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第77章 深入虎穴

字体:16+-

送别李嗣源归来不久,李存勖突然感觉出了异样。

貌似平静的河畔杂树长草中,仿佛塞满了东西,草叶不再随风到处倒伏,泥路上到处都是坠落的树叶还有足迹,这并不是河东兵的马蹄痕迹,而是步兵的脚印。

是梁军!

虽然他送走李嗣源往返不过一个多时辰,但河东骑兵马快,早跑出了几十里路外,魏县县城内外,除了他身边的一百飞虎军,再无兵力。

是刘鄩来了……这诡计多端的老儿,竟然能找准他身边兵力最少的时刻,趁虚而入。

赵州援兵最少还有半天时间才能到,他身边的这一百人,能支撑住半天吗?

李存勖环视着身边的亲卫们,除了伶官郭从谦,还有猛士夏鲁奇,这二人都能以一当百。郭从谦也抬眼与李存勖对视,眼神充满警戒与焦虑,显然也发现了河畔草木中有伏兵。

倘若能及时跑回不远处的魏县,闭门固守,说不定还能拖延片刻,而且魏县城中屋舍众多,就算打不赢,也可以找地方躲藏起来,拖到下午赵州援兵驰至,事情便会有转机……

李存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百名飞虎军侍卫心领神会,齐齐快马加鞭,往魏县城中驰去。

但已经晚了,草丛中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刘鄩的伏兵同时从河曲现身,他们均身着软甲、腰悬长剑,人数之众把李存勖吓了一跳,梁兵刹那间便把李存勖和百名侍卫包围得里三圈外三圈,这河边埋伏的梁兵,少说也有一万多人!

刘鄩老儿竟然连夜把大军派到了魏县城外,而他却一无所知!

李存勖暗恨自己大意,昨夜他连斥侯哨探都未派出,一早便命李嗣源与符存审开拔,想不到敌人早已悄悄来到了他的鼻子下面,自己叱咤河朔多年,倘若没在两军对垒时战亡,而在这河边被人设伏所害,简直有辱他河东鸦儿军的英名。

夏鲁奇大喝一声,脱去身上铠甲,赤膊而战。他一手长刀一手铁杖,神力过人,片刻间便斩杀十余名梁兵。梁兵见他勇悍,不敢近前,将他诱出伏击圈,命人放箭。夏鲁奇仍不畏缩,摇刀击去面前如蝗箭枝,奋力杀向弓箭手,弓箭手见他来得迅捷、状如疯虎,发一声喊,竟溃退而去。

郭从谦护着李存勖往一处坡地上逃去,到了高处,李存勖才暗暗叫苦,泥泞中铺天遍地都是梁兵,见他登上坡地,上千名弓箭手立刻引箭对准李存勖,让他无法突围。

几百骑亲兵护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将驰到近处,那将领胡须花白、身躯笔直、双眼有神、神色庄重,他遥望李存勖,俯身在亲兵耳边说了几句,亲兵们齐声喊道:“晋王听着,我家刘节帅有令,晋王若弃械投降,节帅法外开恩,饶你不死!”

李存勖怒极反笑,一抖手中禹王长槊,喝道:“晋王在此!不怕死的尽管上前!”

刘鄩见他执意不降,一抖马缰,走上前来,笑道:“久仰河东李亚子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好一位气宇轩昂、胆识过人的汉子,真可谓人杰。殿下身入重围,倘能识时顺变,归降我大梁,本帅保你不失封王拜相,不失荣华富贵;若执意对抗天兵,身死国破,英年不永,实令本帅于心不忍!”

李存勖冷笑道:“刘鄩,你仗着诡计,设伏陷孤,算什么英雄好汉?孤的兄弟个个豪杰,孤死不妨,只怕你不久也就保不住项上人头了!”

刘鄩为人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听得李存勖出声恫吓,微微一笑道:“殿下孤身被围,已入绝地,既不愿降,来啊……”

他正要命陌刀队上前活捉李存勖,忽听得天空中传来几声凄厉的鹰唳声,刘鄩与李存勖同时抬头去看,只见铅灰色的天空下,几只羽毛雪白、翼展近丈的巨大海东青远远盘旋着,似乎随时要俯冲下来。

忽然之间,大地震动,由微弱而强劲,白羽海东青之下,一队身穿铁甲的骑兵急驰而至,他们脸颊边垂着散发,队中有白马青牛的三角大旗,帅纛上飘着貂尾,梁军不禁齐声惊呼道:“契丹人!是契丹人!”

因为隔着河朔三镇,梁军极少与契丹人交战,刘鄩手下又多是开封子弟,从未见过漠北胡骑,却早听说过契丹骑兵作战骁勇,此际契丹人突然现身魏县河边,梁军不禁有些慌张。

“约束三军,不得慌乱,听本帅军令行事!”刘鄩掉转马头,仍是一派从容不惊的神气。他转战中原多年,见过无数次叛乱,可今日本是必胜之局,却突然横刺里杀出了一拨胡人,让他心里也没有底。

来的契丹骑兵只有一千余骑,他们是大军的先锋呢,还是意外游**到此的散兵?他们是友是敌?是仅仅路过此地,还是要来救晋王李存勖?

海东青的长唳之声在雨幕里回**着,雨点又开始变急,连坡下酣战的夏鲁奇都收了刀,急奔到李存勖身边,与郭从谦二人挡在李存勖面前。血战片刻,李存勖身边的侍卫已经战死一半,面对大群梁军,他们的数量显得是那么稀少单薄。

契丹人的大纛在白蒙蒙的雨中越来越近,上面的绣字依稀可见:“先锋都统、契丹国皇太子耶律倍”,竟是耶律倍!

李存勖又惊又疑,耶律倍与他并无嫌隙,去年契丹诸弟之乱,李存勖还曾帮助耶律阿保机、耶律倍父子平叛,只是,路过此地的耶律倍,会不顾生死来搭救他吗?

上千名契丹骑兵已离得不远,几个懂汉话的兵卒赶上前来,大声道:“梁军听着,我家太子领一万兵马前往滦河,途经此地。晋王与契丹皇太子乃生死之交,梁军若不速速撤围离去,太子殿下不惜与梁军在此决战!”

喊话声中,两个骑着白马的身影急驰而至,尽管隔着茫茫的雨雾,李存勖还是看清了二人的模样,正是耶律倍与伊明贞夫妻。

他不知道二人何时南下来了此地,但心下却觉一阵宽慰,天不绝河东,所以在这危难关头,又让他的伊明贞神兵突降般出现。

伊明贞抬眼望着重兵之中的李存勖,年过三旬,他还是如此冒失,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竟然轻身犯险,让自己落入了百倍兵力的包围中。倘若不是她路过赵州时,一听说李存勖孤身在魏县等候援兵,便命先锋队伍马不停蹄赶来,此时他已经落到了刘鄩手里。

上个月,契丹其他七部作乱,要求恢复部选制度,耶律阿保机刚刚平定“诸弟之乱”,迭剌部元气大伤,无力对抗,只得退位下野,让出了帝位,命耶律倍、耶律德光分别带领珊瑚军前往滦河北岸筑城,以示退位养老。

她在路上便听说了李存勖要到魏州受降的消息,等来到赵州时,又得知李存勖竟然独自在魏州等候后路援兵,深觉事情不妙,这才连夜赶来,也幸好来得及时,才没眼睁睁看着李存勖被伏兵所害。

刘鄩望着契丹骑兵虽然只有一千多人,但后面深雨相隔,不知是否还有后援,亲自上前交涉道:“原来是契丹太子,本帅围困的是河东沙陀反贼,与你们并不相干。既是太子殿下忙着赶路,本帅命人置牛酒于前路相送,还请殿下笑纳!”

伊明贞冷笑道:“反贼?我竟不知道,堂堂大唐晋王,能叫作反贼!刘节帅,我听说你过去是大唐青州镇指挥使,父亲乃当朝工部尚书,当年反贼朱晃攻打山东,诸州皆陷,只有刘节帅镇守兖州,孤城被困两年,始终未降,智勇双全,气节过人,可想不到十年之后,你已成为大梁重臣,效忠于篡唐反贼,还要加害为复唐大业奔走多年的晋王!”

向来神情镇定的刘鄩被她说得老脸一红,朱晃篡唐多年,他也成为梁将多年,但毕竟父祖世代为大唐名臣,自束发读书,便懂得君臣纲常,心底偶尔还是会对当年的屈膝降梁引以为憾。

面前这名身着戎衣的契丹将领,面貌俊秀,很明显是个汉人女子,言谈举止中都带着中原名门的气度,他想了起来,耶律倍的太子妃本是河东人,叫伊明贞,传说与李存勖曾是旧相好,有过婚姻之约。

刘鄩心底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天不亡李存勖,明明此刻他以百倍伏兵困住了李存勖,却偏偏又横刺里出现了这一队人马。

河畔的大地还在震动,久经沙场的刘鄩听得出来,这批骑兵至少有数万之众,绝非是他屯扎在南乐的部下……

积善宫前,花荫满地。

朱友贞愤怒地把手中的茶杯掷在地上,恨恨地说道:“刘鄩老了,一再怯战,深失朕心,朕后悔不听段凝劝阻,非让刘鄩这老糊涂带大兵前去监视魏博分镇,如今魏州、博州都已经落入了李存勖手里。来人,派使者去南乐的军营中,质问刘鄩,他信誓旦旦说要活捉李存勖,如今李存勖安在?”

顾命大臣敬翔望着朱友贞满脸发红、愤恨不已的模样,沉默不语。

朱友贞是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是梁太祖朱晃与元贞皇后张惠之子,朱晃生前,却从没考虑过要让他当皇嗣。

朱友贞性格优柔寡断,既不如庶长子朱友裕的能征善战,也不如养子朱友文的胸存韬略、对军政大事成竹在胸,甚至还不如去年被杀的朱友珪诡计多端。

他单纯、文秀、柔弱,自幼交往的都是儒生名流,也自有一种魏晋风流,书法诗文颇为出色,可坐到大梁皇帝的位置上,他便显得左支右绌,内被权臣杨师厚牵制,外被河东李存勖威慑,总显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敬丞相,朕问你,你是先帝亲自指定的顾命大臣,可你推荐给朕的几位重臣,从刘鄩到王彦章,这两年来,对敌从无胜绩,一败再败,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朕年幼无德,还是他们这些前朝重臣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神勇?”朱友贞不依不饶地质问着。

“陛下真想知道吗?”敬翔有些冷淡地回答着。

“朕想死个明白!免得等鸦儿军兵临城下之时,朕还以为满朝文武足以抵挡住那河东反贼!”朱友贞吼道。

敬翔望着年轻的皇帝,心下怫然。

敬翔是朱晃生前亲口指定的顾命大臣,但朱晃让他辅佐的,是博王朱友文,而不是均王朱友贞。只是由于郢王朱友珪与朱友文争位而死,帝冕才落到了朱友贞头上,朱友贞从来没有争嗣之心,可那三个年长皇子:朱友裕、朱友文、朱友珪均因夺嗣之争而亡,朱友贞才不得不挑起他命中注定的这份沉重。

元贞皇后生前,只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优游卒岁的闲散亲王,不想让他接近军政要务,所以为他找的辅弼之士均是些民间的隐者琴师,可善良的元贞皇后没有想到,在这到处征伐杀戮的时代,朱晃的儿子怎么能够独善其身、逃身戎机国政之外?

“老臣以为,陛下自登基以来,处于深宫,从不远出,疏远大臣,任用近侍,难以明辨天下大势。”敬翔望了望朱友贞左右侍立的人群,撩袍下跪,大声道,“陛下,我大梁这几年年年用兵,疆土却不断减少,并非刘鄩、王彦章等老将不复往日神勇,也不是大梁兵马不如河东,而是陛下没有知人善用,政事全凭宵小之辈指点,令大梁将士齿冷!”

他的话,登时令朱友贞身边的几个年轻大臣脸上变色。这几人都是同胞兄弟,是已故均王妃张氏的兄弟,叫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

两年前,朱友贞靠了张妃的几个兄弟等人发动龙骧军兵变,才逼得朱友珪自杀身亡,登上了帝位。

张妃本来是他的正妃,朱友贞一即位就要封她为皇后,可张妃要他祭天后再封后,没想到朱友贞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祭天礼,张妃已经病死。朱友贞追思不已,不断提拔张家兄弟任要职,老将刘鄩、王彦章反而沦为他们的下属。

张家兄弟才薄德鲜,一登高位便大肆卖官鬻爵,梁军上下全是他们的亲信,其中有个叫段凝的将领,这两年不断送重贿给张家兄弟,竟一路从小校提至郑州刺史,被朱友贞倚为腹心。

刘鄩、王彦章等在外卖命的老将,自是看不惯张家兄弟所为。张家兄弟便不断挑剔非议,一旦与敌对峙,就会往前线大营派使者监军,痛责刘鄩等人耽误军机、耗费军饷,不断指手画脚、干涉军务。

“宵小之辈?”朱友贞听得越发不入耳,指着身边的张汉杰、段凝等人道,“敬丞相是说朕的控鹤指挥使、郑州刺史他们都是小人?朕不得张氏兄弟拥立,早已被朱友珪害死!这次北面招讨使戴思远五万大军被晋军围困,不是段刺史守住黄河,河东兵早已杀到了汴京!他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敬丞相不得随意指摘!”

敬翔长叹一口气,他与李振二人同日受命为宰相,可李振要识时务得多,受命第二天便推病不去上朝、数次递交辞章,只有他明知不可为而为,数次犯颜直谏,却越发受朱友贞排斥疑忌。

“老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只能尽忠大梁、除死方休!”敬翔不顾满殿君臣的侧目,接着叩首奏道,“陛下,老臣以为,陛下若想要与河东一较高下,务须比晋王李存勖还要勤勉勇敢,才能取胜。那李存勖自墨缞统众,于今十年,每次攻城临阵,无不亲当矢石,潞州夹寨、柏乡对决、围困幽州、奔袭魏博,每次他都亲自在前线督兵作战,部众才有士气!当年先帝在日,河朔未失,先帝也曾多次御驾亲征……”

“带兵打仗不是朕的长处,朕坐这个帝位本来也是时势所迫,”朱友贞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倘若满朝文武都如张氏兄弟、段刺史一样忠心于朕,为朕效死,则朕垂拱而天下治!又何须朕御驾亲征?”

敬翔伏地无语,面前的年轻皇帝,不但没有李存勖那样的勇气、将才,甚至还没有朱晃那样知人善用、从谏如流的眼光。当年朱晃与李克用的强弱高下之势,到了朱友贞与李存勖这里,已完全倒了过来。

大梁此时虽然依旧兵强马壮、猛将如云,却上下都透露出对河东鸦儿军的畏惧与担心。

或许,只有此刻屯兵南乐的刘鄩,还能给大梁挽回一线生机。

“陛下既不愿亲临河朔,愿陛下诏令刘鄩全权统摄河朔军队,将相州、卫州、澶州、贝州数地之军的军权全都交给刘鄩!”敬翔道,“刘鄩多谋善断,必能为陛下死守河朔!”

“那刘鄩要是守不住呢?”朱友贞还没答话,一个有些阴冷的声音问道。

敬翔徇声望去,看见问话的人是郑州刺史段凝。

段凝的相貌比朱友贞还要俊秀动人,外人不认真细看,会以为是个绝色佳丽。他妹妹在宫中为美人,自己又向来阿附张氏兄弟,出手阔气,所以来汴京城日子虽短,却已连升数级,更得张氏兄弟等辈交口称赞,近来还与王彦章争夺起了北面招讨使的官职。

敬翔很是不齿他的为人,当下也冷冷答道:“要是刘鄩守不住河朔,老臣愿与他同领死罪!”

“好,但愿敬丞相言而有信,不负朝廷厚望。”段凝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真正与刘鄩在魏博一带对峙起来,李存勖才发现,这个朱晃手里提拔起来的儒将并不好对付。

刘鄩的确不擅长正面决战,一旦李存勖聚集手下,尽数出击到刘鄩的营前挑战,刘鄩反而会快速开拔离开,回避对战。刘鄩的兵力只有李存勖一半,李存勖杀了张彦、收服了魏博的银枪兵后,实力更远远胜过了刘鄩。

可一旦李存勖挥师离去,刘鄩的部下却不断游击骚扰晋军,鸦儿军出来打草、落单之际,都会被梁军围猎,没有一次行军顺利。刘鄩的伏兵,仿佛无处不在。

贝州围了快一年未攻下,澶州打围又需增援,李存勖只得命人去河东调集最后的七万兵力,欲以全军之力夺下魏博六州。

后援未至,刘鄩驻守的南乐城里却有了异况。

符存审带着两个儿子急忙走入李存勖的大营,皱纹丛生的额头上冒着冷汗,道:“殿下,南乐城中的梁军已经不见了!”

李存勖也是一惊,道:“昨天下午孤还路过南乐城,见到处旌旗密布、守卫森严,怎么一夜之间,三万多大军就不见了?”

“回禀殿下,今日上午末将与几个儿子巡营路过南乐,才猛然察觉,这几天都没看到南乐城中有炊烟,冒险逼近南乐城后,才发现南乐城头的军马都是驴子冒充,只有一些老弱残兵在守营护寨,城头旌旗虽多,守兵却没几个,强攻之下,末将已夺南乐,发现城内守兵不足一千人。严审之下,才知道刘鄩的三万大军早已于三天前动身,直扑我们的大后方晋阳城!”符存审不断举袖擦拭着额上冷汗,他是河东军中最有智谋机变之称的宿将,可此刻他脸色惨白,显然受惊非小,“殿下,末将盘算,依刘鄩的行军速度,此刻他离晋阳城已不足百里,而晋阳城防守空虚,只怕会惊吓到两位太妃……”

符存审的话把李存勖吓得心惊肉跳,李存勖站起身,道:“刘鄩老儿,怎么能次次洞察先机?从时机判断,我们的援兵才出晋阳城,他就趁虚而入……如今晋阳城内守兵不足万人,倘若被梁兵困住,孤的老母妻儿……”

李存勖不敢再想下去,喝道:“下令全军回师,急返晋阳!”

“殿下不可!”李嗣源、李嗣本、李存璋三人还没进来,已齐声在帐外开口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刘鄩这是‘围魏救赵’之策,倘若殿下回师晋阳,则一年来在魏博六州的围攻前功尽弃,想再夺魏博,不知道又要血战多少场!”

李存勖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可念及母妃世子,又不禁紧张惶恐,道:“孤也知道,可这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倘若两位母妃有失、世子受困,孤……”

身高九尺的李嗣本拱手道:“殿下,末将请带两万精兵即刻日夜驰往晋阳,再命幽州周德威出师两万急援晋阳,内外合围,则无忧刘鄩!”

李嗣本因战功过人,早已升为振武节度使,他此次是从代北前来运送粮饷的,以他驰援晋阳,那是再合适不过。李存勖点头道:“有九哥带兵救晋阳,孤心安不少。好,事不宜迟,九哥这就回师晋阳,为孤保护老母妻儿!”

李嗣本领命而去,符存审要巡查大营内外,也告辞而去。

李存勖依然心神不宁,对李存璋道:“五哥,孤今日心中忐忑难安,你就在帐中陪孤一道用午饭。来人,上酒菜!”

郭从谦领命而去,李存勖趁空打量了李存璋一眼,他与李存璋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

李存璋与张承业同为李克用所留的顾命大臣,内外兼领,如今官居大同军节度使。这些年来,他劳累过度,也显出了几分老态。

侯妃从帐后掀帘出来,见有外人,正要退下,李存勖道:“不妨,爱妃来见过孤的五哥,当年孤在晋阳城中险些被李克宁、李存颢等人设伏诱杀,不是五哥舍命相助,孤就没有今天。”

侯妃敛衣施礼,道:“臣妾见过五哥!”

李存璋连忙还礼,他早听说过侯妃与当年的伊明贞长得十分相似,没想到会相像到如此地步,不禁看得一呆,半天没有移开视线。

侯妃脸上一红,又施了个礼,侧开身子,走到一旁。

李存勖见李存璋有些失态,笑道:“五哥,人人都道,侯妃与伊姑娘当年的模样毫无分别,你看是也不是?”

李存璋微微一笑道:“殿下,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存勖狐疑地望着他道:“五哥尽管直言。”

李存勖知道五哥李存璋平素性格稳重,向来举止从容,可今天他注视侯妃的目光分明有些古怪。

果然,李存璋又望了一眼不远处调弄着琵琶的侯妃,犹豫地低声说道:“殿下,这世上,别说两个人,就算是两棵树、两朵花,也不可能从形状、颜色到香味全都一模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四名厨子抬着一案酒席从营门外走入,侯妃起身笑道:“殿下,臣妾看殿下最近心情忧郁、懒得饮食,特地命人从魏州城里找来几个有名的厨子,做了殿下喜欢的烤鹿……”

果然,那四个厨子抬的酒案正中,是一只壮硕的大鹿,烤得金黄油亮,十分诱人。

李存勖点头笑道:“还是爱妃体贴孤,就放在这里吧。”

那四个厨子穿过帐门外几十名持戟而立的飞虎军,被搜身完毕,走入大帐,将烤鹿放到李存勖面前,领头的黑脸厨子道:“请殿下用烤鹿!”

李存勖见这几个厨子瘦小精干,听得口音与军中厨子有异,也不以为意,不想四名厨子同时从鹿腹中取出四把精光锃亮的匕首,李存勖大吃一惊,喝道:“做什么?”

黑脸厨子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道:“为殿下割鹿肉!”

他嘴上说着,左手一个手势,四人合围李存勖,四把匕首同时往李存勖前胸后背插去,匕首尖上黑青发亮,显然淬满了毒液。

李存勖在帐中只着轻薄便服,冷不及防,一时竟无处可躲,幸好李存璋离他不远,猛然冲了过来,用腰间佩剑格挡黑脸厨子手中的匕首,不想那匕首利可断金,将李存璋手中长剑断为两截。此时,后面一个尖下巴厨子的匕首却又**向李存勖后心,李存璋来不及再格挡,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尖下巴厨子,那匕首直插入李存璋腹中,只留匕首柄在外。尖下巴厨子拔出匕首,四名刺客又冲向了李存勖。

幸好李存璋拖延了片刻时间,李存勖已缓过劲来,从一旁剑鞘中拔出自己的青华古剑,左击右斩,已斩落第三名厨子手中的匕首与第四名厨子持匕首的右臂。此时帐门外的飞虎军也发觉动静,郭从谦带人一涌而上,把四个刺客围在当中,正要拿下。

那四个刺客大笑一声,齐齐道:“我龙骧死士,受国重恩,不成功则成仁,义不受辱!”

一言已毕,四刺客同时将匕首插入前胸,登时毙命。

李存勖赶紧抱起李存璋,却见他身上的白袍已被鲜血染透,脸色青黑,口唇发紫,双眼焕散,剧毒已然发作。李存勖落泪道:“来人啊,叫医官!五哥,五哥!五哥你不能死,你说过,等到太平日,要陪亚子去长安听戏,去洛阳赏花……”

李存璋费力一笑,道:“五哥这辈子……最想当个大唐进……进士,可乱世里,五哥只能当了武夫……一辈子厮杀……殿下,五哥不能陪你赏花了,可五哥想说,这世上,从来……从来就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如果有的话,那……那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瞑目而终,脸上还带着一丝微弱的笑容。

李存勖泪落如雨,这么多义兄中,他最依恋的就是五哥李存璋。李存璋是有名的儒将,白马银枪中自带文士风流,从小他就坐在五哥的马背上,被五哥拥在怀中,听五哥读李杜的诗、韩愈的文章,听五哥说大唐风流、前朝逸事,五哥心里藏了那么多诗书、那么多情韵,可终日却只能在两军对垒、长途跋涉中打发时光,只能靠斩敌首级、攻克城池来积累战功,他这一辈子,内心深处该有多么寂寞与遗憾……

旁边,脸色吓得发白的侯妃已经骇怕得连步倒退,直退到琵琶架旁,“珰珰”一声,那把紫檀木的古琵琶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

刘鄩坐在深垒之中,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春雨迷蒙,将晋阳城外的壕沟淹了一半,他的足下也全是泥浆,靴子上、衣袍角已污秽不堪,旁边的亲兵看他模样潦倒、神情古怪,都不敢上前。

刘鄩平生以诸葛亮、司马懿等谋将自命,号称一步百计,可这次在魏博六州与李存勖对敌,却痛感泥足深陷,无处用力。

李存勖这个轻率冒进的小子,偏偏手下有一群英才出众的过人将领,从李嗣源、李存璋到李嗣本、符存审,这些李克用生前收下的义儿们个个都不好对付,甚至那个年过七旬的前朝太监张承业,也让刘鄩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虽然一对一而言,刘鄩并不害怕其中的任何一个,可从李嗣源、元行钦到符存审九子,河东大将层出不穷,犄角相倚,难以轻视。

那天他带三万人马连夜行军,比及晋阳城得到消息时,刘鄩大军离晋阳城已经不足一百里路,虽然知道晋阳城是大唐北都、易守难攻,可他更深知晋阳城里只有不足一万人的留守队伍,远不如他的部下全是大梁精骑。

自朱晃与李克用为敌以来,这是梁军第二次包围晋阳城,上一次,朱友裕被李存勖战败,这一次,李存勖并不在城中,他应该有七八成胜算。

可没料到年过七旬的守将张承业竟敢命人出城迎战。张承业曾为神策军名将,师从当年克复长安城的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从胆识到气度都非寻常人可比。

梁军刚驰至汾河岸边,河东鸦儿军便从丘陵中不断杀出,此退彼出、伏兵不断。刘鄩最擅长游击战,常在魏博以此骚扰李存勖,令李存勖大为头疼,可来到晋阳城下,他发觉自己的游击战术竟远非张承业的对手。

梁军尚未攻城,便被汾河边伏击的数千鸦儿军吓得惊魂未定,当夜刚刚扎好连营,又有数百死士冲入梁军大营放火烧粮草,将粮草也损毁了一大半。前日刘鄩下令攻城,须白如雪的张承业亲自登上城门,持槊而立,那派视死如归、与城共存亡的气势,令晋阳城下督战的刘鄩也为之心折。刘鄩强攻两天两夜,虽有一队先锋攻入城中,却被瓮城箭楼上的强弩连发尽数射死,晋阳城看起来也伤亡累累,昨天夜里,甚至刘太妃与曹太妃也带了女兵助阵。

今天一早已得军情,李嗣本及周德威均带援兵赶到,离此只有百里,若不赶紧撤围离去,今天下午,刘鄩会被他们内外夹击。

功亏一篑,实在太过可惜,刘鄩此际心乱如麻。

他奉旨领军坐镇魏博之侧,如今魏博六州已失其四,只有贝州、澶州还未失陷,倘若刘鄩能打下晋阳城,还不至于让“一步百计”的令名扫地,还有脸回汴京面君交差,若是攻不下晋阳城,又抢不回魏博,他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

在进军晋阳城之前,梁帝朱友贞已多次派了使者劳军,意在督战,刘鄩怕朱友贞又起疑心,连夜上表,托使者上达天听,说他的取晋之策是专抄李存勖的后路:“臣欲西取太原,断其归路,然后东收镇、冀,解彼连羁,止于旬时,再清河朔。”

看来他太小瞧河东鸦儿军了,孤身被围的李存勖,逃脱了,孤城被困的晋阳城,解围了。刘鄩仿佛陷落在他自己规划出的棋盘里,来回奔突,却一个像样的棋子都没吃上。

哨探的快马再次冲入梁营,一名满面大汗的龙骧军偏将闯到刘鄩面前,跪禀道:“节帅,李嗣本率两万人马,距此已不到三十里!”

“知道了。”刘鄩放下酒杯,淡然应道。

“节帅,魏博密报,晋王李存勖已开拔鸦儿军全军,离开魏州,前来营救晋阳!”

刘鄩眼睛一亮,喝问道:“消息是真是假?”

“是我们在晋军大营中的探子报讯,千真万确。李存勖听说母妃亲自上城头督战,痛哭失声,连夜拔营。节帅,上次李存勖孤身在魏县被围和这次晋阳成为空城的密信,均出自此人,从未失误!”

“好!”刘鄩掷下酒杯,满面喜容,“晋阳城虽未攻克,可倘若能以围魏救赵之策,解了魏博重围,远胜攻克晋阳。你吩咐下去,后军变前军,即刻开拔,连夜赶到魏州城下,再命快马通知澶州刺史杨延直领万人前来会攻,贝州两万兵马全数出动,本帅要以七万大军,复夺魏州,回汴京报捷!”

“是!”

魏县城头比晋阳城还要空旷,除了大量倒伏的旌旗外,河东守兵寥寥无几。刘鄩手下架起云梯,几乎直入无人之境,一顿饭时间,已经夺下魏县。不远处便是魏州,斥侯来报,魏州城头与魏县情形相仿,已成空城。

天刚拂晓,刘鄩带人走入魏州城外荒弃的河东军大营,才惊觉情形有异,李存勖遗下的中军帐内,正中高悬着一幅白布,上书七个大字:“刘百计毙命于此!”墨汁淋漓,似乎写完没有多久,楷书大字个个都有巴斗大,金钩铁划,透着无言恣意的杀气。

刘鄩背上陡然生出寒气,脱口道:“不好!”头上已经涔涔冒出冷汗。

果然,刚才还岑寂一片的河东军大营上空忽有羽箭破空之声,营外不断响起梁军的惨呼声和刀枪相击声。

刘鄩纵有“刘百计”之名,可突然陷入精心设置的重围,外面不知伏兵多少,还是感到心惊肉跳。他喝令全军结营聚集,于魏州城下列阵。

却听得魏州城头一声炮响,刹那间旗纛林立、无数黑袍玄甲的鸦儿军引弓而立,城门大开,二千陌刀兵开道,一万骑兵急驰而出。

李存勖身着黑袍玄甲凤翅铁盔,手持禹王长槊,勒骑于队伍之前,仰天大笑道:“刘鄩老匹夫,你枉有‘一步百计’之名,总想以机巧取胜,先是在魏县河边伏兵一万要活捉孤,又要趁晋阳城防备最虚时长途奔袭,还打算以鱼肠剑之计取孤性命。你实告诉孤,你是不是在孤身边设下了暗探?”

刘鄩冷笑一声,道:“李存勖小儿,你既以局中局的假讯诱本帅上当,自是早已经识破了本帅之计。本帅有一事不明,上次你在魏县河边被围时,本帅当面见过契丹的太子妃伊明贞,侯妃与她无论是相貌还是气韵均无二致,以你对伊明贞的痴情,怎么可能舍得怀疑侯妃?”

李存勖冷冷地道:“在孤心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代替伊明贞。孤的五哥说得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如果有的话,那就定然有鬼,定然是别有用心的人所为。侯妃不但长得像伊明贞,神情像伊明贞,从书法到歌舞、骑射,也无一不像。刘鄩,你精心打造了这朵毒花,放在孤的身边,险些置孤于死地。孤也不能便宜你,此刻魏州城中有两万大军,符存审及九子统三万大军围攻于你身后,你的澶州援兵、贝州援兵已经被李嗣源与李存进分别杀退大半,溃散成几处,无法前来。刘百计,这魏州城外,就是你送命之处,你一步百计的英名、半生不败的战绩,今日休矣,从此灰飞烟灭……传令,冲阵!”

刘鄩的眼前一花,他没想到自己的七万大军竟然被李存勖分割围歼,互相难以接应。符存审及符家九子的威名,他早已听说,当年朱晃五十万大军都曾被符家九子吓退。李存勖竟把河东军几乎全部兵力都调到此处,分明是要和他决一死战!

天色渐明,原野上到处是鸦儿军的军旗,到处是黑袍玄甲的骑兵,到处是雪亮的陌刀与长槊……

年轻的晋王说得对,刘鄩的一世英名、半生战绩,都将在这魏州城外灰飞烟灭。

“殿下,”一个姓黄的中年宦官匆匆走入晋阳宫梨园,在水阁的门前跪下禀报道,“韩妃娘娘求见!”

“没见殿下在忙着演戏吗?”李存勖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侧妃刘玉娘已经在厉声训斥他,“去告诉你家韩娘娘,殿下没空见她。”

她说的,正是李存勖心里想的意思,李存勖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妆台上的巨大铜镜里俯身看了一看,那里面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

刘玉娘的化妆技艺恰到好处,她巧妙地遮去了李存勖黝黑的皮肤,勾勒出了他飞扬的眼角、高挺的鼻梁和满颊具有青春气息的酡红。

今天,晋王李存勖将要在《倩女离魂》中扮演男主角王文举,而女主角张倩女由郭从谦反串,他刚刚化过了妆,梳了女人的高髻,看上去明媚动人,但官服还没有换下,模样有些奇异。刘玉娘则在戏中演张倩女之母、老夫人张李氏。

黄内侍有点不知死活,仍在地下叩头奏道:“殿下,韩娘娘在门前长跪不起,任谁去也劝不动。她说,今天若不能面见殿下,她宁愿被这烈夏的日头晒死在宫前的台阶上。韩娘娘大病方愈,还请殿下垂怜!”

刘玉娘仍然抢在李存勖前面答了话,她冷笑数声,道:“早听说韩灵燕仗着娘家有钱有势,在晋阳宫里大肆收买人心,看来这话是真的。死奴才,你竟敢公然拂逆殿下的意思,为有罪在身的韩灵燕说情,是收了她的银子,还是拿了她的好处?”

地位卑微的黄内侍并未被刘玉娘的话挤对住。

他没有理睬刘玉娘,抬起头来,一双不大的黑眼睛直视住李存勖,音调变得有些高:“殿下,宫中上下都以为韩娘娘冤枉。侯妃的事情,韩娘娘也是受了大梁贼子的蒙骗,并不清楚内情。韩娘娘多年主持中馈,宫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侍奉两位太妃从无失礼之处。她出身关陇王公世家,是大家闺秀,不像刘娘娘来路不明,也不像刘娘娘那样贪贿揽权。殿下,如今刘娘娘的手已经伸进了军中,她与郭从谦二人沆瀣一气、内外勾结……”

李存勖勃然大怒道:“住口!你这奴才,怎敢在孤的面前信口雌黄,指摘世子之母?”

黄内侍泣道:“殿下一统河朔,功震天下,可殿下若整天与刘娘娘、郭从谦这些宵小为伍,只怕将来就算夺了江山,天下也会再次动**不安!殿下,奴才今天来见殿下,冒死回禀,已经是舍了这条命不要了!奴才受过殿下重恩,虽然人微言轻,但忠言不可不进!”

李存勖有些厌烦,自他父王李克用弃世,八年来他衣不解甲,只有今年击溃刘鄩、夺下魏博六州后才在晋阳城歇马数月,可才两个月时间,上到张承业,下到李嗣源,甚至还有这个多嘴的黄内侍都敢说教他了。

李存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

但见黄内侍的脸上涌起了一种愤怒的深红色,他跪着向前爬了两步,紧紧牵住李存勖水青色戏服的下摆,泪落如雨:“殿下,郭从谦与刘娘娘俱是贪腐恋权的小人,殿下要提防啊!听说殿下要下令废去韩娘娘的名位,改封刘娘娘为正妃,奴才以为万万不可!”

“逆贼!”刘玉娘大怒,将手中修眉的小刀直刺到黄内侍的额上,一缕鲜血沿着那个李存勖不太熟识的低等宦官的眼睛流下来,“本宫与你到底何怨何仇,你竟然这样信口污蔑!”

梨园的水阁上正闹着,又有小内侍一迭声地报进来,声音十分惶急:“报!韩娘娘带人闯宫!”

“竟有这等事!”刘玉娘一拍桌子,愤愤地道,“殿下,韩灵燕去年为了和臣妾争宠,特地献上侯妃,虽说侯妃是梁军内探,可若不是韩灵燕精心策划,侯妃如何能走近殿下身边,几次三番陷殿下于绝境?还险些令两位太妃受困!”

李存勖叹了一口气,离开水阁,走到了前殿。

面色憔悴的韩灵燕,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半旧宫装,从殿门口一路跪行而来,大半年没见,她瘦得更厉害了。

李存勖心下忽然有一点感伤,当年,韩灵燕从凤翔嫁来晋阳城时,曾是多么的美丽丰润,是他负了她心底的痴情眷念,没有给她完整的爱,没有给她完整的人生,可他们俩结为夫妻,本来就是关陇与河东的政治联姻,如今李茂贞失势多年,他待她仍不失礼数,只是她痴心得太厉害,才肇成了侯妃之祸。

“灵燕,你千方百计要见到孤,有什么事要回奏?”李存勖一边温言问候她,一边命侍女们为他轻摇绢扇,他不想让汗水把脸上精心化好的妆冲坏。

身后的水阁,远远响起了《倩女离魂》的行板,是郭从谦在反串着张倩女: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云雨墙。可待要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不争你左使着一片黑心肠。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殿下,臣妾罪在不赦,不敢求殿下饶恕,但就算臣妾名位被废,也不愿殿下立刘玉娘为正妃!”韩灵燕叩头于地,冷泪纵横,“不是臣妾心怀嫉妒,而是刘玉娘心术阴险,不堪为晋阳宫之主!”

“她有何过错?”李存勖把脸一板,道,“刘妃为孤生下世子,精心养育儿女,并无失德之处。你选侯妃入宫,不但险些令孤陷入绝境,还连累鸦儿军多位将校死伤,孤为平军中怨愤,只废去你名位,日常供奉仍与旧时相同,也就是了。你不必再诬攀他人。”

“臣妾没有诬攀,亲军指挥使郭从谦野心过人,又与刘玉娘内外勾结,一旦有人得罪他们,就会遭到九族灭门的横祸!军中的大将,不少人行贿郭从谦和刘玉娘,以求官职。殿下,你倘若不为之备,河东军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败坏完!”韩灵燕睁大眼睛,含泪劝道,“殿下若将刘玉娘扶为正妃,只怕将来她不但横行宫中,还会把手伸到军中!”

李存勖有点难堪,对刘玉娘干政之事,他也有所耳闻,但他绝不信刘玉娘敢索贿封官。

“灵燕,你休得听那些小人挑拨,历来身处重位的人,难免遭到小人讥刺。孤知道你与玉娘不和,可你不该随便相信外面的流言蜚语。”

“殿下!”韩灵燕悲哀而绝望地看着他,“刘玉娘爱财如命,积蓄有几十万,听说还曾向李存进等人讨要过军饷……”

望着李存勖铁青的脸色,她已不敢再说下去。李存勖心中愤怒,喝道:“韩灵燕,你休得信口雌黄,既是你与刘玉娘水火不容,孤成全你,命人把伊家的刺史府打扫干净,你即日搬出晋阳宫!”

李存勖一拂袖去了,将怔怔发傻的韩灵燕孤零零地留在殿中。

他身上宽大的水青色戏服的后背,全被汗水打湿了,这是个怎样炽烈而燥热的夏天,蝉噪声布满了晋阳宫。

唯一清凉诱人的去处,就是梨园那座建在湖畔的水阁,下临一湖清波,上有层层交错的森森的绿叶和枝柯。

他走进梨园水阁的时候,看见两名侍卫拖着一个黑色的布囊,布囊的边沿落下了深红色的血滴,他们一路往外走着,血滴一路留下了记号。

“这是谁?”李存勖诧异地问道。

“回禀殿下,这是黄内侍。”身材健硕的飞虎军侍卫,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怎么了?”虽然身经百战、杀人如麻,李存勖也禁不住有些心寒,怎么,就在这一会儿,这个忠心得有些迂腐的中年宦官已经毕命了?刘玉娘……是不是太冷酷了一点?

“他面辱刘娘娘和亲军指挥使大人,被刘娘娘下令钳出了舌头,用乱杖打死在水阁上。”侍卫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李存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水青色的长袖,已经完全没有了扮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