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餅店裏的夥計必定不喜歡食糖餅,布店的夥計穿的常是那價廉物不美的料子,“賣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裏最普通的事情,所以智識販賣所的夥計是最不喜歡知識,失掉了求知欲望的人們。這也難怪他們,整天弄著那些東西,靠著那些東西來自己吃飯,養活妻子,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每天總得把這些東西照例說了幾十分鍾或者幾點鍾,今年教書複明年,春恨秋愁無暇管,他們怎麽不會討厭知識呢?就說是個絕代佳人,這樣子天天在一塊,一連十幾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會使你覺得膩了。所以對於智識,他們失丟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種好奇心。他們向來是不大買書的,充其量不過把圖書館的大本書籍搬十幾本回家,擱在書架上,讓灰塵蠹魚同蜘蛛來嚐味,他們自己也忘卻曾經借了圖書館的書,有時甚至於把這些書籍的名字開在黑板上,說這是他們班上學生必須參考的書,害得老實的學生們到圖書館找書找不到,還急得要死;不過等到他們自己高據在講台之上的時節,也早忘卻了當年情事,同樣慷慨地騰出家裏的書架替學校書庫省些地方了。
他們天天把這些智識排在攤上,在他們眼裏這些智識好像是當混飩初開,乾坤始定之時,就已存在人間了,他們簡直沒有想到這些智識是古時富有好奇心的學者不借萬千艱苦,虎穴探子般從“自然”裏奪來的。他們既看不到古昔學者的熱狂,對於智識本身又因為太熟悉了生出厭倦的心情,所以他們老覺得知識是冷冰冰的,絕不會自己還想去探求這些凍手的東西了。學生的好奇心也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這出的捉迷藏戲裏他們不能做學生們的真正領袖,帶著他們狂歡地瞎跑,有時還免不了澆些冷水,截住了青年們的興頭,願上帝赦著他們罷,阿門。然而他們一度也做過學生,也懷過熱烈的夢想,許身於文藝或者科學之神,曾幾何時,熱血沸騰的心兒停著不動,換來了這個二目無光的冷淡臉孔,隱在白堊後麵,並且不能原諒年青人的狂熱,可見新自經驗是天下裏最沒用的事,不然人們也不會一代一代老兜同一的愚蠢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