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刺奇極注重客觀的事實,可是他每寫一篇東西總先有一個觀點,(那當然也是從事實裏提煉出來的,可是提煉的標準要不要算做主觀呢?)因為他有一個觀點,所以他所拿出來的事實是組成一片的,人們看了不能不相信,因為他的觀點是提煉出來的,他的綜合,他的演繹都是非常大膽的,否則他也不敢憑著自己心裏的意思來熱嘲冷諷了。
他是同情非常豐富的人,無論什麽人經他一說,我們總覺得那個人有趣,就是做了什麽壞事,也是可恕的了,可是他無時不在那兒嘲笑,差不多每句話都帶了一條刺,這大概因為隻有熱腸人才會說冷話;否則已經淡於廣切了,那裏還用得著毀罵呢?他所畫的人物給我們一個整個的印象,可是他文章裏絕沒有輪廓分明地勾出一個人形,隻是東一筆,西一筆零碎湊成,真像他批評Sir Thomas Browne的時候所說的,用一大群龐雜的色彩,分開來看是不調和的,非常古怪的,甚至於荒謬的,構成一幅印象派的傑作。他是個學問很有根底的人,而且非常淵博,可是他的書一清如水,絕沒有舊書的陳味,這真是化腐臭為神奇。他就在這許多矛盾裏找解脫,而且找到戰勝的工具,這是他難能可貴的一點。其實這也是不足怪的,寫傳記本來就是件矛盾的事情,假使把一個人物的真性格完全寫出,字裏行間卻絲毫沒有雜了作者的個性,那麽這是一個死的東西,隻好算做文件罷,假使作者的個性在書裏傳露出來,使成為有血肉的活東西,恐怕又不是那麽一回事了,還好人生同宇宙都是個大矛盾,所以也不必去追究了。
讀馭聰的文章每令人想起中世紀時拉丁讚美詩裏一句答唱:Medin vita in morte sumus。“死”似乎是我們亡友生時最親切的題目,是他最愛玩味的意境。但他所意識到的“死”卻不是那天早上在晨光晃耀之下八名綠衣的杠夫把他抬了出去的那回事,那場不了自了的結局原沒多大想頭,雖然我想他也知道是終不免於一次的,他所意識到的乃是人生希望的幻滅,無數黃金的希望隻剩下幾片稀薄的影子,正如他自己在《破曉》裏所說:“天天在心裏建起七寶樓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裏,化作命運的獰笑,仿佛《亞儷絲異鄉遊記》裏所說的空中一個貓的笑臉”。讀者也許因此就把他看做一個悲觀者,或相信命運說者,我卻不這樣想,至少我覺得無需拿這些費解的名詞來附會他。從他這集子裏我們就可以看出他是個生氣蓬勃的青年,他所要求於自己的隻是一個有理解的生存,所以他處處才感覺矛盾。這感覺似乎就是他的生力所在。無論寫的是什麽,他的理智總是清醒沉著的,尤其在他那想象洶湧流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