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憑藉漢唐的經學,加上佛家與道家的影響,參考的材料多了,他們對於古書的了解往往有確然超過漢唐之處。但他們為中興儒教起見,雖得力於佛老而不得不排斥佛老;又為自尊其說起見,雖得力於漢唐而不能不壓倒漢唐。誰知他們的權威太大,終久要引起反宋學的運動。於是清儒雖皆得力於宋學而皆不能不充分排斥宋學。這真是“一報還一報”。
我們今日用純粹曆史的眼光看來 ,隻看見古今一線相承,演化不息。漢儒去古未遠,保存得不少的古訓詁,有抱殘守闕之功,而他們的見解實在鄙陋的可笑。魏晉以後,經過低等民族的擾亂,印度宗教的侵入,造成一個黑暗的中古時代,這也是不可諱的。在這個長期的中古時代裏,儒家實在不曾產出一個出色的人才,不能不把一兩個平凡的王通、韓愈來撐持門麵。因為中古儒家沒有出色的人物,所以後來儒者看不起中古時期,而有“孟子沒而不得其傳焉”的話頭。但平心看去,魏晉六朝的經師確也有繼續不斷的努力;至唐始有大規模的結集,上結八代的經學,下開宋儒的經學。宋儒的理解能力來自中古的佛老哲理,而宋儒解經的基礎工具仍然是漢唐的注疏。不過宋儒生當禪宗大行之後,思想經過大解放,所以理解突過漢唐諸位學究先生,所以能有深刻的了悟,能組織偉大的係統。但這正是學問進化的自然現象,像堆柴一般,後來的應該在上麵。費密說漢唐諸儒不妨等於“毛血明水”,這是最公平的話。
宋儒排斥漢唐,然而宋儒實在是毛公、鄭玄、王弼、王肅的嫡派兒孫。清儒又排斥宋儒,然而顧炎武、戴震、錢大昕也實在是朱熹、黃震、王應麟的嫡傳子孫。所以從曆史上看來,宋學隻是一種新漢學,而清代的漢學其實隻是一種新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