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同外地來的朋友一起洗澡,洗完後,他搓澡。搓完後,這位老兄雙手高舉,幾乎要喊起了:一路的風塵,全部搓下。說請吃飯喝酒是“洗塵”,那能洗什麽“塵”?這才是真正的“洗塵”,簡直是搓掉了一個“舊我”,推出了一個“新我”,我整個是個“新人”了。文革中我們一塊“勞動改造”過,我說“你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啊”。他也勸我搓一搓,我沒有嚐試,“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舊人’吧”。不過中年以後,去澡堂我很注意用搓腳石搓腳。這是一種有馬蜂窩的、很堅硬的火山熔岩。在熱池子裏水把腳泡得軟軟的,用搓腳石三下兩下,腳後跟的老皮皴裂,一掃而光。全腳麵目一新,讓我想起聶紺弩的詩句“老頭能有年青腳”,快何如哉。
在池子裏出透了汗,一出池子是口幹舌燥,全身酸軟,最愜意的喝上一口沏好的小葉花茶,在**眯一小覺。進池子之前,買包茶葉或把自備的茶葉交給茶房(現在飯館不許自備酒水,真是自古少見的章程),客人出了池子,茶早已沏好。帶有餘香的包茶葉紙被疊成一個紙三角,套在壺嘴上,免得塵土進入,精致而且細致。此時一杯釅茶,清吻潤喉,無比暢快。喝痛快了,我常常是帶本書,躺著看,倦了就睡著了。
因為看書睡覺我還出過一次事。1974年的夏天,帶了本錢穆的《國學概論》(30年代上海出版的)到清華池洗澡,洗完後,躺著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突然聽到“有人看黃書”,跟著有人將我推醒,一看是服務員,旁邊還站著一個氣呼呼的當兵的和幾個莫名其妙的洗澡客。他們都以詫異的眼光看著我。我還沒弄清怎麽回事,當兵的就質問:“你為什麽看黃書?”我感到很奇怪:“什麽黃書?”那個當兵臉都漲紅了,他一隻手提著《國學概論》一個犄角,用力抖動,氣憤地說:“你看看,你還敢賴?”書是用“白報紙”印的,三四十年了,紙張焦脆變黃,書脊開膠,一副黃臉婆模樣。當兵的當做戰利品抖了抖,紙屑飛舞,快散架了。“你是幹嗎的?那是我的書,你這樣一抖落就報銷了。”當兵的氣勢洶洶地說:“我是幹什麽的!學雷鋒的,解放軍。你看黃書還理了?這是犯法的!”其實那時有什麽“法”。不過那時社會上正在調查“手抄本”,如《第二次握手》《曼娜回憶錄》《梅花檔案》之類,統稱黃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