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作品集:匆匆

第46章 論朗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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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來,人們喜歡用“搖頭擺尾的”去形容那些迷戀古文的人。搖頭擺尾正是吟文的醜態,雖然吟文並不必需搖頭擺尾。從此青年國文教師都不敢在教室裏吟誦古文,怕人笑話,怕人笑話他落伍。學生自然也就有了成見。有一回清華大學舉行誦讀會,有吟古文的節目,會後一個高才生表示這節目無意義,他不感覺興趣。那時是民國二十幾年了,距離五四已經十幾年了。學校裏廢了吟這麽多年,即使是大學高才生,有了這樣成見,也不足怪的。但這也是教學上一個大損失。古文和舊詩、詞等都不是自然的語言,非看不能知道它們的意義,非吟不能體會它們的口氣——不像白話詩文有時隻聽人家讀或說就能了解欣賞,用不著看。

吟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將那些不自然的語言的口氣慢慢顯示出來,讓人們好捉摸著。桐城派的因聲求氣說該就是這個意思。錢基博先生給《朗誦法》作序,論因聲求氣法最詳盡,值得參考。他引姚鼐的話:“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隻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見《尺牘》、《與陳碩士》)。又引曾國藩的話:如《四書》、《詩》、《書》、《易經》、《左傳》、《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讀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自覺琅琅可誦矣”(見《家訓》《字諭紀澤》)。這都是很精當的。現在多數學生不能欣賞古文舊詩,詞等,又不能寫作文言,不會吟也不屑吟恐怕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黃先生所謂“講讀”,是“以說話談論之語調出之”(《朗誦法》一二八麵),隻當得作者的“說”類。趙元任先生論白話詩也說過:“白話詩不能吟,……是本來不預備吟的;既然是白話詩,就是預備說的,而且不是像戲台上道白那末印板式的說法,……乃是照最自然最達意表情的語調的抑揚頓挫來說的”(《新詩歌集》)。他們似乎都以為白話詩文本於口語,隻要說就成。但口語和文字究竟不能一致,況且白話詩文還有多少歐化的成分,一時也還不能順口地說出。因此便不能不有“讀”的腔調。從前宣讀詔書,現在法庭裏宣讀判詞,都是讀的腔調。讀注重意義,注重清楚,要如朱子所謂“舒緩不迫,字字分明”。不管文言、白話,都用差不多的腔調。這裏麵也有抑揚頓挫,也有口氣,但不顯著;每字都該給予相當分量,不宜滑過去。整個的效果是鄭重,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