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大雨倾盆。雨刷刮了两三下后,彻底熄火了。车子里黑成一片。坐在驾驶座上的胖子摸出手机,有些恼怒地往椅子上一砸,狠狠地靠在椅背上。
“不接,忙音。”
“那怎么办?”
接话的是个女人,三十来岁,盯着窗外没有半点停歇意思的大雨,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活人还能被雨给闷死?”
坐在后座的瘦高个狠狠拍了下腿,胡乱在座位上摸了一把,猛地打开车门。一股凉意随着他的动作倒灌而入。
几人同时顿了顿,互相看了两眼。空中有闪电滑落,在几乎贴地的高度溅起火星。女人吓得猛地缩了缩肩,颤巍巍地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孤楼。
“就是那儿吧?”
随着她的声音,几人同时看过去。在一片荒芜中,远远地立着一栋楼。胖子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回头看着几人。一道闪电滑落,硬生生在他脸侧劈开。
哗啦。
女人吓得缩了缩肩,胖子笑着开口,语气里满是挑衅。
“胆子这么小?不就是场雨嘛,反正早晚要来,不就是一封信嘛,拿了事儿就成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确定东西在那儿?”
“错不了,就是这栋楼。”
瘦高个插了句嘴,同时胖子熄了火,摸摸索索从座位下掏出一支手电,亮了亮,推门下车。女人为难地看看那两人,一咬牙,跺脚跟着跑了下车。三个人影顶着雨在闪电中急匆匆地冲到这栋楼前。
森然的老楼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更加凄晃。
女人哆哆嗦嗦看着胖子,又看看瘦高个,湿哒哒的头发贴着她的脸。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里面——会不会不干净啊?”
二
“世界上最难破的案子无非是凶案。凶案里最难破的,又当属无缘无故的流窜行凶案。除非凶犯投案,否则没什么破解的希望。”
假期的第二天,我坐在酒店里读着书里的这段话,顺手开了电视。本来准备出游的计划被一个流浪汉打乱了。早晨在门口撞着个流浪汉,他似乎酗酒过度,在接近我的那一瞬无法抑制地将呕吐物洒在我的鞋面上。我被迫回了房间,换掉所有的蔽体之物,赤身**地享受一个略带阴霾的早晨。
时间是晨间新闻,画面里里面滚动播放着前段时间发现的那集具尸体的消息。
我喝了口茶,抬起眼,转了下已经有些僵直的脖子,忽然我的注意力被电视吸引过去。
从电视里,我看到了陈林。
陈林被逮起来了,间接杀人,一审下来判了个七年监禁。我们俩差不多十年没见了,十年前他家里出了事,我打听过,好像是他那个干考古的爸爸见财起意,结果阴沟里翻船,和同伙闹掰了,死了。出事之后警察进进出出他们家好几趟,陈林书没读完,全家一起搬走了。
我去火车站送陈林,他瘦弱的身影躲在母亲后面,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能故作镇定的冲他点点头。直到他对我伸出手,握住的那一瞬,他和我同时开了口。
“保重……”
“我爸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太轻,我不确定是否还有后文,可就在我愣愣地看他的同时,他已经收回了手,叹了口气,帮他母亲提起箱子转身离开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是当年那个理着板寸的愣头小子,每天下课了就知道抱着篮球躲着班主任,在楼道间穿来**去地约人打球,跟杀人越货的勾当扯不上半点关系。
陈林就是那具死尸的债主。我手里的茶杯倒了一半,滴滴答答顺着桌角往下滴水。陈林戴着头套,被公安押着往外走。听说他是自首的。我怎么也想不到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这个好友。
新闻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时间地点和死了的人,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吸引我的,是出事的地方。
城南老楼。
那地方上学的时候我和陈林去过几次,都在周边打转。那栋楼好像是建国前修的,早就已经不住人了。因为离市区远,规划局还没想着怎么利用,所以一直留着。那栋楼阴森森的,常年不见光,透着股寒气。新闻女主播说,陈林就是在那里间接弄死了一个有心脏病的人。
我决定去看守所看看他。与其说我不信陈林会杀人,倒不如说我不信他还有胆子去那栋老楼。
当年我们几个玩过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玩的有点过,差点把陈林吓死在楼里面。从那之后,陈林听见那地方都得打三个哆嗦。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还杀了人呢。
我还记得陈林当年进鬼楼的样子。真心话他不肯说,选了大冒险后,怯懦地一直跟在我身边,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扯住我的衣角,求我别让他进去。
当时我也是少年意气,起哄起的最厉害,硬生生把陈林给推了进去。
当年他不愿意回答的那个真心话是:你这辈子最想杀的人是谁。
要是换了我,估计眼都不眨能翻出十几个人名。反正想想而已,又不犯法。可陈林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怕的快哭出来,还是毅然决然选了大冒险。
把他送到门口,老实说我心里也有些发憷。那条楼道黑得渗人,只能看到眼前十来米的距离。再往里深究,就像有张吃人的嘴,伺机潜伏在楼道的最深处。穿堂风一过,呼啦啦地响,整栋楼就像个面目模糊的妖怪。
陈林腿软了,抖得像个筛糠。我推了他一把,他哆哆嗦嗦地进去,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到楼道尽头,再也看不到我为止。
那天我们哥几个在外面等了陈林一个小时。大冒险的条件就是要在楼里面待上一个小时,取点东西。之前为了整人,他们专门把一封白纸信放在了顶层的阁楼里,不取出来休想回家。
陈林上去之后,不间断地传出惊恐地叫喊。我们是笑岔了气,捂着肚子艾艾地哆嗦,直到他苍白着脸,捏着白纸信出来,天色已经黑了。
我还记得陈林当时的模样,他吓坏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丝惊吓中带着点别的东西。
之后陈林再没有进去过老楼。只要有人提议,他总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理由是,老楼里有东西,不干净。再细究,他会说,是他的父亲警告他的,还对我们展示他父亲揍他时留在胳膊上的伤痕。
别人只当他是疯话,可我却从他的神情中看出那么一丝怪异的认真。
我请了假,拿了录音笔出门,这两天街角莫名其妙多了好几个要饭的,此刻正畏畏缩缩地躲在破衣服里盯着我。我没心情理会他们,朝关押陈林的看守所奔了过去。
事隔那么久,陈林还记得我。看守把我的名字报过去没多久,陈林就同意和我见面了。他剃了光头,额角带着道疤,模样多少有些颓废。可这些不足以掩饰十年前他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在他抬眼看我的那瞬,所有岁月的痕迹如同灰烬,在须臾的阳光中一点点散落在我们身边。
“陈林。”
“黄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接着他低下头,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秃瓢,接着擤了下鼻子,又抬起眼,“想不到你会来看我。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猛一下攥紧了手里的笔。
“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叙旧的。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干嘛不联系我,这些都以后再讲。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摊上杀人罪了?”
“我……”他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咬紧下唇,摇摇头。
我瞥了瞥周围的看守,贴近玻璃,将话筒抓得更紧了些。
“我现在是个记者。你跟我说清楚,如果里面有什么猫腻,我帮你都抖出来。”
我话音刚落,陈林瞬时抬起了脑袋。他的嘴张了又张,半晌,才讷讷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帮我?人确实是因为我死的。”
在警方公布的资料中,我看了陈林在老楼布置的机关。楼板上安置着发出咚咚响声的弹子球;水管里传来的哭号是因为一台小小的鼓风机;电梯里打着绿光,无法使用的电梯间挂着吐着舌头的女人影像,只要人经过就会扑簌而下的灰尘,还有MP3里循环播放的啃骨头的脆响……就这么多因素加在一起,吓死了人。
老楼曝光后,众多媒体蜂拥而至,深挖之下才发现两年前陈林居然已经用自己所有积蓄把老楼给买了下来。
这下网上炸开了锅,一时间关于老楼的传说纷纷而起。有说老楼其实藏了宝的,有说老楼下埋了尸,加之多年来老楼闹鬼的传闻一直不绝于耳,添油加醋一番后,每个故事都变得有鼻子有眼睛,由不得人不信。
而这期间,陈林一直缄默不语。不论我怎么询问,他始终绕着弯子,不肯正面回答我为什么要专门买下老楼。陈林在犯罪细节上交代的无比清晰。那几个受害者是当地的房产大户,想要买楼开发。陈林设定的天价没能吓退那几个人,于是他设定了奇怪的规矩,只有在他指定的时间,在楼顶取到信封,才能得到买楼的资格。也不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了,执意想要这栋房子,这才掉进了陈林的陷阱,出了事。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非要买一栋老楼,更不明白陈林干嘛要大费周章作出这出大戏。可每当我询问陈林的动机时,他总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干脆缄默不语,实在逼得不行了,一句好玩便再无下文。
既然陈林不肯说出个中缘由,我也只能自己去调查了。
三
死的人叫林辉,除了他之外,疯了一个女人,叫范犁,被找到的时候蜷缩在墙角里神神叨叨说着胡话。还有个叫高栋的高个子,在逃跑的时候摔成了重伤,高位截瘫在医院里,眼不能转,口不能开,根本不能告诉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去看过一次这两个还活着的人。范犁蜷缩在病房的角落,裹紧了自己白色病号服,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说着对不起,不是她。
而高栋躺在病**,整个人的皮肤血肉耷拉着,面如死灰,靠外界众多的管子过活。
他的床头放着果篮,他的眼镜和手表。她老婆带着哭腔说,这两个物件是高栋一直随身携带的,希望能唤起他的意识。
而后我又亲自去了一趟老楼,希望能找到点眉目。可因为警方撤了线,各种媒体在里面胡乱搅和,留下的证据早就消失殆尽。除了那依旧阴森可怖的外表外,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气急,几次厉声询问陈林是不是想就这么在苦牢里待着,他每每抬头看我,过了半晌,又满腹心事般摇头叹气。
他不说,我也没法。提起上诉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摆明了一个死局。就在我以为一切无法回头的某天下午,烈日当空,我在门口撞到了一个小孩。
小孩脏兮兮的,一头乱发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凝成了块状,身上散发出某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撞进我的怀里,又急匆匆地扭头就跑。就在那一瞬,我感觉自己的口袋轻了下。
小偷。
几天来的火气猛地一起窜上头顶,我吼了一声,跟着小孩撒腿跑起来。那孩子像抹油的泥鳅,两三步七拐八绕地,竟在我眼前消失了踪迹。
青天白日,烈日当空,我一阵头晕眼花,体力不支后坐在马路上。周围行人纷纷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少年好友杀了人我帮不上忙,自己的生活一团糟,现在还被这么个小不点欺负。
想着就来气,我举手一拳砸在地上。
坐了半晌,等气缓过来了,我慢慢起身,挪着步子想往回去。小屁孩带我兜了个圈子,我正准备原路返回,一抬眼,却忽然看见他就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站着。他手里捏着我的钱包,一上一下地丢着,脸糊得脏兮兮的,看不清表情,只剩那露出来的一口白牙嚣张地传递着不屑的信号。
我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滕地起身再追。
那孩子见我去了,扭头就跑,再那么几下,他竟又平白消失了。
就这样,每当我气力耗尽,停在原地喘息时,小孩总会出现在不远处,玩弄着我的钱包,逗我朝他过去。可等我追上去,他又很快没了踪迹。
我的犟脾气上来,和那孩子追追逐逐,竟差不多过了一个下午,这才停在了一条小巷口。那孩子最后看了我一眼,接着一头扎进黑乎乎的胡同里,没了影子。
我抬起头,胡同口写着三个大字:和谐巷。
追了这么一个下午,我心里也差不多有了底。小孩是故意要我过来的。
可他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问题我一无所知。犹豫片刻后,我终于忍不住好奇,抬腿进了这条半新不旧的小巷。
走了没几步,我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那孩子此刻正坐在一间破旧的房门下大口喘着粗气。他身后的门虚掩着,见我过来,他冲我招招手,接着一个闪身,消失在门的那头。
我喘匀了气,小心翼翼地抬脚过去。推开门,一束阳光漏进室内,坐在床榻上的几个成年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我,拥挤肮脏的**还躺着两三个老人。其中几个人正是这些天徘徊在我办公室外的要饭汉子。细数一下,那么小的房间竟容纳了八、九个人的生活用品。
我怔怔地盯着他们半晌,下意识掏出了录音笔。直觉告诉我,这些人的出现和陈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四
赶回家时,已经接近午夜两点。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桌前,打开word文档的那瞬,我的手止不住一直颤抖着。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我给自己点了支烟,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我的双手稍微平静下来。我从怀里摸出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在灯光下看。
那是贫民窟里的人仅存的照片。
照片从左到右,从年纪小的到老的,一共十二个人。站在照片最中间的是笑的略显腼腆的陈林。
陈林是这群人的神。
从五年前开始,陈林逐个接纳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不,应该说拯救更合适一些。
他用所有积蓄,一点点买了那栋老楼,把这些人安置其中。这些人原来都是要饭的,没有任何生存技能,旧疾缠身,十分羸弱。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有组织的要饭团体控制,每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居住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所有要来的钱都得上交到“工头”手里。只要有一天没出去讨口子,就是一顿毒打。
陈林曾经是个暗访的记者,是他偷偷帮助这些人重新回到了阳光下。可地下要饭的市场太大了,其中枝节丛生,工头们互相又有瓜葛,如果这些人的身份曝光,那么可能迎接他们的是地狱般的未来。
陈林这些年一直在帮助这样的人。后来老楼挡住了开发商的路子,陈林为了阻止老楼被买,不仅标出天价,甚至还费尽心思在其中布置了机关。而他的缄默正是基于对这些人安全的考虑。
只是上一次,陈林玩脱了。那三个开发商油盐不进,无奈之中陈林只好设置了这样的局面,本来只是想吓退那些人,谁曾想竟酿出了这样的惨案。
我的朋友是一个正直而伟大的人。
我在文档里敲下这句话。接下来的一切就顺利多了,整篇文章行云流水,连我自己也怀疑是否有人暗中相助。
我花了一个晚上完稿,两万三千字。
照片中的流浪汉们提供了“工头”的线索,甚至愿意当庭做证。从他们笨拙的嘴里,冒出带着酸腐气息的话语。他们说陈林救过他们的命,他们可以为了陈林做任何事情。陈林豁出性命保护的人们,现在豁出性命想要保护他。我很久没见过这种感觉的题材了,有一种异样的暖流在我的胸腔里咆哮奔走,我迫不及待想要把它释放出来。
我将稿子传回报社,同时向警局报了案。
第二天,新闻刊登,全城轰动。
有知名的律师找到陈林,主动请缨为他辩护。一时间陈林的看守所门庭若市。而我作为他的传声筒,又连续写了两三篇报道。
铺天盖地的舆论倒向陈林,他从一个无知的恶作剧者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城市英雄。
我去看望陈林时,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半晌后,讷讷问我,那些人是否会有危险。
他的问题几乎催下我的眼泪,而我的文章惹哭了热血沸腾的观众。
我想将陈林塑造成小说的主角,这需要更丰富的情节。我旁敲侧击,想要征求他的意见,书写他的父亲。
你想想,孤独英雄,悲惨童年,父与子角色的逆转,这一切都契合时下的热点,陈林仿佛就是为了新闻而生的。
本来以为劝服他还要多花很多功夫,没想到只是三言两语,陈林竟同意了我的提议。他给了我半张照片,据说这是唯一一张他父亲的照片了,其余的不是被他母亲撕了就是烧了,就连这半张,也是他好不容易留下来的。
我询问他照片的另外一半是谁,他苦思冥想了半晌后,说是一个考古队的同事,可已经不记得是谁。
我捏着那照片仔细看,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我心头就是一阵别扭。然而当下我没多想,将照片收了,时间也到了。
陈林看着我说,最近的法庭已经出现了倾斜,他从下而上看着我,目光中流出的是无法言寓的感激。
“黄哥,谢谢。”
五
我的报道进入最后一章。我报道了陈林父亲的故事,从查到的资料中看,他的父亲当年利用手中职权,私偷文物,然后进行了倒卖。后来事情败露,死了。警方的结论是自杀,然而这其中是否又另有冤屈,谁也不得而知。
我的文章结局开放,夹带私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在偷偷为他的父亲洗白。而配图用的正是那半张照片。
民意是可怕的东西,因为律法指定的本源就来自于民意。
现在陈林民心所向。
然而就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胜利之后,那种萦绕在我心头的怪异感却越来越浓。
太顺利了。
这一切的反转仿佛机缘巧合,然而进展又太过顺利了,就像按照套路的剧本前进,一板一眼,毫无差错。
今天是终审的日子,我没去法院。大势已致,最好的结果是无罪释放,最差也就是劳动教养。我坐在房间里捏着新鲜出炉的报纸看着,黑白的相片里,陈林的父亲穿着工作服,肩头上搭着一只手。
我永远不会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了,故事永远不能有个圆满的结局——等一下。
手?搭在陈林父亲肩头上的手?
我忽然毛骨悚然。我猛地从口袋里翻出照片的原样,我的双手不受大脑的控制,哆嗦得犹如重症患者。
我将照片拼接上去。
那只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手表。我见过那只手表。
我猛地弹起,朝房外冲去。我打了车直奔高栋的病房,我几乎整个人摔了进去,他的妻子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手表还放在床头。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手表,又抬头看看他的妻子。
“高栋——到底为什么要买那栋楼?”
高夫人被近期接二连三的采访轰炸得异常疲惫,也许因为我是相对客气的那个,她对我的态度一直不算太坏。此刻,她无奈地撩起眼皮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老高当初铁了心,非要和那俩同事一起买了那块地,我们说什么他都不听。后来逼得急了,他才支支吾吾说,里面有东西。”
“他们三个……原来是同事?”
“是啊,都是考古队的的老同事,后来一起辞职,不干了。”
是了,是了!这才是所有怪异感觉的根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三个开发商一定要购下这栋孤楼,为什么宁愿接受超过市场三倍的价格,又为什么会同意去老楼玩什么寻找信封的游戏。
因为里面有东西。
因为里面有他们三个都想得到的,而当年被陈林的父亲藏起来的东西。
他们三个是考古队的同事,陈林的父亲也是考古队的队员。我将那张照片拿出来,它的尺寸太奇怪了。
它太窄了。
我从第一眼就发现它不对劲,可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做多余的设想。
照片不是丢了一半,而是丢了四分之三!剩下的那三个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还有一个躺在这里,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这他妈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我的汗毛根根倒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朝着更深的黑暗奔去。
我甚至在这片刻的顿滞中,看到藏在楼梯阴暗处的陈林,还有陈林的同伙们。他们手持凶器,面露凶光,就这样静静地潜伏着,筹备着,等候着。
等那三个倒霉催的依照约定进了大楼,早已布置好的渔网开始慢慢收紧。那网织得漫长又细腻,熬过了年月,糅合了狠毒,每一寸的边缝上都布满了粼粼的刀片。
我敢打赌的是,当初那三人进楼,为的也绝不是什么白纸的信封,而是当年被陈林的父亲卷走的古物。他将东西藏在了老楼的深处,是他放出的闹鬼传闻,而后陈林子承父业。
那些东西,必定价值连城。
我不知道陈林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是自杀,是被逼自杀,还是直接的他杀。
我能想到的,只是那三个人,一个在心脏病发时被人取走了药瓶,一个被人逼成了疯子,另一个,被他们直接丢出了窗户。
而我,我,这个事件的串联者,从一开始看到新闻的那个清晨起,就已经落入了算计的巨网。
陈林救了那些流浪汉,他们会为他做任何事。
包括杀人。
我的心脏此刻就像爬满了蜘蛛,每一根触角的攒动都带给我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愤怒。
我抓着报纸,疯狂地往法院奔去。
就在的士绕过第三个路口,马上就要到高院门口时,实时广播中传出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经法院裁定,陈林二审,无罪释放。”
“嘿!好人就是有好报!”
司机兴奋地涨红了脸,要不是还在开车,他说不定会跳出门去手舞足蹈一番。
我盯着他,我觉得他是傻逼,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天下最大的傻逼。
尾
我赶到高院时,一切尘埃落定。记者们抢到了一手资料,看客们过足了眼瘾,民意得到释放,如众所愿,皆大欢喜。
陈林独自坐在法院的长椅上等着我。
我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脚边,龟裂成了蛛网。他扭头看着我,腼腆地对我笑了笑。
我几乎能听见他的笑声。
桀桀,桀桀。
和鬼一样恐怖。
“黄哥,谢谢你。”
他冲我走来,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盯着他的手腕,我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当他是兄弟。
他利用了我。他故意在那一天那一分钟,让我看到了那个新闻。
他知道我会去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去查,只有我愿意做这样的出头鸟。
因为他了解我。
他算无遗策,精准到了分秒。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吐出蛇信,将我吞噬殆尽。
所以在这样的瞬间,我也挤出了笑容。
“哥们儿,委屈你了。”
陈林的笑意更甚。他扬起高院给他的裁定书,他冲我伸出手。
“我的照片。”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忙不迭从口袋里把照片翻出来,递给他。他接了过去,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我的脸。
那感觉阴冷而黑暗,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最后,陈林将照片收入囊中。他的口鼻埋藏在颧骨的阴影之中,他轻轻开口。
“我自由了,黄哥,知道为什么吗?”
我挑眉,他笑的几乎眯起了眼睛。
“因为,一事不再理,一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了,这是法律。你明白吗?”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完了这句话。
随即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邀我的意思,我没有和他继续牵扯的意思。我盯着他对我挥手的背影,看着他踏着轻快的步伐出了大门。
门口有那些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流浪汉们。他们犹如王座下的兵士,鬼影幢幢。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长椅上。
屋外日头高悬,惨亮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