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是人们无意中在石上留下的关于艺术、思想和情感的痕迹。司马迁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无言的石头面前,岂止是“成蹊”,人们常常是诚惶诚恐地膜拜。山东平度的荒山上至今还存有一块著名的《郑文公碑》,被尊为魏碑的鼻祖。每年来这荒野中朝拜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年我去时,由县里一个姓于的先生陪同,他说日本人最崇拜这碑,每年都有书道团来认祖。真的是又鞠躬,又跪拜。一次两位老者以手抚碑,竟热泪盈眶,提出要在这碑下睡一夜。于先生大惊,说在这里过夜还不被狼吃掉?这“碑”虽叫碑,其实是山顶石缝中的两块石头。先要大汗淋淋爬半天山路,再手脚并用攀进石缝里,那天我的手就被酸枣刺划破多处。我来的前两年刘海粟先生也来过,但已无力上山,由人扶着坐在椅上,由山下用望远镜向山上看了好一会儿。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是了一个心愿。现在,这山因石出名,成了旅游点,修亭铺路,好不热闹。
人对石的崇拜,是因为那石上所浸透着的文化汁液。石虽无言,文化有声。记得徐州汉墓刚出土,最让我感动的是每个墓主人身边都有一块十分精美的碑刻,今天都可用作学书法的范本。但这在当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丧葬配件,平常的如同墓中的一把土。许多现在已被公认的名帖,其实当年就是这样一块墓中普通的只是用来干别的事情的石头,本与书法无关。如有名的《张黑女碑》,人们临习多年,赞颂有加,至今却不知道何人所写。就像飞鸟或奔跑的野物会无意中带着植物的种子传向远方。人们在将石头充作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时,无意中也将艺术传给了后人。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大大感动。说它普通,是因为它不同于前面谈到的有字之石。它就是一块路边的野石,其身也不高,约半米;其形也不奇,略瘦长,但真正是一块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去进藏学佛。他的老母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这块石头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庙门口。
现在当地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的生活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琪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那天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在一层层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错落的银针,发出淡淡的轻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这是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母亲的慈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这时不分信仰,不分语言,所有的中外游人都在这块普通的石头前心灵震颤,高山仰止。
当石头作为生产工具时,是我们生存的起码保证;当石头作为书写工具时,是我们传承文明的载体;而当石头作为人类代代相依、忠贞不贰的伴侣时,它就是我们心灵深处的一面镜子。无论社会如何进步,天不变,石亦不烂,石头将与人相厮相守到永远。
潮起潮落说时尚
要观察人们生活的变化,莫如看看市场上商品的时尚之变。文人无他,新书旧报。一日居家无事,翻出十五年前1993年7月5日的《精品购物指南》,上面有这样一条消息:《京城“大哥大”供不应求》。“大哥大”是什么?现在二十多岁的人大都没有见过,它就是当时刚出现的移动电话,形如一块砖头。哪如现在的手机这样小巧?但这在当年是暴发户的象征,常和“腰缠万贯、财大气粗”联在一起。如果有哪一位客人走进饭馆,将“大哥大”往桌上一戳,简直就像霸王升帐,连叫菜的声音都不一样。那条消息还说,1993年京城“大哥大”的社会存有量是1.3万台,市价从每台1.7万元涨到了2.7万元,还供不应求,黑市价3.5万元。但是没有几时,这个霸气十足的时尚品就销声匿迹了。我又找到一本书《消失的商品》,十年内蒸发的商品何止“大哥大”,稍在其后的有BP机、录放机、VCD机(要知道,1995年到1998年,三年间它的销量竟从六十万台激升至一千四百万台)……其余还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
这其后引领城市消费时尚的是什么?是时装、汽车、别墅、旅游、电影大片、音乐会、体育比赛、明星名模秀等等。总之,生活在大变,时尚品的含金量在大增。出于好奇,我又查了一下最新一期的《精品购物指南》,一个小手袋1.72万元,正好是十五年前的一部“大哥大”;一小盒红茶一千七百元;一支按你的口型定做的口红,纯金外筒,镶一百九十九颗碎钻,标价六万两千万美元。除这些小件时尚品之外,再放眼整个京城,已是名车塞于途,豪宅满郊外了。这确实有点奢华之气,但至少说明社会财富在增多,经济学家所讲的恩格尔系数在下降,民风也从当年的不敢露富,进化到“尚富”。而且,除了一个“富”字,其中至少还有三层意思。
一是开放意识。许多时尚品都是舶来品。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就是追赶世界消费潮流。就像经济发展绕不开市场,消费也绕不开时尚。奔驰车是1926年创牌,2004年花落北京;奥迪车是1910年创牌,1988年花落北京;保时捷车是1930年创牌,2001年花落北京。这里的“花落”之意,绝不只是来中国卖车,而是我们和他们技术合作、合资、办厂。在消费时尚的背后,我们正在悄悄地追赶着知识、科技和管理的世界时尚。
二是品牌观念。当我们远望时尚之潮时,首先看到的是品牌的脊梁。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民族品牌,就是时尚之风中的民族魂。还以数字产品为例,1985年世界上第一台笔记本电脑问世。1996年“联想”开始进入笔记本电脑市场,而从2001年到现在,它就一直稳坐“国内销量第一”的交椅。至于说到潘石屹的别墅、海尔的家电,那就是中国时尚的新符号。当然,在时尚消费之潮中,我们的品牌还远远不多,但不要忘记人家已经先行于我们一百多年。尚者,本来就是学习、追赶之谓也。这说明我们还得继续开放。三是精神世界。当一个明星、名模,或任何一个普通青年穿上一件时尚套装时,他立即会挺起胸膛,直起腰杆。我们千万不要把时尚消费一概看作是奢侈。如果一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这当然是他个人的悲哀。但是,当社会上已有整个一个阶层能以自己的劳动而达到某种时尚消费水平时,这就标志着社会的进步。而时尚品的尽善尽美早已超乎物外,而成了智慧、成功的象征。你看,电视剧《亮剑》已经在荧屏上连播三年而不衰,人们所“时尚”的就是那股英雄气。
历史推进,“代沟”难免。也许年轻人会嘲笑上一代人不懂时尚。但不要忘记,正是因为他们昨天的创造才有了今天的时尚。反过来,老年人也想嘱咐年轻人一句,当你陶醉于自己生活中恩格尔系数的下降时,是否也应该关心一下全社会基尼系数的升降,时尚也是责任,这个时尚大潮过后你们还将创造什么样的时尚?
夜市
题记:
忽见2016年6月25日的《北京日报》发稿《32年东华门夜市灯熄人散》,一时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开夜市是新鲜事物,发展市场经济;今天关夜市因大城市病突现,要还市民一个清静。事物总是波浪式前进。又忽然想起当时我刚调进京,单身一人,机关就在东华门一站之遥,晚饭后无事,最大的消遣就是逛东华门夜市。顺手留下了一篇旧稿。翻看其中,当时的风土人情,包括市场价格,历历在目。再投之报章,或许能与读者共享一点怀旧之情,也算是为夜市和那个时代存档送别。别梦依稀咒逝川,夜市三十二年前,耳旁还闻碗瓢声,眼前大道一扫宽。
晚饭后,待夕阳西沉,柏油马路上的灼热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东华门街慢慢走去。来得早了一点,摆好的摊子还不多。这时拐弯处飞出一辆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长发短裤的小伙儿,口里哼着流行曲,身子一左一右地晃,两条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车就颠颠簸簸地冲过来,车上筐子里装满了碗和勺,丁丁当当地响。筐旁斜坐着一位姑娘,向他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骂声:“疯啦!”小伙子就越发美得扬起头,敞开胸,使劲地蹬。突然他一捏闸,车头一横,正好停在路旁一个画好白线的方格里。两人跳下车,又拖下十几根铁管,横竖一架,就是一个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车板正好是柜台,劈劈啪啪地摆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声:“绿豆凉粉!”刹那间,一溜小摊就从街的这头伸到另一头,夜市开张了。
人行道上的路灯涮地一下亮了,夕阳还没有收尽余晖,但人们已不感觉它的存在。灯光逼走了日光,温和地来到人们身旁。夜灯一出来,这个世界顿时便加了几分温柔和许多随便。人们悠闲地、并无目的地从各个巷口向这里走来。白日里恼人的汽车一辆也没有了,宽阔的街面上全是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互相牵着手的男女,嬉笑奔跑着的儿童。国营商店这时大都关了门,个体小贩们似唱似叫地,就在它们的门前摆起了地摊。
一个煎饼摊吸引了我。三轮车上放了一个火炉,炉上一块油黑的方形铁板,一位中年汉子左手持一把小勺,伸向旁边的小盆里舀起一勺稀面糊,向铁板上一浇。右手持一柄小木耙,以耙的一角为圆心,飞快地绕了几圈,那面糊汁立即被拉成一张白纸,冒着热气。我正奇怪这张纸饼的薄,他左手又抓过一只鸡蛋,右手一耙砍下去,一团蛋黄正落在煎饼心上,那小耙又再画几个圈,白纸上便依稀挂了一层薄薄的黄,热气腾腾中更增加了一种隐隐的**。只见他右手扔下小耙,取过一把小铲,却又不去铲饼,先在铁板上有节奏地敲三下,然后将铲的薄刃沿饼的边,刷地划出一个圆圈,那张薄饼已提在他的手中,喊道:“五毛一张!”那架势不像是卖饼,倒像在卖一张刚刚制作完的水印画。这一套熟练的动作,大概不过三分钟。那小勺、小耙的精致,也如工艺品,至于那把小铲,干脆就是油画家用的画铲。我立即觉得自己迈进了一个艺术的大观园,心中微微得到一种愉快的满足。
前面人群的头顶上闪出一幅挑帘,大书“道家风味”四字,十分引人。平地放着四个铁筒改装的火炉,炉口上正好压了一个鼓肚铁鏊,鏊子上有一个很厚的圆盖。和刚才做煎饼不同的是,黄色的稀面糊从鼓肚处流下,自然散成一个圆饼,这在我们家乡叫“摊黄”,是乡间极平常的吃食。但在这里就别有出处了。守摊的一男二女,像夫妻姑嫂三人,那男子不干活,只管大声招揽顾客:“真正道家秘传,请看中国两千年前就有的高压锅,道人就用这种炉子炼丹做饼,长命百岁。我家这祖传的道家炊饼已有四十二年不做,今年挖掘整理,供献给首都夜市……”这时一个青年上前插问:“是不是回民食品?”他大概分不清道教和伊斯兰教,那炉边的女子耳尖,迅即答道:“回民、汉民都能吃,小米、玉米、黄豆,真正小磨香油。不腥不腻,养人利口。”就有人纷纷去讨。这家人可真聪明。要是白天,这宽阔的马路,这两边洁净的店堂,街上疾行的车辆,西服革履的人群,哪能容他们在这里论饼说道呢。但这是夜晚,暮色一合,城换了装,人也变了性,大家都来享受这另一种的心境。
离开这“道家食摊”没有几步,又有一个偌大的广告牌立在当地,红底白字,大书“芙蓉镇米豆腐”,旁边还有几行小注:“芙蓉镇米豆腐以当地特有白米及传统秘法精制,特不远千里专程献给首都夜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芙蓉镇本是一个小说和电影里的地方,作品中有一个卖米豆腐的漂亮女郎,惹出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想不到竟也拿来做了广告的由头。
香味本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但是我此刻却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来领略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说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卖声,只靠听觉就可以知道这食阵的庞大综杂。有的起声突峻,未报货名,先大喊一声:“哎!快来尝尝。”有的故念错音,将“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长,后字急收“炒——肝儿!”;有的学外地土话,要是卖烤羊肉,总是忘不了戴顶新疆小花帽,舌头故意不去伸直。闭目听去,七长八短,沸沸扬扬,宛如一曲交响乐在街空回**,但再细细辨认,笛、琴、管、鼓,又都一一分明。那每一种频率,每一个波段,实在都代表着每一种香味和每一块六尺见方的地盘。
这些商贩艺术家们不但叫卖有声有韵,堆货站摊也极讲造型。卖馅饼的就故将案上的肉馅堆成一个圆球,表面撒上木耳、葱、姜、香菜之末,杂陈黑、白、黄、绿之色,远远看去五彩缤纷。卖凉粉的更构思奇巧,在一块晶莹透明的方形大冰上凿出几排圆坑,凉粉碗就——一稳在其中,白冰、白碗、白粉,冰清玉洁,素闲雅静,目光一接触就凉气袭人。再看那案边锅旁的师傅们,头上的白帽多不正而稍歪,腰间的围裙虽系实又轻撩,本是一口京腔却又故意差字走音,要是有外国人走过,还会高喊一声“OK!”。整条街面上漾着一种幽默、活泼的气氛。顾客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替摊主辩护的宽恕心理,摆在这里的货自然就是最有特点,最该叫好的。艺术本是在劳动中创造,这时,他们手舞口唱,那火烤油灼的燥热,腰酸腿困的劳顿,全在这一声声的叫卖中,在这擀面杖有节奏的敲打声中化作了顾主的笑语和他们手中的钞票。无声的夜以她迷人的色调,将这一切轻轻地糅合在一起,连游人也一起糅了进去,糅得你心旷神怡。
这条街,前半条是吃的世界,后半条便是穿的领地。跨过半条街,香味渐稀,却色彩纷呈。服装摊的摆法自与小吃摊不同,干净、漂亮、耀目。几十条彩色锁链从铁架顶端垂下,每隔几个链孔就挂进一个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条长裙,层层叠叠、拥锦压翠。这些时装不但用料华贵,形式也实在出奇,有一件上衣活像蒙古族的摔跤服,没有纽扣只一根腰带,并不讲究合体,随便前后两片而已。有一件裙子,灰土色,上面的图案竟全是甲骨文字,就像出土文物。一个摊位的最高处挂着一件连衣裙,上身的丝格如将军胸前的绶带,一身显贵之气,罩在透明塑料袋中,标明价格四百八十七元。我怕看错又问一遍,看摊的一个小女子说:“这还贵啊,两天已卖出三件!”再看其他摊上一二百元一件的衣服已极平常。我不觉环顾一下周围的人也都是一鼻两眼,真想不出他们何以能这样在夏夜的凉风中一掷千金。
如果说食品摊讲究的是风味,这里要的便是时髦。那边力求土一点,强调传统;这里却极力求洋一点,专反传统。有一个摊位专营男式短裤,却围着不少女客。按说穿短裤是为凉快,这些料子却厚如帆布,颜色青灰相杂,像一块深色大理石,陈旧滞重。但买的人很多,偏要这种“流行”。一位姑娘在货摊里提起一件,便在人群的挤搡间,套进双腿,拉至腰际,再将外面的裙子一褪。两条粉白的大腿和两只随便穿着一双拖鞋的赤脚,在白炽灯下分毫毕见,我立时神色大窘,而那两个小胡子摊主却连声叫好:“您穿上真正盖帽!赛过好莱坞的影星,电影上的模特儿!”还伸手在裤口边摸摸,指指点点。这姑娘也不在意,掏出钱包,直视两个小伙儿:“便宜一点行不行?人家还是学生呢!”“好,二十,零头不要了。”一个大姑娘,当街脱裙试裤,无论如何总觉不雅,又听说还是学生,我更觉惊奇,便插了一句:“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当然大学生!”那女孩嫌我这样提问轻看了她,硬硬地回了一句,随手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往摊上一扔,抓起她的裙子,穿着那件大理石短裤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