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杂文集

第27章 说社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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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从石头上读政治,是1994年1月初到桂林。谁都知道,桂林是个山水绝佳之地,我也是本着这份心情去寄情自然、赏心娱性的。当游至龙隐崖时,主人向我介绍一块摩崖石刻,因文字仰刻在洞顶,虽经八百年,却得以逃脱人祸、水患。细读才知是有名的《元祐党籍碑》。说是碑,实际上就是一个黑名单。在这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猛见这段历史公案,不由心头一紧,身子一下落入历史的枯井。这碑的书写者是在中国历史上可入选奸臣之最的蔡京。宋朝自赵匡胤夺权得位之后,跌跌撞撞共三百三十七年,好像就没有干出什么光荣的大业,倒是演绎了一部忠奸交织图,并且大都是奸胜于忠。宋神宗年间国力贫弱,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朝廷便起用新党王安石来变法。神宗死后,改年号元祐,反对变法的旧党得势。等到宋徽宗即位,新党势力又抬头。蔡京正在这时得宠,他便借机将自己的政敌统统打入旧党名单,名为元祐奸党。并且于崇宁四年(1105年)讨得皇帝旨,亲自书写成碑,遍立全国各地,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把黑名单刻在石头上,这是蔡京的发明。

在这块黑硬阴冷的石刻前,我不禁毛骨悚然。细读碑文,黑名单共三百零九个人,其中有许多名人大家,如司马光、文彦博、苏东坡、秦观、黄庭坚等。这些人不说政见政绩,就说他们的诗书文章,也都是一代巨星。蔡本人也算是个大文人,书与画亦很出色,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个才得以接近徽宗。但他一旦由文而政,大权在手,整起人来却如此心狠,更难得他在政治斗争中又很会使用石头这个工具。当初中国猿人刚学会以石击兽猎食求生时,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年后的政坛官僚会以石来上悦君王,下制政敌。更难得这蔡京上下两手都得纯熟。当他要取悦君王、以求进身时,用的是天然无字之石。蔡京经仔细观察,发现宋徽宗极好玩石,他就让心腹在南方不惜代价,广搜奇石。为求一石跋山涉水,挖坟掘墓,拆人庭院。有大石运京不便,沿途就征用民船,拆桥毁路,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花石纲”之祸。这事连徽宗也觉得有点心虚,蔡京就说:“陛下要的都是山野之物,是没有人要的东西,有何不可?”真会给主子找台阶下。当他要对付政敌时,用的是有字的石头。他看中了石头的经久耐磨,要刻书其上,让政敌万世不得翻身。不想后人又将此碑重刻,以作为历史的反面教员。

因为有了这次由石悟史的经历,以后我就留意石头上的野史。

封建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石头当然首先要为皇家服务。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较突出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汉武、宋祖外,我见过他们其余五人留下的石头。今泰山脚下的岱庙里有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时的刻石,北宋时还有一百三十六字,现只剩下九个字了。现太原晋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亲笔书的一块《记功铭》,四面为文。我得一拓片,展开有一面墙之大,甚是壮观。那个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正不分上下时,得一疯人周颠指点而胜,朱得江山后亲自撰文,在鄱阳湖边的庐山最高处为之立碑,现在御碑亭成了庐山的一个重要景点。康熙、乾隆的御制诗文极多,这是世人皆知的。中国几乎任何一处著名的风景点或庙宇里都能看到他们的碑刻,但大多是“到此一游”之类。

石头记事,确实可以千古不朽,于是就生出另一面的故事,有钱有势的就想尽量刻大石,多刻石。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这个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适得其反,留下了一份尴尬,又为历史平添了一点笑话。这石愈大,就尴尬愈大,笑话愈大。山东青州有一座云门山,石壁上刻有一巨大的寿字,就是一米七八的小伙子,也没有寿下的“寸”字高。游人在山下,仰首就可看到。原来当年这里曾是朱元璋的后代衡王的封地,他在嘉靖三十九年为筹办自己的祝寿庆典,特意搞了这么一个“寿”字工程。但是如今除了山上的寿字和山下孤零零的一个空牌楼,衡王府连只砖片瓦也找不到了。衡王这个人如不专门查史,也是没人知道。寿字倒是长寿至今,那是因为它的书法价值和旅游的用途,衡王却一点光也沾不了。

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块残碑,也是对立碑人的最大讽刺。这碑我们现在已不能称之为碑了,因为它已断为三截。但是大得出奇,只驮碑的赑屃就比一辆小汽车还大,这是目前国内多处碑林中未曾见过的巨制。奇怪的是,如此辉煌的记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汉盛唐,也不是出于宋元明清,据查它出自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纷乱的小王朝——五代时的后晋。从碑身可以看出字迹清晰,石色未经风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碑主人的名字多处都被剔毁。经考证,碑主是一个小军阀,是此地的节度使,乱世之际他手里有几个兵也就做起了开国称帝的梦,并且预先刻好了记功请颂之碑,不想梦未成就祸临头了,他被杀身,碑也被活埋。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后,正定县修路时,才在现代挖掘机的咔嚓声中重见天日。于是我想到,这厚厚的土地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不朽的石头和石头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

上面说的是流传至今的成碑,还有一种是未及成形的夭折之碑。我见到最大的夭折碑是南京阳山的特大“碑材”。现在较多的说法是朱棣篡位称帝后,准备为他的父亲朱元璋修孝陵时所采的石材。它实在太大了,从初步形成的情况看,碑座长29.5米,宽12米,高17米,重约1.6万吨;碑首长22米,高10米,宽10.3米,重6118吨,碑身长51米,宽14.2米,厚4.5米,重约8800吨。总计合三万多吨。据传,当时为开采此石,用数千工匠,每人每天限出碎石三斗三升,出不完即死。山下新坟遍野,至今仍有村名“坟头”。当时用的是笨办法,先将石料与山体凿缝剥离,然后架火猛烧,再以冷水泼在石面,热胀冷缩,一层层地激起碎石。至今石上还有火烤烟熏的痕迹。千万人、千万时的劳动还是敌不过自然的伟力,人们虽可勉强将这个庞然大物从山体上剥离,但如何运进城去却是个难题,于是它就这样永远地躺在了山脚下。如今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从碑石下穿过,这巨石就如一头远古时的恐龙或者猛犸象,终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来往的车流。

如果你读不懂这块三万吨的巨石,就请先读读明史,读读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本来轮不到他来做皇帝,他也早被封为燕王,驻地就是现在的北京。但他起兵南下,夺了他侄儿的帝位,然后迁都北京。朱棣很有雄才大略,平定北方,打击元朝残余势力,也很有功,但人极残忍。他窃位后自知不合法,便施高压,收拾异己。他要名士方孝孺为他起草即位诏,方不从,他就以刀割其口,又株连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兵部尚书铁铉不从,就割其耳鼻,又烹而使之食,问:“甘否?”铉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大骂而死。他将政敌或杀或充军,妻女则送军内转营奸宿。不可想象,在中国已经历了唐宋成熟期的封建文明之后,还有这样一位残暴的最高统治者。但他又装出很仁慈,一次到庙里去,一个小虫子落在身上,他忙叫下人放回树叶,并说:“此虽微物,皆有生理,毋轻伤之。”朱棣既有野心和实力夺帝位,又要表现出仁孝,表示合法,于是他就想到为父亲的陵寝立一块最大的石碑。这或许有赎罪和安慰自己灵魂的一面,但正好表现了他的霸气和凶残,这是一块多么复杂的石头。中国历史上三百三十四个皇帝中,叔夺侄位、迁都易地、另打锣鼓重开张的就朱棣一人。这块有三万吨之重,非碑非石,后人只好叫作“碑材”的也只有这一例。它像神话中的人头兽身怪,是兽向人嬗变中的定格。

如果说,正定大残碑是一个未登皇位的人梦中的龙座,阳山大碑材就是一个已登皇位者,为自己想立又没有立起来的贞节牌坊。而许许多多有诗有文的御碑,则是胜者之皇们摇头晃脑、假模假样的道德文章。武则天倒是聪明,在她的陵前只有一块无字碑,她让后人去评、去想。但这也有点作秀,是另一种立传碑。“菩提本无树”,要是真洒脱又何必要一块加工过的石头呢?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史镜的一种形式就是石头,后人从石镜里照出了所有弄石人的心肝嘴脸,就是那些偷偷的小动作和内心深处的小把戏也分毫毕现。当然,石头既是山野之物,又可随时洗磨为镜,便就谁也可以用来照人照世、表达思想、褒贬人物了。上面说的是宫廷之碑,民间也有许多著名的碑刻成了我们历史文化的里程碑。如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过的《五人墓碑记》等,其激越的思想、感人的故事与坚强的石头一起经过历史的风雨,仍然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成都武侯祠有岳飞书《出师表》石刻,一笔一画如横出剑戟,一点一捺又如血泪落地。石头客观公平,忠也记,奸也记,全留忠奸在青石。民间的说法就更是常书写在石头上。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是我们不应该向那古文史里去找。应该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找寻。”了解中国的政治史也应该除二十四史外,到路边或旧宅的古石块上去找寻。

在我看过蔡京《元祐党籍碑》之后八年再到桂林,却意外地见到一块惩贪官碑。碑文为:“浮加赋税,冒功累民。兴安知事,吕德慎之纪念碑。民国五年冬月闰日公立。”指名道姓,为贪官立碑,彰显其恶,以戒后人,全国大概仅此一例,其作用正如朱元璋将贪官剥皮填草立于衙堂之侧。

我当记者时,在家乡山西还碰到一件为清官立碑的事。从前山西晋城产一种稀有兰草,岁岁进贡。然此地崇山峻岭,崖高林密,年年因采贡品死人。就是那年我们上山时也还无路可通,要手足并用,攀岩附藤而上。有一任县令实在不忍百姓受苦,便冒欺君之罪,谎报因连年天旱此草已绝迹,请免岁贡。从此当地人逃此苦役,百姓为其立碑。封建时代人们盼清官,所以就留下不少这类的刻石。现在武夷山的文庙里还保存有一块宋太宗赐立各郡县的《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还有那块被朱镕基推崇引用的《官箴》碑:“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此石原为明代一州官的自警碑,到清代被一后继者从墙里发现,又立于署衙之侧以自警,再到朱镕基之口,是一根廉政接力棒,现存西安碑林。

大约人自从有了思想,就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利用石头来表达它。权贵们总是想把石头雕成一根永恒的权杖,洁身自好者就用它来磨一面正形的镜子,而老百姓则将它用作代言的嘴巴。无论岁月怎样热闹地更替,人类演化出多少缤纷的思想,上帝却只用一块石头,就将这一切静静地收藏。

前面说过,没有哪一个人愿意怀抱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是,这石头确确实实每时每刻都在人类的怀抱里温暖着,一代代传递着。于是“入石三分”,那石面石纹里就都浸透着人文的痕迹。人们不知不觉中,除了将石头用作生产生活的工具外,还将它用作记录文明、传承文化的载体。就文化的本意来说,它是社会历史活动的积累。为了使辛苦积累的东西不至失去,石头是最好的载体。一来因其坚硬,耐磨损,不像纸书本那样怕水怕火;二来因其本就处在露天,体势宏大,有较好的宣示功能。所以以石记史,以石为文就代代不绝。

人以文化心理刻石大概有这样几种类型:

一是为了表达崇拜,宣扬精神。最典型的是佛教的石窟、石刻和摩崖造像。敦煌、麦积山、云冈、龙门、大足,佛教一路西来,站站都留下巨型石窟。这都要积数代人的力量才能成。像乐山大佛那样,将一座山刻成一个大佛,用了九十年的时间,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毅力,而且必须有社会的氛围,这只有宗教的信仰力才能办到。泰山后面有一道沟,竟将一部《金刚经》全刻在流水的石面上,每个字有桌面之大,这沟就因此名“经石峪”。但也有的是为了宣扬其他。冯玉祥好读书,他住庐山时心有所悟,就将《孟子》的一整段话,叫人刻在对面的石壁上。经石峪和庐山我都去过,身临文化的山谷之中,俯读经文,佛心澄静;仰观圣言,壮心不已,你会感到一股这石头文化特有的磅礴之力。

古人凿山为佛的场景我无法亲历,但现代人一件借石表忠的事我倒是亲自体味过。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山西当记者,一天沁水县(作家赵树理的家乡)的书记来找我,说我这里出了一件奇事,也不知该不该宣扬。我到现场一看,原来是一位老村干部为毛主席修了一座纪念堂。堂不足奇,奇的是他硬在一块巨石上用手抠出了这座“堂”。当时,毛主席去世不久,这位深感其恩的老村干部,决心以个人之力为伟人建一座堂,而且暗发宏愿,必须整石为屋。他遍寻附近的山头,终于在村对面山上找见一块巨石,就背一卷行李、一口小锅住在山上。他一锤一錾,每天打石不止,积年余之力,居然挖出一座有四米直径之大的圆房子。老人将毛主席的像端挂正中。他又觉得山太秃,想引来奇花异草,依稀知道有一本记载植物的书叫《本草纲目》,就向卫生部写信,卫生部居然还寄来了许多种子,我去时山上已一片青翠。当时正好农村推行改革政策,村里就将这山承包给了老人。当初,人们都说这老人是疯子,现在则羡慕不已。这种借坚石而表诚心的方式中外同一。上个月我从泰国归来,那里有一座佛城,巨大的佛殿里,八百多块花岗石碑全部刻满经文。这则全靠国家的力量。

第二种是为了给后人积累知识、传递信息。那一年我到镇江,在焦山寺碑林里见到一方石头,上面刻有一幅地图,名《禹迹图》,是大禹治水、天下初定后的版图。这幅石地图用横竖线组成5831个方格,每格合百里,比例为1:420万,上面有山川河流及551个地理名称。这是我见到的最久远的地图,它刻于宋绍兴十二年(1142年),英国人李约瑟说这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古地图。现在河北保定原清直隶总督的大院内保存着十六幅《御题棉花图》刻石。乾隆三十年(1765年),时任总督的方观承考察北方的棉花种植生产流程后,亲手绘制了十六幅工笔绢画,图后配有说明文字,呈送乾隆皇上御览。乾隆仔细研究过后,于每幅图上题诗一首。这回皇上写的诗也还文风淳朴,有亲农爱民之情,比如第二幅的《灌溉》:“土厚由来产物良,却艰治水异南方。辘轳汲井分畦溉,嗟我农民总是忙。”皇帝亲自题诗勒石承认农民的辛苦,恐怕在中国历史上也仅此一例。这图文并茂的十六幅石刻永远留在了直隶总督衙门,成为我们中国农业科技史的重要资料。人们考证,最早的木版连环画大约可以追溯到明万历年间,而这《棉花图》很可能就是第一本刻在石头上的连环画。

最近我到甘肃麦积山又有新的发现,这里存有一块刻于北魏时期的释迦牟尼成佛过程的浮雕碑,应该是更古老的石刻连环画。现在长江大坝已经蓄水,有谁能想到百米水下将要永远淹没一段石上的文化?原来在涪陵城的江面上有一道石梁,水枯时现,水丰时没,古人就用它刻记水文的变化。石长一千六百米,一千一百年来竟刻存了一百六十三段,三万余字的记录,还有飞鱼图案。考古学家习惯将地表数米厚的土壤称为文化层。人们一代一代,耕作于斯,歇息于斯,自然就于这土层中沉淀了许多文化。那么,突出于地表的石头呢,自然就更要首当其冲地记录文化,它不仅是文化层,更是文化之碑,历史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