杨白花,喜欢你好了……对了,你叫郑俨,想要什么封赏?”

“真要赏臣,就让臣早点做上当朝三公,臣才心满意足。”郑俨狮子大开口地向胡容筝要求着。

“三公……这也容易,明日叫崔光草诏,进你为大司空。”令李徐二人未想到的是,胡容筝竟然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郑俨又嘟起了嘴唇,不悦道:“臣不要崔光草诏,那老头儿专会拍太后陛下的马屁,看不起臣,当面骂臣是小人。太后陛下,臣哪一点不如他?论文,臣的诗写得最华丽精彩不过了,连乐坊里都常将臣的诗谱上曲儿唱。论武,臣斗鸡走马哪一样不精通?论忠心,臣昼夜都陪伴在陛下左右。论威望,臣的门上每天奔走的人何止数百?陛下,陛下你评评看,臣怎么就比不上那个龙钟臃肿的老头儿?陛下干脆就让臣接替崔光的位子好了。”

胡容筝被他的妩媚姿态逗得哈哈大笑,她并未作答,在酒宴繁密如雨的丝竹声中,她伏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4

半夜醒过来时,胡容筝觉得格外寒冷,奇怪,虽然身处崇训宫清凉殿,门外有十亩荷池,但殿内重帘厚幔,不见天日,一向冬暖夏凉,十分适意,今天这种寒意不知由何而起,让她浑身发冷、打着寒战。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胡容筝一眼看见身边那个熟睡的少年,他赤着上身,露出胸前“双凤呈祥”的花绣,那是郑俨入宫的**,为表忠心,而特地请了纹身匠人,在胸前刻下的图案。

但此刻,静寂的清凉殿中,幽暗的灯下,胡容筝却觉得那面貌酷似杨白花的少年令她作呕,她一定是神志糊涂了,竟会和这个年龄和元诩差不多大的浮滑少年混在一起,让他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在这片刻的清醒中,胡容筝后悔不迭,但只是一转眼,她又坠入这种深不见底的麻木。

元恪、元怿、杨白花,他们一个个都弃她而去,她那无尽的孤独和凄凉,已经没有人能够抚慰,与这些贪求功名富贵的少年人,也不过有一天是一天罢了,她哪里计较得许多?

深夜的殿外,似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曲调声,胡容筝敏锐地听出,这竟是那日她在西海池上奏给元怿听的鬼诗《宛转歌》。

难道说,他在地下也无法对她忘情,竟飘**到了崇训宫外?

幽静的夜里,胡容筝掀帘而出,她清晰地听见,那正是元怿的声音,他在叩动音调苍凉的羯鼓,沉声唱道: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徵玉轸为谁锵?

歌宛转,

宛转情复悲。

愿为烟与雾,

氤氲对容姿。

听到最后两句,胡容筝不禁掩面悲泣,即使化为烟雾,他也无法对她释然忘情么?她从来不相信鬼神说,但今天,她却情不自禁地向池内呼道:“元怿,你若魂魄归来,请让我见一见,以慰相思……”

随着她的说话,莲池上起了一阵雾气,雾气越来越浓,像在亭亭圆荷间站了一个人,那身影和元怿生前一样挺拔、修长、坚毅、动人。

“元怿,你的死讯传出之后,天下大悲,许多州的百姓自发为你服孝,甚至连洛阳城驿馆中住的几百个外邦使臣和他们国中的亲贵,听到你身故的消息后,都大恸失声,为你劈面痛哭……元怿,你是这样一个品格高贵、性格宽厚、才能出众、风姿英伟的男儿,却会为我这样一个堕落无用的女人而死……”胡容筝泣不成声,“我好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渴求入宫为妃,我只愿做你心爱的女人,在你的王府中度过悠闲快乐的一生……元怿,你原谅我,我一生都在辜负你……呵,元怿……”

那雾中的身影飘动着,荷池上一片寂静,只回**着胡容筝的低泣声。

“元怿,你的儿子元亶,我一直好好看视着,又命他袭了你的清河王的爵位,亶儿像你一样出众,却性格更加内敛,不肯接受官诰,整天在家里念佛经……我想,这样也好,清静的人,原不招祸……元怿,你在听吗?”胡容筝絮絮地说着,看见浓黑的雾影随着风荷左摇右摆,似乎在不断走近,又似乎更加遥远了。

依旧是没有回答,天边的金星已经西坠,黎明即将来临。

“元怿,我每月都在崇训宫里为你燃香祝祷,我想过了,像我这样的女人,不配与先帝合葬,我已经叫人起出高太后的棺木,让她和先帝合葬景陵。你呢,你在地下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胡容筝喃喃说到这里,叹道,“元怿,你等着我,我猜,那日子很快了……很快我们就能在地下重逢,这一世我欠你的,我会好好地偿还……”

西林园外,鸡鸣声忽然响起,雾影渐渐变淡了。

“元怿,别走,再陪我一会……”胡容筝急切地挽留道,“现在的我,孤独到了绝望的地步,连亲生儿子都无法好好地说话……连他也恨我……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个人,虽然手握大权、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旁边,忽然有人开腔问道:“太后陛下在和谁说话呢?”

胡容筝吓了一跳,扭脸看去,却见郑俨穿着半敞的纱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了出来,说道:“这么早,陛下不如还去睡一会儿?”

他话里有求欢之意,让正沉浸在哀情里的胡容筝觉得万分恶心,她正要呵斥他离开,却听得耳边一声幽幽低叹,沉重而忧伤,正是元怿的声音。

胡容筝急扭脸去看,只见荷池中的雾影已变得淡若轻烟,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池中的圆叶碧荷,在晨色中显得格外清朗、明丽,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元怿!”胡容筝悔痛不已,失声大叫起来。

没有人回答她,长风吹过十亩莲池,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如秋雨,如叹息,如低吟,如呜咽,如哀泣,如一声她等候已久的呼唤,如一曲来自地下的凄凉羯鼓声……令人肠断。

胡容筝伏身栏杆边,绝望地哭了起来。

到了四十岁,胡容筝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无数过失和错误,她亲手为自己造就了今天这样众叛亲离、孤寂哀怨的处境,还能去怨谁?

只有身后那试探地伸过来的纤细柔软的少年的手,还能让她觉出一种温暖和力量,胡容筝不再犹豫,将布满细纹的脸庞贴住郑俨滑腻的手,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那熟悉的体温和热度令她稍微好过了一点,呵,她不管郑俨向她要求的是什么,只要他能从无边的孤寂和寒冷中将她拯救出来一刻,她情愿用整个王国去交换。

5

“你必须大婚!”胡容筝怒气冲冲地拍着桌面,向无语侍立一旁的元诩说道,“自来皇帝都要在十八岁时册封皇后,否则的话,朕怎能放心你去亲政?你又怎能让天下臣工百姓相信,你已经束发成年,堪为人君?”

元诩已经受教半日,此刻,他索性把心一横,抬脸道:“既然皇儿必须大婚,为什么不能自择皇后?”

“除了潘彤云,洛阳城的名门闺秀任你选择!”梳着灵蛇髻、画着桃花妆、穿着提花绫锦及地长裙的大魏皇太后胡容筝,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那种秀逸风姿了,她只是显得雍容华贵、气势逼人。

“皇儿非潘彤云不娶!”平生第一次,元诩和母亲争执起来。

胡容筝大怒,将面前的一杯茶直掷出去,碎片和茶水飞溅了一地,立在一边的建德公主吓了一跳,忙走过来,满面笑容地劝解道:“母后,何必与皇上动怒?皇上终是少年人心性,现在潘充华身怀六甲,他们夫妻恩爱,不忍在这时候别娶皇后,也是人情之常,母后万勿切责皇上。”

她温言蔼语的一番话,令这对脾气固执的母子同时沉静下来,都觉得建德公主说话温和婉转,体贴入微,分寸把握得正好。元诩甚至觉得,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母后胡容筝要亲切得多。

建德公主自高太后死后,便远嫁到关中的齐王府,夫君是来自南朝皇族的萧家王孙萧烈,这还是她第一次回洛阳省亲。

她虽然是高太后的女儿,但从小由胡容筝抚养成人。

胡容筝将建德公主一直视为亲女,恩宠甚隆,公主下嫁之日,妆奁仪仗排列了半个城,让京中的百姓都啧啧称羡。

建德公主对胡容筝也十分敬爱,对她那个早就在瑶光寺落发出家的生母,反而没有什么感情。

殿中一片寂静,建德公主首先打破了沉默,含笑问道:“皇上,潘充华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啦?”

“七个月。”元诩闷闷不乐地回答,“潘充华即将临盆,朕却别娶新人,朕心何安?大婚重典,轰动天下,却令他们母子向隅而泣,岂不惨然?”

“胡说!”胡容筝怒道,“皇上大婚不但是宫中的头等大事,也是国家的大事,潘充华怎敢不知好歹?她虽然即将为皇上生下后人,但毕竟出身卑微,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皇上若不愿大婚,朕会将潘充华流放到漠北,让皇上永生见不到潘充华!”

“母后!”元诩痛苦地叫了一声。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年龄越大,脾气越乖戾刻薄,难道她不再记得,她当年在建乐宫中焦虑地等待着自己命运的裁决的时刻了?

当时,高太后的娘家、势力雄厚的高司徒府,结合一帮朋党,倾力要致胡容筝于死地,全靠了元恪宅心仁厚,和清河王元怿等多人的努力,才保全了她的性命,得有今天这种权倾天下、手操生杀的至高位置。

“皇上到底答不答应?”胡容筝充满威胁意味地逼问道。

“皇儿……答应。”元诩颓然答道。

元诩告退之后,胡容筝也满腹忧虑地站了起来,向建德公主叹道:“当年朕有孕在身,后宫嫔妃都劝朕饮药堕胎,朕不肯,冒着杀身大祸,生下了元诩。十月怀胎、六年离忧,朕为他担惊受怕,多少次夜里因为思念他而哭醒,这孩儿却对朕如此无情!言不听、计不从,连大婚也要拂逆朕的意思,他今年才十八岁,还未亲政,已如此强项,等年齿再长,朕只怕无立足之地!”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也令建德公主心下翻腾不安,良久,建德公主才强笑道:“母后陛下言重了。陛下,女儿以为,皇上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有些外臣对皇权虎视眈眈,在皇上身边撺撮不停,陛下不可不防。”

见建德公主话外有话,胡容筝不禁扬起了直画入鬓的双眉,问道:“哦?还有此事?建德,你说给朕听,到底是哪些人撺撮皇上,都鼓动些什么?”

“这……女儿也只是听别人传说,说一些外臣,包括都统胡僧敬、侍郎元顺在内,鼓动皇上亲政,听说已联名起了个折子,要求母后陛下归政给皇上,还有人说,驻在北方的大都督尔朱荣,也与皇上密地通了不少信件。”建德公主一边看着胡容筝的脸色,一边轻言细语地回答。

胡容筝大怒,咬唇不语。

元顺脾气执拗,常常在太极殿中面谏胡容筝,胡容筝早已对他不满,预备将他放往淮南任刺史,没想到自己的娘家侄儿胡僧敬也会和他们一党!

这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去年冬天,胡容筝率着侍从,回胡司徒府祭祀已故的父母时,胡僧敬竟然请了全族的亲党来赴宴,酒宴上,胡僧敬含泪跪下给太后胡容筝敬酒,极为无礼地当众说道:“陛下今年四旬,已是不惑之年,但臣听说,陛下竟然蓄有多名内宠,如郑俨、徐纥、李神轨之类的轻佻无行少年,并均委以重任。这些浮薄少年污秽宫掖、势倾海内,以致朝堂上文武解体、所在乱逆、土崩鱼烂、不可收拾!陛下,陛下本是英才,聪明捷慧,如今怎会昏悖如此?不但陛下如今为朝野所讥笑嘲讽,连胡姓也随之蒙羞!陛下母仪海内,应当威严肃穆,以建人望,不宜与那些毫无半点真情的佻脱少年再厮混下去了!”

胡容筝当即大怒,掀席而起,手指胡僧敬喝道:“放肆!朕若不看你当年有起复之功,今天就在席上杀你以儆效尤!你也不想想,你父子的荣华富贵、高官显爵由何而来?没有朕,就有今天贵盛洛阳城、与宗室亲贵、五姓七望比肩的安定胡家了么?反倒说朕令胡姓蒙羞!既如此,朕准许你们即日与朕划地决裂!”

满筵亲朋都跪下求情,胡容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家宴不欢而散,胡僧敬自此再也不能入宫,甚至被剥夺了上太极殿奏事的权利。

沉吟良久,胡容筝深思着,建德公主所说的人中,除了尔朱荣外,其他人倒也不值挂齿,仅是进几份言折,不足以动摇她的根本。

但尔朱荣本来只是一个契胡部落酋长之后,游击将军出身,在历次镇压起义叛军时实力大壮,如今带甲十万,雄踞一方,尔朱荣用兵又狠又稳,如果连他也偏向元诩亲政的话,倒是个不可小觑的力量。

“母后陛下,”建德公主的眼中闪出一丝诡异的神采,她向胡容筝身边走近两步,轻声道,“陛下曾经受过一次元叉之祸,幽居四岁,才得自由。这一次,陛下如果再被元顺、胡僧敬等人强迫归政,只怕比上一次的处境还要难堪,他们对陛下信用郑俨、徐纥、李神轨等少年官员十分不满,背后纷纷议论,言语不堪入耳。陛下,如今朝纲动摇,陛下宜速作断,免为奸人所趁。”

这番话更增添了胡容筝的恨意,元顺、胡僧敬,都由她一手提拔,才到今天的位置,他们不但不感恩,反而当面无礼进谏,背后又集合大臣,妄图夺取她手中的皇权!胡容筝心中杀机陡起。

她面色一冷,眼睛射出厉光,问道:“建德,你知不知道皇上有什么反常之举?”

“这个……”建德公主的眼睛有些游移神色,她支吾道,“倒没听说过。不过,因为大婚等事,皇上常在背后牢骚,说自己是个牵线木偶,是母后陛下手中的一件玩具,从来不配有自己的意思,当了十二年皇帝,说话却还不如郑俨之类的男宠有用。即位以来,整天痛苦烦躁,见了母后如老鼠见猫,毫无半点快乐可言。”

胡容筝的脸越绷越紧,她切齿恨道:“他放屁!朕日劳宵旰,整天勤于政务,留着他在宫中游手好闲,从不识愁滋味,常与一般宵小为伍,现在,居然要娶一个贱婢为皇后,真真有辱国体!他反倒说自己不如郑俨!这样的儿子,要来何用?”

见胡容筝勃然大怒,建德公主不敢再说什么了。

胡容筝与元诩的母子关系早已疑隙丛生,即使今天建德公主不密地进言,母子冲突也是迟早的事,但建德公主仍然为自己能激怒胡容筝而得意。

她凝望着盛装的胡太后,心中涌起一股又爱又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