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作品集:匆匆

第57章 論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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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自己才有別人,也有別人才有自己。人人都懂這個道理,可是許多人不能行這個道理。本來自己以外都是別人,可是有相幹的,有不相幹的。可以說是“我的”那些,如我的父母妻子,我的朋友等,是相幹的別人,其餘的是不相幹的別人。相幹的別人和自己合成家族親友;不相幹的別人和自己合成社會國家。自己也許願意隻顧自己,但是自己和別人是相對的存在,離開別人就無所謂自己,所以他得顧到家族親友,而社會國家更要他顧到那些不相幹的別人。所以“自了漢”不是好漢,“自顧自”不是好話,“自私自利”,“不顧別人死活”,“隻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更都不是好人。所以孔子之道隻是個忠恕:忠是己之所欲,以施於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一件事的兩麵,所以說“一以貫之”。孔子之道,隻是教人為別人著想。

可是儒家有“親親之殺”的話,為別人著想也有個層次。家族第一,親戚第二,朋友第三,不相幹的別人挨邊兒。幾千年來顧家族是義務,顧別人多多少少隻是義氣;義務是分內,義氣是分外。可是義務似乎太重了,別人壓住了自己。這才來了“五四”時代。這是個自我解放的時代,個人從家族的壓迫下掙出來,開始獨立在社會上。於是乎自己第一,高於一切,對於別人,幾乎什麽義務也沒有了似的。可是又都要改造社會,改造國家,甚至於改造世界,說這些是自己的責任。雖然是責任,卻是無限的責任,愛盡不盡,愛盡多少盡多少;反正社會國家世界都可以隻是些抽象名詞,不像一家老小在張著嘴等著你。所以自己顧自己,在實際上第一,兼顧社會國家世界,在名義上第一。這算是義務。顧到別人,無論相幹的不相幹的,都隻是義氣,而且是客氣。這些解放了的,以及生得晚沒有趕上那種壓迫的人,既然自己高於一切,別人自當不在眼下,而居然顧到別人,自當算是客氣。其實在這些天之驕子各自的眼裏,別人都似乎為自己活著,都得來供養自己才是道理。“我愛我”成為風氣,處處為自己著想,說是“真”;為別人著想倒說是“假”,是“虛偽”。可是這兒“假”倒有些可愛,“真”倒有些可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