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德公主觉得,虽然是大魏公主,但她的命运,比她的生母高太后,不,比普通民妇还要凄惨,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面前这个至尊无上的胡太后。
尽管,这些年来,胡容筝待她的深情厚意,的确不输于一个真正的母亲。因为与元诩失和,胡容筝将母亲的爱几乎全都给了建德公主。
幼年时,胡太后曾经教她读书射箭,曾亲自替她梳妆打扮,所作所为,无不像个真正的母亲,可这即使如此,胡太后还是没把她真正当成自己的女儿。
否则的话,为什么建德公主一长大成人,胡太后就将她远嫁给了关中的齐王世子萧烈?而且从不准她回洛阳城探望?是不是怕有朝一日建德公主长大了、有势力了,会心存敌意,对付胡太后?
当年,她的生母高太后暴崩后,建德公主收到由宫婢转来的高太后遗书,称高太后是久病后自杀而死,建德公主又悲又疑,虽然她从小与生母分别,但毕竟血浓于水,情牵肠挂,每个月都要入寺问安。
后来,她出嫁外镇,终于辗转知道,当年,由于月食之变,胡太后为了嫁祸,才赐死早已出家为尼、与世无争的高太后。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便对胡太后存有了戒备之心。
此后不久,六镇连连战乱,柔然不断入寇,建德公主的公公齐王萧宝夤镇守关中、有御北之责,每年应战不断,他疲于战事,又害怕兵败被降罪,让建德公主上表向胡太后请求调防到南方,胡太后却又担心齐王萧家叛归南朝,就是不肯答应,还下诏切责,逼迫他们出城迎战,结果,萧宝夤父子索性占据长安城,自立为帝,叛变北魏。
上个月,萧家父子被胡太后派人破城后抓捕,与建德公主一起押送到洛阳城,她外嫁数年,第一次归省,居然是坐囚车回来的。
虽然胡太后很快释放了建德公主,说她不知情者不罪,可她的公公齐王萧宝夤还有丈夫萧烈,却被押在大街上很快当众处死。
这就是她替建德公主挑的好亲事,那么多当朝亲贵她不选,非要把自己嫁到南朝归降的皇族家中,又在战乱频频时对萧宝夤多次下诏切责,这条不归路,难道不是胡容筝亲自为建德公主选中的吗?
从上个月夫君萧烈被杀之时起,复仇的欲望,就盘踞了建德公主的心。
胡容筝满面倦容,斜靠在床边的绣金靠枕上,向建德公主挥了挥手道:“你今天第一次入宫请安,本来应该设宴请你才是,但你也见了,朕每天有多劳心劳神,实在不能再陪你饮酒听歌。等朕哪一天心里清静,再延你入宫。你去罢,朕已命人替你新建了公主府,你以后就留在洛阳城,留在朕的身边,朕会好好给你挑一个忠诚高贵的夫君,让你以后的日子再无忧烦。”
“是。”建德公主温顺地行了一个礼,尽管胡太后说得动人,但她并不相信,含笑道,“母后陛下好好休息,女儿过几日再来看你,这一次带进宫的礼单都交给内侍了,其中有一双千年高丽参,十分难得,是女儿多方购求的,请母后陛下笑纳。”
“唔。”胡容筝慈爱地笑了一笑,向殿外吩咐道,“速传,叫领军将军郑俨到清凉殿来见朕。”
也许是深悔当年没有给杨白花以重任,现在,胡容筝根本不管天下人说什么,飞速地将郑俨从一个白衣提升为领军将军,令天下人愕然万分。
建德公主陪着胡容筝又说了一会儿家常,见时间差不多了,才告退出去。
在崇训宫前的廊下,她迎面看见一个身穿白袍、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悠然走来,建德公主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后正在等候的郑俨。
郑俨如今的权位,已经可与当年的元怿、元叉相提并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建德公主不但没有低头回避,反而扬起那双和她生母同样黑亮明澈的眼睛,娇羞地向他笑了一笑。
郑俨本来就是个好色之徒,这些年来碍于胡太后,才收敛了一些。
他正行走之时,看见前面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步态轻捷地走来,料知一定是个名门闺秀,待看见这个貌若观音的秀美少女竟向他扬眸露齿一笑,郑俨魂魄俱散、心花怒放,早将胡太后忘到脑后,沿着回廊几步走上前去,轻佻地向她笑道:“末将是郑俨,不知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建德公主见左右除了她的侍女外再无别人,遂向这神情浮薄的青年将军扬眉一笑道:“妾身是建德公主。郑将军,妾身久闻大名,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将军果然青年有为,风姿若神,令人一见而生敬仰之心。”
郑俨被她的话吹捧得心中大慰,笑道:“原来是建德公主,果然像他们传说的那样眉目如画、神仙体态,可惜,可惜……可惜末将没能早见到公主几年,以致错失终身!可惜……实在可惜!”
对面前这个神情浮滑、言语轻脱的少年,建德公主早起了反感,她不明白为什么胡太后会那样宠爱他,难道只因为他长得酷似杨白花?女人痴起来,可以这样傻!
但建德公主并不准备就此放过郑俨,她深知,面前这个轻佻少年,对自己的复仇计划大有用处,遂又用柔腻的声音叹道:“唉,妾身一别魏宫数年,不知道如今西海池上的莲花开得如何?现在是深秋十一月,池上除了残梗断荷,还能有些什么?”
她似真还假、无限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更加令郑俨心醉神迷,他偎近了建德公主身边,轻声笑道:“莲花莲叶有何好看?只要公主出现在西海池上,便胜过了满池花叶的好风光。公主,末将陪你去看一看西海池,好么?”
“真的?”建德公主含笑问了一声,便任郑俨在袖下携住了自己的手,往西海池方向缓步而去。
魏宫上空,金乌西坠,残阳如血,这个深秋并不冷,却每天都有强烈的长风穿过整个崇训宫,在永宁寺的废墟上徘徊……
就在三个月前,永宁寺木塔被雷击中起火,烈焰腾空,胡太后派了一千名羽林军去扑火,合满寺僧众之力,竟然都未将火势扑灭,绝望中三名僧人投火而死,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月,十几万经书、一千多僧舍、十几座金玉佛像大多化为乌有,至今宫中仍能闻到烟火气。
建德公主相信,这是天殛胡太后。
上天的意思,要将这大魏江山从这个把持皇权、昏悖糊涂的堕落女人手中夺走,不让她再指挥控制兆万人的人生和前途。
2
魏宫里一片节日气象,到处铺着金绣软翠,所有的宫殿门前,都高高悬着大红纱灯,作为大婚中心的显阳殿,更是富丽豪华到了极点,一应廊柱器物,都淹没在绫锦金玉丛中,寝宫的金**,堆满了各种珍珠、翡翠的如意。
今夜,皇帝元诩将要迎娶胡容筝的本家侄女胡真为皇后,一向住在这里的潘充华,由于皇帝大婚,被迁到北宫居住。她已经到了临盆之期,体态臃肿,面色憔悴,但元诩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恩爱。
崇训宫清凉殿中,洛阳新贵、领军将军郑俨正在和胡容筝密谈,他抬起那张俊美的脸,恳切地说道:“陛下,臣对陛下之心,天日可鉴,臣所说的话,也都是为了陛下打算,望陛下勿以为臣有异心。”
“你只管说。”近来,胡容筝总觉得神思恍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深深思念着谁,是杨白花吗?不,她似乎早已忘了他。是元恪吗?这一生,她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情。
是元怿吗?呵,这两年,她总是听见清凉殿外半夜响起羯鼓声,响起《宛转歌》的凄凉曲调,但推门去见,却再也见不到元怿的身影,他一定是憎恶她今天的作为,才不愿与她相见。
但是,元怿知道吗?今天的胡容筝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所有的情愁爱恨,都早已随着那些至爱者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陛下精通史书掌故,应当知道,昔日文明太后与其子显祖皇帝也常常龉龃,文明太后有内宠叫李弈,显祖皇帝却寻隙杀了李弈,文明太后大怒,以至母子反目,显祖皇帝到了亲政年龄,屡屡逼着文明太后归政,文明太后无奈之下,在宫宴上亲手为显祖皇帝斟了一杯酒,是夜,显祖皇帝便重病身亡……”在郑俨娓娓说述的声音中,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宫廷故事。
尽管有些神思倦怠,胡容筝还是猛然坐直了身体,这个郑俨,他想干什么?
郑俨对外强中干的胡容筝并无畏惧之意,他并不害怕她眼中射出的严厉神色,而是索性将脸扑在她的织锦长裙上,半真半假地抽泣道:“陛下,这些天,皇上越来越恨臣入骨了,前日,臣在西海池边的宫宴中遇见皇上,皇上竟然当着许多大臣的面辱臣为‘奸人’,向臣面上咳唾……陛下,臣受此羞辱,实有一死了之的心,只是挂念陛下,才没有自杀……陛下,臣恐怕已活不过今年了,皇上大婚后,必然会亲政,到那时,他手操生杀大权,要办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将臣满门抄斩……陛下,臣死无妨,只是,臣的体面也是陛下的体面,皇上却不给陛下留一点余地……”
胡容筝果然气得浑身直哆嗦,元诩,他想将母后逼至绝境吗?她早已答允了元顺等人,一俟皇上大婚后,就举行归政仪式,自己退居崇训宫,不再过问朝事。四十多岁的她,早已厌倦于政事,只想与情郎郑俨在宫中厮守,以度尽余生。
但元诩竟连她最后一点乐趣都要剥夺!
难道,他打算逼着她出家为尼吗?在青灯黄卷中忏悔往日的过失?不,不,不,她不是高太后,就算她前半生全是错,她也不预备忏悔!胡容筝生来倔犟刚强,这是她的进身之阶,也是她的取祸之道,但她决不会为逝去的往日而后悔!
见到胡容筝的怒容,郑俨更是放心,越发添油加醋地道:“不瞒陛下说,最近半年,皇上与尔朱荣通信频繁,打算引兵入京,逼宫让陛下归政,让陛下落发为尼……臣一想到陛下将要在青灯古佛前度过晚年,任人宰割、任人羞辱,就浑身颤抖……”
“哼!”胡容筝果然震怒地一拍座床,“忤逆儿,他还没亲政,就已如此咄咄逼人,待亲政之后,还有朕的活路么?”
事实上,她与元诩已经多日未见面了。
听说,元诩如今确与尔朱荣过从甚密,与朝中的多名大臣私交不错,上个月,为了儆戒皇帝元诩,她命人暗杀了皇上身边亲信的密多道人,又在宫宴上扑杀了领左右、鸿胪少卿的谷会和绍达,这两个人都是皇上最亲近的大臣,常常勾结多人,联手对付郑俨、徐纥、李神轨这些新贵。
自谷会和绍达被当筵扑杀后,元诩悲愤异常,面有恨色,再不肯到崇训宫请安,胡容筝心中忐忑,她不知道,如果归政后,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一种命运?
“郑俨,”胡容筝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这个相貌俊美、神态潇洒的少年,叹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臣不敢说。”郑俨拭去了腮边的眼泪,哽咽着。
“你说,只要是好主意,朕一定照办。”胡容筝咬牙恨道,“这样的不孝之子,竟然屡次在与尔朱荣的通信中称朕为‘戾后’,朕还要他何用?”
郑俨双眼陡然发亮,建德公主的主意果然高明,只要他半真半假地告上一状,煽情地说上几句话,就能令胡太后顷刻间对皇上生出仇恨!
他膝行两步,附在胡容筝的耳边,低切地说道:“臣刚才已经说过,文明太后赐给显祖皇帝一杯毒酒后,便永除后患。显祖皇帝死后,文明太后将显祖的太子立为幼帝,亲自抱入宫中抚养,长成后,孝文帝对祖母言听计从、孝爱无比……陛下,现在的皇上自幼与陛下分离,与李嬷嬷、潘充华为伴,对陛下毫无孝爱之情,陛下与其勉与皇上周旋,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呵!”胡容筝倒吸一口冷气。
见胡容筝竟没有喝止他,郑俨知道自己和建德公主商量的对策有望成功,心下大喜,接着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恨道:“陛下,如今潘充华已将临盆,这是天赐良机!陛下,倘若潘充华生下皇嗣,而皇上却不幸暴病身亡,陛下就将成为大魏朝的太皇太后,国有幼帝,陛下仍将临朝专政,直到幼帝满十八岁为止……陛下,再过十八年,由陛下亲手抚养长大的幼帝,会像当年的孝文帝待文明太后一样,孝爱崇顺,无可挑剔……”
一番暗藏杀机的话,竟令胡容筝怦然心动。她握着自己衣服前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但从她毫无怒意的面色上,郑俨判断出,自己所图得遂。
外面,箫鼓声盈耳,迎娶皇后的大典即将开始。
胡容筝向妆台里看了一眼,那是个身穿绛红华服、威仪雍容的女人,虽然年过四旬,但仍然拥有美貌和智慧,她还不甘就此归隐到永宁寺中度过余生……元诩,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这个虽与她有血缘却无亲情的皇帝,他实在不该如此逼迫她。
上个月,自在洛阳城外拦住皇帝的信使,查出皇帝元诩与大都督尔朱荣的通信后,胡容筝就对儿子心灰意冷了。
在元诩的信中,他竟然急切地要尔朱荣发兵围攻洛阳,以此来逼使胡容筝归政!信中,元诩对胡容筝多所抱怨,不但称之为“戾后”,而且说她神志不清、所为昏悖,待她归政后,要劝她到永宁寺修行听经!
箫鼓声越发喧腾,胡容筝向门外走了两步,作为宫中至高无上的女人,她将要前去主持大典。
元诩,他是个过于固执的人,听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换上礼服,还在北宫里陪着潘彤云。
潘彤云刚刚阵痛催发,马上就要分娩,元诩竟然在这种国家大庆的时刻,陪着一个下等嫔妃,而置胡容筝为他挑选的胡皇后于脑后!
“快去催促皇上。”胡容筝冷声吩咐着宫中的女官,“对他说,倘若三刻内还不见他人影,朕会做出让他终生后悔的事情!”
女官暗自哆嗦了一下,施礼而去。
她默自记下了胡容筝所说的每一个字,准备依实奏给皇上元诩听,不敢有半点隐晦和婉转,因为,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胡容筝,比当初还要冷漠无情、残酷阴狠。
3
大婚的第二天早晨,魏宫中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冷清,昨夜的箫管锣鼓似乎还留有余音,但每个人的眼中看去,显阳殿都不见半点喜庆之色。
十六岁的大魏皇后胡真,昨夜在显阳殿枯坐一夜,也没有看见皇上的人影。窗外北风狂啸,令她的心境更为凄凉寂寞。
年轻娇美的她,在家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呵护有加,没想到刚刚入宫就遭到这样的冷遇。胡皇后仅仅在大典上看见了面容冷淡黧黑的皇上,看见他毫无笑容地将她引入显阳殿寝宫床边坐下,便失去了踪影。
大魏皇后这个名义曾让她产生的骄傲自豪之情,现在化为了一种深入肺腑的怨恨。胡皇后到此刻才相信,宫外的传说是真的,皇上只喜欢那个宫奴出身的潘彤云,而对别的女人毫无兴致。
仗着年轻,仗着自己出众的才貌,胡真本想邀得皇恩,将来,像姑姑胡容筝一样,成为权操天下的皇太后,现在看来,这个梦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衣角划着字,陡然间,她惊觉那一个个字竟然是“恨”、“恨”、“恨”……呵,甫入显阳殿,她便成为怨妇,命运是多么凶险可怕!
北宫内,皇帝元诩也枯坐了一夜,门内,潘充华凄厉的叫声不时响起,她是个忍耐而温柔的女子,一定是那痛楚无法抵挡,她才这样惨叫出声。
天亮的时候,亲自为潘充华接生的李嬷嬷走了出来,她含笑看着由她亲手抚养大的元诩,跪下奏道:“已经生了,是个女儿。”
元诩罕有笑意的脸上,不禁绽开了一丝微笑,明朗而纯净,看起来十分动人,他和蔼地扶起李嬷嬷,笑道:“嬷嬷何必多礼?这是朕的长公主,也是嬷嬷的外孙女儿。嬷嬷放心,朕要加封彤云为左昭仪,还要加封嬷嬷为老封君……呵,朕有女儿了!”
看着他喜不自禁的神色,李嬷嬷叹息道:“可惜,彤云没有皇上生下储君……”
“这有何妨?”元诩笑逐颜开道,“朕专宠彤云,对别的女子毫无兴趣,迟早要叫她为朕生一个太子!别的嫔妃,哪怕是皇后,都没有机会!”
他的许诺不但没有令李嬷嬷欣喜,反而让她更加忧虑重重,她摇了摇头,道:“皇上,不是老奴说你,昨天是你的大婚之夜,你却将胡皇后冷落在一边,到北宫里陪着彤云……这让胡太后的脸面往哪里放?太后本来就对你多所猜忌防范,皇上却毫不在意,仍然任性行事,以致母子之情淡若白水,皇上,老奴听说建德公主和郑俨他们常在太后面前说你坏话,你要防备郑俨下手害你!”
元诩冷笑一声:“跳梁小丑,朕何畏于他们?待朕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秽乱宫禁的郑俨除去名位,赐死家中!至于建德公主,她一个女流之辈,成不了大器。哼,如今大臣已经归心于朕,连皇太后朕也不怕,难道还怕这些小人不成?”
廊下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薄明的天色中,胡容筝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正在对话的元诩和李嬷嬷,挥了挥手,屏去闲杂人等。
“生了么?”胡容筝淡淡地问道,并没有追究元诩昨夜冷落新婚皇后之事。
“生了。”见了母后,元诩仍然一贯地木讷呆板。
“男孩女孩?”
“是个女儿。”
“哦。”胡容筝大为失望,坐在桌边,支颐思忖片刻,一咬牙,又问道,“知道这件事的有几个人?”
元诩没有回答,李嬷嬷忙上前说道:“就是皇上、老奴、潘充华,还有两名在北宫侍候的宫婢。”
胡容筝点了点头,望着元诩道:“皇上,我多希望你现在就能立好储君……”
“为什么?”元诩有些摸不着头脑。
胡容筝长叹一声,蔼声道:“我即将归政逊位,余生,我想到瑶光寺中闭门读经。但行前,我不能不为皇上打算一下,如今朝中宗室的重臣甚多,他们见皇上专宠潘充华,早有议论,说皇上只怕乏嗣,已萌异志。皇上,你昨日大婚,下个月亲政,目前人心不稳,皇上不能不有所举措。”
已经很多年了,元诩都没有听见母后这样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更没有见过母后认真为他的位置盘算,心下不禁涌起感激之情,看着母后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多。
“那依母后之见呢?”他恭谨地问道。
胡容筝一狠心,最后做了个决定,温和地笑道:“马上颁下诏书,说潘充华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即刻立为太子!”
“呵!”李嬷嬷惊叫出声,元诩也目瞪口呆。
“这……只怕不妥。”元诩一生都很少听见母后这么温蔼地说话,他不想出口驳回。
“诩儿!”胡容筝亲切地唤道,“母后都是为你好。立此女为太子,一者可以平稳宗室人心,让他们消去野心,安定朝野;二者,也可以尊荣潘充华和潘家的子弟。母后答应你,只要立太子的诏书一下,母后就立刻擢升潘充华为左昭仪,封李嬷嬷为修成君,将潘家的子弟封侯拜将!将来,潘充华生了儿子,再改立太子也不迟,你看呢?”
这些诺言让元诩和李嬷嬷都怦然心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饱经世事的李嬷嬷,从胡容筝的表情和话语里,还是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一生未经过权力之争的李嬷嬷,无法判断出胡容筝的本心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胡容筝的眼神晦暗而凶狠,似乎在极力掩盖着什么阴谋,但善良的老妇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完美的计划下,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不成?
元诩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胡容筝心下一喜,推开内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片刻后,胡容筝再次推门出来,匆匆说道:“我已经将事情办妥了,皇上,这件事,除了你我,除了李嬷嬷母女,再无别人知道,望皇上勿将这秘事泄露给大臣和宗室。”
她话还没说完,内室里便传来了两声女人的惨叫。
元诩和李嬷嬷吓得赶快推门观看,却见潘充华的床前,两个平日侍候的宫婢都翻滚在地,口鼻流血、面色青紫,在她们身边,一只小小的托盘、两个酒盅已经打得粉碎,碎片中,有一枝胡容筝平素用的长簪。
元诩有些心惊肉跳地走过去,拾起长簪,发现中空的长簪里,居然放有深红色的灭心莲膏脂。
母后竟能于瞬间杀二婢,这种决断,这种毒辣,令元诩不寒而栗。
他附身在潘充华的床前,见自己新生的女儿长着一张粉团般的小脸,卧于母亲的怀中,熟睡正酣。
元诩注视这幅画面良久,才感觉到一种平静和安定慢慢回到了自己心中。
已经为人父,下个月又要亲政了,元诩从内心深处泛出来一种喜悦之情,十九岁的他,到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魏天子了,他将要大刀阔斧地对自己的治下进行变法,要革旧布新,要废去大批官员,起用一批新人!
眼望着窗外初升的红日,元诩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这天下午,宫中传出由胡太后和皇帝元诩共同加印的大魏诏书,内称:“潘充华有孕椒宫,已诞储两,熊罴有兆,国有统胤。”即日册封新生的皇子为大魏太子。
4
深夜的清凉殿,永远只点着两盏红纱灯笼,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风在十亩空****的荷池上撞来撞去,风声凄厉,像极了从前胡容筝与元怿两人按板而唱的《宛转歌》,人鬼隔世,胡容筝心下黯然。
元诩大婚已经一个月,按照旧制,明天早晨,胡容筝就不必再去太极殿听政了。
十三年来,她已习惯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没有机会上太极殿议决国事,胡容筝有一种极大的失落感。
多少年来,她已经只能在权力中看见自己的价值,失去皇权的她,将是什么人呢?一个丧夫多年的老妇?一个被天下人嘲骂的**?一个孤苦伶仃、即将与瑶光寺青灯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过半百的小姑姑妙通,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尽管住得和胡容筝并不远,妙通也很少与胡容筝过往。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说话,久在红尘的胡容筝,害怕成为那样的练行尼。
门外有女官报道:“领军将军郑俨求见太后。”
“宣。”自从听见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后,胡容筝已经不再召见他了,但这个心情格外失落的夜晚,胡容筝开始思念这个薄情的少年。
阴暗的纱灯下,郑俨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惶急。
胡容筝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桂殿那个夜晚,杨白花也曾在灯下来见她,当年的杨白花,是那样单纯明澈,是他让胡容筝知道了,什么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太后陛下……”郑俨欲言又止,满脸都是恐惧之色。他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公子哥儿,是什么事情让他惊恐?
“又做了什么事?”胡容筝有些落寞地问道,今夜,没有梳妆的她,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苍老和丑陋,呵,从前姿容绝世的美人,竟也会有这样一天。
郑俨脸色煞白,怔了半天,才膝行到她身边,低声说道:“臣……臣……臣已经将药给了胡皇后。”
“什么?”胡容筝吓了一跳,猛然间,她悟出了郑俨话里的意思,大惊失色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药?什么胡皇后?”
郑俨见她忽然翻脸,也骇异万分:“陛下,这事不是陛下默许的么?臣将精制的灭心莲毒药交由胡皇后下在皇上的茶水中,只怕皇上活不过今夜了。”
“朕默许了什么?”又惊又怕的胡容筝厉声喝问道,“朕难道默许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儿子、大魏的天子?”
郑俨终于看出了她真实的怒意,吓得抱住胡容筝的膝头,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领会错了,但此刻只怕已经来不及……”
胡容筝奋力推开他,在殿中叫道:“快来人!”
随着她的叫声,披头散发的李嬷嬷推门冲入了殿中,凄厉地哭喊道:“太后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在宫中多年,胡容筝深知灭心莲的强力效用,两行清泪沿着她皱纹丛生的面颊淌了下来,泪滴是那样冰冷而沉重。
她没有想到,元诩竟会在亲政的前夜,被郑俨和胡皇后合力毒死。
呵,元诩是死在自己母后的手上!
当她默许郑俨依着前朝文明太后的例子来处置元诩,当她在北宫中说动元诩,用皇女来冒充太子时,杀机,早已经埋下。
当胡容筝匆匆走到显阳殿时,元诩已经绝气多时,潘充华眼睛红肿、面无表情地为元诩更换着衣服。
胡容筝看到,元诩冰冷的胸前,竟然还悬着她在他刚出生时为他挂在胸前的黄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将母后最初的爱意留在心口。
只在一刹那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袭中了胡容筝,她摇晃了两下,便扶着元诩的身体,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再次传来了隐隐的羯鼓声,鼓声中,似乎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沙哑地唱着: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徵玉轸为谁锵?
日日等候在太极殿上的群臣,谁都没能想到,他们终于没有等来皇上元诩亲政的那一天,而是等来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怜的元诩,他这一生,永无机会过问一次大魏的政事,只因为他有一个过于强悍冷漠的母后。
但令太皇太后胡容筝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个女儿身的消息,竟然不胫而走,连洛阳城也传播得沸沸扬扬,看来,瞒是瞒不下去了。
经历了许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横,在元诩死的当天颁下诏书说:“皇家握历受图,年将二百;祖宗累圣,社稷载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经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御,重以宽仁,奉养率由,温明恭顺。朕以寡昧,亲临万国,识谢涂山,德惭文母。属妖逆递兴,四郊多故。实望穹灵降祐,麟趾众繁。自潘充华有孕椒宫,冀诞储两,而熊罴无兆,维虺遂彰。于时直以国步未康,假称统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极。何图一旦,弓敛莫追,国道中微,大行绝祀。皇曾孙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天表卓异,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事符当璧。及翊日弗愈,大渐弥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几。暨陈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宝,即日践阼。朕是用惶惧忸怩,心焉靡洎。今丧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阁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议禁锢,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诏书中直承,潘充华为皇上元诩生的是个女儿,为了稳定人心,才谎称是太子。现在,胡容筝从宗室中重新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元钊,立为幼帝。
那一天,太皇太后胡容筝,携着三岁的幼帝元钊,威严地出现在太极殿上。
殿下,公侯百官噤若寒蝉。
殿外,是越来越狂野的春风。
黄门侍郎元顺含泪奏道:“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尔朱荣,称先帝暴病而死,另有缘故,已经树起反旗,要勒兵南攻洛阳,擒郑俨、徐纥等问罪!”
胡容筝脸上厚厚的脂粉,掩饰了她陡然间煞白的脸色,显出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过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道:“任郑俨为领军将军、仪同三司,任李神轨为大都督、仪同三司,带兵十万,北击尔朱荣!”
元顺讶然抬起了脸,她疯了么?郑俨和李神轨这两个洛阳城中的轻薄少年,怎能抵挡得住用兵如神的尔朱荣?
郑俨果然有些畏缩,他出班奏道:“陛下,臣近来身体多病,只怕不能胜任……”
胡容筝冷笑两声,看了他一眼,道:“是么?当年你向朕要求领军将军之衔时,可没说过你体弱多病呵!国家用将之时,你若敢退缩,朕当斩你以谢天下!”
满殿大臣俱皆愕然,什么时候开始起,这相貌酷似杨白花的俊美少年开始失去圣宠了?难道说,**一生的胡容筝也已改过知新了么?
殿上正襟危坐着的太皇太后胡容筝,像一座神一样威严。
而她面前的小皇帝元钊,却坐立不安,忽然间,他站起来叫道:“来人,来人,我……朕要尿尿!”
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想笑,他们的心底,同时掠过一声叹息。
这大魏元家,只怕气数将尽了吧?
5
洛阳城外,刚刚经过兵乱的破旧村舍中,又渐渐有了人烟,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处都有牡丹芍药盛开,但由于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开得有些芜杂,透着一种野意。
傍晚时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来了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着褴褛,腰悬长弓,脸色肃穆,看起来不苟言笑,一进门,就要了三碗素面,执箸吃了起来。
小店中本来没有几人,太阳落山时,一个梳着双髻的瘦小女孩,牵着一个中年瞎子的手,走进店来,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哑哑,声调十分苍凉。
他们在两个酒客边唱了半日,一个中年酒客掏出两个钱放在小女孩的托盘中,叹道:“你还是找别的营生吧,如今是乱世,大都督尔朱荣的手下兵将都是北方的蛮子,见到女人就抢,你们父女还敢出来卖唱!”
中年瞎子谢了赏,苦笑道:“我们父女手无缚鸡之力,不出来卖唱,难道在家等死吗?胡太后一时昏乱失计,听了郑俨那贼的主意,害了肃宗皇帝(按,即元诩),造成天下大乱,不然的话,咱们北魏是最太平不过的了……”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与中年酒客对饮的青年人摇了摇手,叹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乱,你正好回南朝的建康城老家,避过兵祸。”
中年酒客长叹一声:“我难忘当年胡太后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还是建康城街头的一个卖卦先生,哪里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听说她前日被尔朱荣捆绑起来,沉入黄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凭吊一番,再买舟南下,回老家学五柳先生,终日买醉。”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边吃面的黑胖和尚,不禁面上一阵抽搐,脸色变得惨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为已经忘记了她,可是,她的死讯却会让他这样痛楚而震动,让他怒发如狂,看来,这十年的清修和诵经、苦行,并没有减弱他的思念。
那对卖唱的父女已经走到了和尚的桌边,看着他脸上的狞恶之色,小女孩有些胆怯地问道:“大师,您听歌儿吗?”
黑胖和尚勉强平息了脸上的愤怒神情,长舒一口气,微微点了一点头,道:“好,拣这两年洛阳城里最盛行的歌唱给老衲听。”
这话出自一个大和尚之口,让人不禁奇怪,与人对饮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转脸打量了他两眼。
“这两年洛阳城最盛行的歌,莫过于胡太后写的《杨白花歌》,”中年瞎子一边说着,一边调准了弦,拉起了过门,“每到胡太后与那杨白花的定情之夜纪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边架起百座箜篌,命宫女们连臂踏足而歌,反复唱着这首《杨白花歌》,连南朝名士也赞道,这首歌有狐媚气,有英雄气,妙在音容声口全然不露,只似闲闲说耳……”
他说到这里,那小女孩已经亮开嗓门,唱了起来: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正唱着,小女孩发现,泪水已经突如其来地涌入了胖和尚的眼睛。他没想到,胡太后为他创制的《杨白花歌》,竟会到处流传,成为酒楼上佐宴之曲!
那里面有她多少无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复的痛苦,让那些早已寂灭的情思又潮水般吞没了他的心。
呵,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远弃红尘,可是,造化弄人,连佛陀也说:“人间三苦,为爱不得、生离别、怨憎会。”其中,又以爱不得为最苦。
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经修行了这么多年,却仍然无法跳出“爱不得”的烦恼冤业。
当知道尔朱荣勒兵渡过洛河,即将攻打洛阳城的消息后,他弃下修行,连夜渡淮北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为何来。
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将杨白花,能够和带甲十万的藩王、大都督尔朱荣对抗吗?
可是,他觉得,只有在这最危难的时刻赶到洛阳,他的心才能安。
还是来迟了一步……尔朱荣,那个来自漠北的野性大发的藩王,竟然将大魏的太皇太后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黄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生命的尾声。
黑沉沉的暮色中,板胡的曲声传出了很远很远,悠扬感伤,本空和尚从袋里取出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盘。
卖唱父女谢了又谢,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在店门前迎面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虽说乱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见惯,但毕竟黑夜中猛然看见棺材进店门,令人心生恐惧,父女俩急忙躲了出去。
四个杠夫将棺木抬在门下落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门来的,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认了出来,她正是旧日瑶光寺的住持、胡容筝的小姑姑妙通。
他连忙低下了头,却见那老尼落寞地在门边坐了下来,吩咐道:“店家,打两斤酒,炒四个热菜,上两笼馒头,给那四个伙计用。给贫尼一碗素面。”
她闭上眼睛,手数念珠,念了两卷经后,才举箸欲吃面。
坐在一边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唤道:“是妙通法师么?”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贫尼。”
“法师欲往何处去?”
“欲完世间一段孽情。”妙通叹道,“阁下既然能认出贫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员。”
“哪里。”杜刺史叹道,“我冒昧再问一句,这棺木里睡着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后胡容筝?”
本空僧只觉毛发直竖,与他一板之隔的,竟就是他此生倾心爱过、却无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经一手撑起大魏天空的了不起的女子胡容筝!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将酒杯一掷,伏在棺材前大恸失声:“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后又遭此大祸!听说陛下前日已在永宁寺落发出家,被尔朱荣搜出后,跪地乞命,尔朱荣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无地!尔朱荣狼子野心,素有异谋,全不顾天朝体统,竟然以为肃宗皇帝报仇为名,将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缚,沉入黄河!河阴之变,数千王公大臣,被契胡贼酋一朝屠尽……呵,自有大魏以来,未闻如此惨剧!陛下,当年陛下从南朝建邺将杜某携回,重加宠信,以完杜某一生事业,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为报?陛下三十五岁前清明多智,三十五岁后冷酷无情,人家都说是陛下年纪大了的缘故,只有杜某知道,陛下为情所伤,所为才多悖乱……那负心薄情的杨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间烟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湿,她长叹道:“你冤枉杨白花了,容筝临终,有遗言要与清河王元怿合葬,老尼此去,就是为了完她的心愿……没想到,纠缠一生,容筝最爱的还是清河王元怿。”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师,你错了。太后这一生,虽然多所宠幸,但心中只有杨白花,自杨白花出家后,太后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觉得,杜刺史的视线似乎在向他这边扫来,连忙低下了头。
与元怿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涩。
是的,她也只有与元怿合葬。像杨白花这样的负义少年,只能让她心碎神伤,让她一生郁郁寡欢。而那风姿出众、性格温厚的元怿,却总能抚慰她的伤口。
多么漫长,他们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从桌边立起来,缓缓走到门前,双膝一软,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边,他的额头抵着棺木,两行冷泪顺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见了那在桂殿青灯下专心批览奏章的胡容筝,她是那样清丽动人、自信而优雅,从那一天,他没有一刻能够将她忘怀。
这一生,他就该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死的吧?
在店内众人的愕然注视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轻轻吻了一吻,喃喃道:“容筝,你等我,等我给你报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没,还是像昔年那样剽悍、那样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惊呼道:“杨白花!”
杨白花再也听不见这声叫喊了,他携着当年胡容筝相赠的雕花宝弓,消失在北邙山脚下的茫茫黑夜里。
第二天,洛阳城里传出了惊人的消息,酷爱打猎的大都督尔朱荣,在清早围猎北邙山时,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伤垂危,长箭上竟然刻着“胡容筝”三个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个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剑毁去,见大军围来,在射杀十六个兵将后,胖和尚坦然饮剑而亡。
没有人能认出他是谁,他饮剑之时,并未口念佛偈,而是反复念着一首南朝范云的《别诗》: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在凄凉寂寞的吟诗声里,那毁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面上犹留有一丝笑意。
而洛阳城暮色中,几十年来定时响起的千寺钟声,合奏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虽然僧众逃跑大半,虽然寺院被毁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扬扬的晚钟声,依旧在洛阳城上空、永乐宫楼头、北邙山崖谷、西海池波影中来回飘**……
这北邦南朝,这君王百姓,这红尘世外,又有谁真的能逃过爱的集谛、人性的折磨、悲欢交欣的苦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