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老

未央歌(来不及说我爱你)

字体:16+-

但愿有朝一日,你终于能忘记,我爱你。

【1】

钟晏来的时候,我正毫无形象地将盘里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他本来还噙着吊儿郎当笑意的脸陡然间绷得紧巴巴的,冲过来死死地捏住我的手腕:“宋晓迟你脑子进水了吗?”

老实说,我真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眯着眼端详,他却仿佛是真火了,不光恶狠狠地抢走了我的盘子,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地拖着我往大厅外走。

我痛得彻底忘了要低调的初衷,忍不住嗷嗷叫:“钟晏你浑蛋!别忘了我是病人!病人!”

“哦?你也知道你是个病人?”他回过头促狭地望着我,却没有笑,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知道这是他真正动怒的前兆,气势顿时消减了不少。

“嗯……医院比较无聊。”我顾左右而言他。

他却敛着眉,丝毫不为所动。

“那个,我看今天家里挺热闹的,就跟护士长请假出来啦,真的有请假哦。”我咬咬牙,索性开始装可爱。

想必他今天一定是气急了,居然连我的终极撒手锏都不吃,我不觉沮丧万分。刚准备挥爪子和他划清界限,他却忽然伸手圈住了我的脖子。

“嗯……”我艰难地推开他,一时间有些气急败坏:“钟晏!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随便亲我!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那么要不要考虑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呢?”

“想都别想!”我气鼓鼓地理了理被弄得皱巴巴的小礼服裙,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没有追上来,也好,免得事情变得更加麻烦。我顶讨厌麻烦的事情,钟晏向来是最明白的。

回到医院果不其然被禁足,从主治医师到负责我的两个护士,个个都被吓得三魂飞了五魄。他们的表情就好像我已经死了似的,而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将死的人罢了,何必搞得如此苦大仇深。

我躺在**抿嘴冲今晚值班的护士笑笑:“还是家里的菜比较好吃。”

“医生嘱咐过你不能乱吃……”

“啊啊啊——”我捂住耳朵胡乱哼唧起来,护士拿我没办法,只好关门出去,留我一个人面对着雪白的墙壁发呆。

我发现最近我是越来越幼稚了,撒谎卖乖装聋作哑,大概是知道今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才会如此过度补偿。不过今晚我确实不该一时冲动吃那么多,想到今后一段日子都必须继续待在这闷死人的医院里,我倒情愿刚才顺着钟晏的意,然后求他带我逃跑。

私奔这种事情,我们小时候其实做过许多次,但越长大才越发现,其实我们真正想逃避的,一直无处可逃。

所以他才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追上我吧,我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2】

每日一度的卖乖时刻在上午,父亲总会准时在我刚睡醒的时候坐到我身边。尽管我们说的话永远无关痛痒,但我看得出他眼里的恐惧与关切,所以我更要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咦,表妹住进家里了?我怎么没有听过还有这样一个表妹。”

“是你姑姑的女儿……你爷爷前段时间刚认的亲,虽然说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她的孩子总归是我们宋家的人,是应该接回来住的。”

“原来如此,”我望着父亲欲言又止的脸,当然明白事情远不止他说的这样简单,但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把话接下去,“我什么时候能看看这个小妹妹?”

“不算小,”父亲一顿,缓缓抬起头,“只比你小两岁而已……过些日子她会来医院做身体检查,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真好。”我伸伸懒腰,笑了。

“怎么?”

“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爸爸我困了,让我睡会儿吧。”

“好,那我先去公司,有什么状况记得按铃叫护士。”

“哪能有什么状况啊,您就放心去吧。”我咧嘴再度笑起来,那笑意绝非假装。

父亲走后,我开始神游,以至于钟晏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他主动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在想什么呢?”

“在想晚餐吃清粥能不能有幸配一碟小菜。”我对他龇牙咧嘴。

“呸!就这点儿出息!”钟晏乐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来看你?”

“是来道歉的吧,每次你亲完我,不都会带上点礼物来跟我登门道歉吗?不过这一次你忒过分了,亲得那么狠,还好意思两手空空,实在是对不住钟家的教养。”

有那么一两秒钟,钟晏的脸上掠过一阵我难以形容的阴霾,但好在他很快就恢复到了我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痞痞的钟晏。“当然是有东西带给你的,比我家老爷子的副卡还有诚意,是你们宋家最近的大八卦。”

“有多大?到上本地报纸的程度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你爸肯定拿钱压下了,不然早该上了吧。不过也不得不说,你爸真是专横啊,竟然到现在都瞒着你。”

“你不会是要说我莫名其妙多出了个表妹的事吧?”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钟晏喝了口桌上才泡好的茶,笑道,“他们费尽周折,可都是为了你啊,我的宋大小姐,否则何苦突然翻出宋家的陈年丑事……”

“你的意思是……他们又想要替我换肾?”我沉吟片刻,抬起头。

“这医院倒是还没把你给住傻,所以说,一代暴君宋贤均先生也会有自己的死穴,那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晓迟,怎么样,感不感动?”

“你说呢?”我凉凉地瞥他一眼,嘴角的笑已慢慢僵住,这和我曾经打算好的截然不同。

“你说,到底是你比较自私呢,还是你爸?”说话间,钟晏已从沙发上站起来,将一张抄有我最喜欢的诗的信笺丢在桌上,“记得集起来,凑足十二张,我就满足你一个心愿。”

“还真当自己是神兽了……”我喃喃道,眼见钟晏终于关上那道门,才翻身下床去取。已经凑足十一张了,若我愿意主动争取第十二张,你会不会偿我最后的心愿?

钟晏,你说,你会不会?

【3】

表妹来见我那天,恰逢暴雨,人人面色肃穆,只有我笑嘻嘻地请她吃别人送来的水果。

她惶恐地看着我,大约有点认生,我只好摊摊手跟她解释:“我是你的表姐,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突然杀出来对你有所企图的坏表姐。”

我的玩笑话吓坏了父亲,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嘴唇嗫嚅着,良久,才走过来将我们分开:“清音,你表姐病久了,喜欢胡说八道罢了,你不要怕。”

原来还是只惴惴不安的小白兔,我耸耸肩,为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感到由衷的庆幸,看来日后若实施起当初的计划来,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不再恐吓她,转而望着她剥橘子皮。健康真是好,吃嘛嘛香,我觉得嫉妒。

清音走后父亲气得想扇我巴掌,那手在空中停留了数十秒,最终只是重重地垂下去:“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喜欢装傻,那么爸爸求你,一直装傻下去,好吗……”

宋贤均先生想来已忘记我们多年来的龃龉,此刻的他,不过是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自己女儿活下去的可怜的父亲罢了,他丝毫不记得,我是因何出生的,我又干过些什么,气得他曾经那么想亲手杀死我。

在我的身体开始无节制地衰竭之前,我曾经杀死了我的妈妈。当然,这样说或许不大准确,我只是帮助她完成了自杀大业罢了。

她不爱爸爸,也不爱流着爸爸一半血液的我,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隐隐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也习惯了她对我多年如一日的漠视。

我是她用尽一切手段也没能流掉的胎儿,因为天生不足,我自小就体弱多病。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医院度过的,偶尔回到家中,也只能看见她熟睡的苍白的脸。

失去挚爱与生下憎恨之人孩子的双重打击令她完全崩溃,她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直到有一天她和我终于都厌倦了。

她央求我,求我从医院偷出大剂量的安定给她,我没有拒绝。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活着并不一定都是幸福的事。勉强活下去,换来的只不过是终于失去时更加巨大的悲痛罢了。

父亲关上门走出去后,我躺在**开始装睡,尽管我其实可以清楚地听见他在走廊上乱发脾气的声音:为什么我的状况没有好转,为什么我越发虚弱下去……

他大概是真的被我伤了心,所以才会这样迁怒于别人,甚至不顾众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决定换掉主治医师。

可此时的我已无心再思考那么多,今天的这场探视真是让我困倦极了,我翻了个身,渐渐睡了过去。

【4】

新的主治医师姓蓝名垣,年纪轻轻,却一表人才,让我不禁怀疑父亲替我换掉上位老医师的初衷是不是想替我变相地物色对象,毕竟一个姑娘家,二十岁了仍没有谈过恋爱,说来也实在悲怆了一点。

好在蓝医师对我如狼似虎的目光不甚介意,除了大方地任由我看个够外,还愿意坐下来跟我分享医院里的小段子。

“负责你夜班的陈护士,就要结婚了,你知道她的对象是谁吗?”

“谁?”

“你的上一位主治医师。”

“啧啧,为老不尊。”我抱着手臂偷笑。

“还好,不如我这样八卦的医师惹人非议。”

“你倒是很懂得牺牲自己博我开心嘛,想必我爸包给你的红包不薄吧。”我撇撇嘴,脸上多出一抹狡黠。

“宋家小姐生得果真聪明伶俐,不过你说错了一点,红包倒是打了,可我没有收。”

“怎么,嫌礼薄了?”

“那倒不是,只是S城蓝家的少东,犯不着为了一个红包折腰,你说是不是?”蓝医师眨眨眼,勾人程度看上去不比钟晏的桃花眼逊色。

“你倒是自恋得很,”我摆摆手,“好了,不说别的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才是最要紧的,我真的要闷坏了。”

“最近身体状况比较稳定,能暂时搬回去休养,不过还是要定期回来检查。你也知道,要为手术做准备了……”

“原来这么快就要做手术了……我爸办事还真是有效率。”我一怔,似笑非笑道。

“可不是,”蓝医师勾起嘴角,“所以才以生意往来做要挟,死活把我从国外弄了回来,你爸还真是把你宠上天了。”

“嫉妒的话,可以考虑送你哦,”我笑眯眯地跳下床,“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家了。回见,蓝医师。”

“叫我蓝垣就好。”

“还是蓝医师比较好听。”我侧过头莞尔一笑,顺势将门带上。

【5】

回到家,才发现钟晏鸠占鹊巢,正陪着表妹清音聊天。见到我,他倒是不惊不喜没什么表情:“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钟大少爷不欢迎?”

“哪里敢啊,这里可是宋家。只是你爸爸说明天派车去接你回来,没想到蓝垣那家伙竟然提前放了你。”

“说得好像你们很熟似的,这段时间,你可是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不满地撇嘴,等着钟晏像以往那样跟我讨饶。

可这次他倒是定力很好,来来回回地看了我几眼,脸上浮起一抹窃喜的笑:“忘了告诉你,我和蓝垣在国外念书时是校友……不过听你这么说,难道是想我了?”

“是挺想的。”我思忖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每当想起你,我都会恍然大悟,原来清明到了。”

我想我大概又开错玩笑了,人与人之间交往,总会有三两个死穴,而我与钟晏之间的那个,大概是一个“死”字。

他见不得我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总说那是一种作践,当然,拿他的也不行。在有些地方,他真是固执得令人毫无办法。即便我们都知道,其实谁有朝一日都难逃一死。

钟晏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很难看,连带一同变得尴尬无比的,还有一旁的清音。我觉得她简直是三生有幸,活到十八岁还可以保持这样天真的做派,真是让人嫉妒得牙痒,害得我忍不住吓唬她:“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回房!”

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我说了什么,已踉踉跄跄地往楼上跑去,姿态卑微得令人心酸。

钟晏似乎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忍不住就此揶揄我:“你这个坏姐姐的形象,倒是做得很到位啊!”

“那是,临死之前,不随心所欲一些,岂不是太不痛快了。”我咧嘴开始傻笑。

钟晏好不容易好转的脸色再度变得惨白,果然,下一刻他拂袖而去。

我懒得管他,径自去厨房让管家替我准备晚餐,而后绕回大厅,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屏幕打起盹儿来。

钟晏什么时候折回来的我全然不知道,反正过去十几年,我们每次吵架后,无一例外都是他来哄我,我已然习惯。在这一点上,我倒是秉承了宋贤均先生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周围的人恨得牙痒痒。

钟晏看上去面色不善,那样的表情我很熟稔,每一次他恨得想拆了我骨头的时候,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而后,便是如惩罚一般的吻,就如同此刻一般。

想必钟晏今天是怒极了,吻起来可谓是毫无章法,我吃痛,却推不开他,只好恶狠狠地回敬了一口,才终于令他松了手。

“宋晓迟!”他连名带姓地叫我,眼睛里似要喷出血。

我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第十二个吻了,钟晏,你答应会还我一个愿望的。”

钟晏大约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样说,整个人都怔住了,良久,才幽幽地答道:“说吧,什么愿望?”

“送清音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钟晏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你倒是想得美!”

【6】

我想得确实很美,以为他顺了我这么多年,这一次也会顺着我。毕竟过去那些年,我几乎是要怎样就能怎样,就连我任性地说不要同他在一起,他也没有对此多说些什么。

我几乎要忘了他今年已经二十六了,是个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可对待我,他的耐心总是源源不尽,就好像对着一个孩子似的。我忽然有点明白当初晓婉为什么会说,我何德何能,让宋贤均和钟晏两个男人都爱我爱到这般田地。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感情,终究会害惨了他们。我不怕去死,我只怕我死后,他们还念念不忘我的死。

我连夜折回医院找蓝垣。

他正在值班室里看病历,见到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老实告诉我,我换肾以后,存活的几率是多少?”

“百分之一……或者再少一点。”

“那么清音呢,少一个肾,她会怎样?”

“为什么突然要问我这些?你明明知道的……”蓝垣的脸上渐渐露出戏谑的笑,“晓婉出事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对吧。但你还是没有拒绝,也是,没有人会拒绝活下去的机会,你说对不对?”

“你就是当年晓婉的那个男朋友?”我有些恍然,忍不住就近扶住门框。

“她倒是跟你提过,只可惜,宋贤均养着作为私生女的她,不过是为了养着为你准备的肾。”

“可即使换了肾也一点用都没有,你应该很清楚我身体的状况……所以你答应替我手术,是为了亲眼见证我这个罪魁祸首死掉,还是为了送另一个可能的牺牲品去陪她?”

“都不是,我只是单纯地想回来看看,宋晓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晓婉说她从没有恨过你,她恨过宋家很多人,却没有恨过始作俑者的你,说来真是讽刺。”

“晓婉是自己选择要去死的,在大家族的利益面前,她人微言轻,倒不如给自己留个全尸。你想想,她那么热爱游泳,却必须拖着一辈子都不能剧烈运动的身体活下去,该是多么残酷多么绝望的一生,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就好像钟晏尊重你的选择一样。”

“蓝医师,你似乎说错了一点,”我虚弱地笑笑,试图纠正他,“应该是,就好像他曾经尊重我一样。这一次,他不愿意再纵容我了,所以我想问,你愿意帮我吗?送清音走,人各有天命,我总会死的,但我不希望她为宋家陪葬,她本来应该活得很好。”

“我会考虑你的话的,先回病房去吧。”蓝垣拱拱手,并没有抬头,但我却清楚地看见,他身前病历上逐渐蔓延开的细小的水渍。

我想,我和宋晓婉,作为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共同遗传到的糟糕品质之一便是,我们实在是太任性的人。

【7】

那之后钟晏久未现身,清音倒是来看过我几次,虽说惧怕仍写在眼底,但表面上已能佯装镇定了。不得不说,宋家的大环境着实锻炼人。

我仰卧在病**闭目养神,最近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倒不用旁人告诉我,只消看看父亲铁青的面孔,便能揣测一二,但我仍习惯无动于衷。

我的冷漠不光气走了钟晏,也气得父亲直往医院走廊的墙壁上挥拳头。

他不断地质问蓝垣,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蓝垣一声不吭,生生受下了他的无理取闹,直到傍晚例行查房,才幽幽地开口对我说:“我答应帮你送清音走。”

“为什么?”

“因为若是你不死,宋家便一日难安宁。”

“你是对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安然地闭上眼睛。

没想到转天清早清音竟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彼时我正在护士的监督下面无表情地吞药片,见到她这副尊容,忍不住皱眉:“不准哭,我最不喜欢哭得难看的人了。”

清音畏畏缩缩地抬头望着我,眼里满是恐惧和不解:“为,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弱者。”

一句话,吓得旁边的护士花容失色不说,也吓得清音连哭着喘气都不敢了。

将监督我吃药的护士打发走后,我百无聊赖地开始打量清音。老实说,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倒是故去的宋晓婉和我长得有七分相似。可是作为宋家的孙女都比较倒霉,没有人能够活到结婚生子幸福万年长。

“你不用摘肾给我。”我想逗她已经逗够了,便不再继续折磨她的神经,先宣判她无罪释放。

可清音大概已被吓傻了,只知道呆呆地望着我,根本毫无反应。无奈,我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不用摘肾给我,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

“为什么?”这一次,她终于讷讷地开口。

“因为我高兴,你知道吗?在宋家,只要我高兴,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是我的特权。你呢,就算在宋家忍辱负重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特权,所以趁早看清楚,去过自己的生活……明天下午会有车去家里接你,其他的你只要照着做就好。我不会害你,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关系,那就等着下个星期洗洗干净,为我摘肾吧!”

“啧啧,明明是这么感人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吓人……清音可不比你,铜墙铁壁,皮糙肉厚的。”只听“嘎吱”一声,钟晏竟推开病房的门,探出一张坏笑的脸。

我惊得够呛,好不容易回过神,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行使我的主权。”钟晏得意扬扬道。

“你还真是霸道。”

“谁叫我比世界上所有人都爱你呢,我的宋大小姐。”

【8】

送走心神恍惚的清音后,钟晏特地找来了值班的蓝垣。他们俩果真如钟晏所说,是旧识。

“晓婉当初能和他搭上,还多亏了我。”钟晏扬扬得意。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我对此深感不满。

“废话,我的东西可不喜欢拿给别人看,尤其是我觉得对我有威胁的人。”钟晏对此不以为意。倒是蓝垣很配合地点点头:“晓迟,看来你认识钟晏这么多年,倒还真不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我笑嘻嘻地眯起眼。

“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哦,还有一点,占有欲超强。”

“那不是我认识的钟晏。”我轻轻地摇头。

“那现在你要不要考虑对他重新认识一下?”

“不必了,我只要认识我想认识的钟晏就好了。”

“你这样的个性,谁敢说晓婉要是能活到现在,不会和你变成一对要好的姐妹淘呢?”

“只可惜命运对我们太残酷啦!”我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和钟晏及蓝垣商榷好送清音走的计划后,蓝垣继续去查房,而钟晏则留下来陪我聊天。

“怎么忽然想通了愿意帮我?”我靠在钟晏的肩上,恶作剧似的戳戳他的脸颊。

“也不是想通了,只不过想来想去,这么多年,好事坏事,都是我陪着你做,这次没道理让给别人罢了。”

“哦,我看你和蓝医师关系很好嘛,怎么也算是别人?真是小气。”

“对,我就是顶小气,你不是我的,自然也不能是别人的。”

“我不会是别人的。”我笑了,纠正他。

“也不会是我的。”钟晏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只轻飘飘地丢下这句回答。顷刻间,我们都不说话了,终于,在精力剧烈透支的前提下,我慢慢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安稳地睡在被子里,钟晏已不在我身边。想起他那句“也不会是我的”,我的心终究抽搐了几许,而后有大片的湖泽在枕头上蔓延开来。

我是宋晓迟,打小被教育人前不能哭的宋晓迟,我唯一能哭的地方,也只有钟晏的一方胸膛,然后终于有一天,我甚至都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哭了。

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我终究会失去他。

还记得我第一次意识到钟晏于我来说很特别的那天,是母亲的葬礼结束后。那时我翻墙去找钟晏,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往远方的荒野一直走,一直走。

他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周围都是雪白的芦苇。钟晏回头温和地问我:“你累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累。”

起风了,我坐在石头上有些茫然:“钟晏,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好像是帮凶,我帮着我的妈妈杀了她自己。”

我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也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好累,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他当时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他说,晓迟,没有人是上帝,也没有人能够站在公正道德的角度来审判你。天平的两端早已失去砝码,失去衡量好与坏的标准,你只需要凭心让良知多一点重量而已。自私地救了一个无力自救的人,你并没有错。这样的结局,对她或许是最好的。

我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使劲眨巴眼睛:“钟晏,我走不动了。”

他无奈地俯下身:“宋大小姐,是我欠你的。”

打小就这样,钟晏对我一向予取予求,我从开始的作弄玩笑,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变成我的习惯。而习惯的意义就在于,你发觉它的存在,但你不打算改。

伏在钟晏背上,黑暗里是阵阵低沉的虫鸣,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双眼也不自觉地濡湿。这世界,所有人都能看到你笑,但唯独一个人,能让你放心痛哭。

思及此,我不禁从**爬了起来,走到窗前,便看见钟晏站在楼下的那棵老树下,抬头望向我房间窗口的方向。

身后的桌子上留有他写给我的第十二张诗笺,他果然永远不会忘掉自他第一次吻我时向我承诺过的事。

我拾起来,轻轻地吻了吻那纸页,喃喃道:“等明天过了,我也偿你一个愿,好不好……”

【9】

钟晏的车子在下午两点半离开医院,蓝垣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表,继续陪守在我身边的父亲聊天:“爸爸,我在想,有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记得再娶一个太太,否则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

“你住口。”他的脸色着实难看,强撑出来的笑容也在逐渐消失。良久,他将脸深深埋在手臂里,声音嘶哑,“你不会死的……我说过,不会在失去你母亲后,再失去你……”

这个老顽固,不愧是我的父亲,我实在束手无策。可是为什么要到了今天,我才发现他脸上已经有这样多皱纹?他年轻时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我甚至都不屑好好看他一眼,而等到我能静下心来,却已经时日无多。

“爸爸,全世界你是不是最爱我?当然,除了妈妈以外。”我走过去,环抱住他的脖子,虽然这个动作我做起来实在生涩,却并不陌生。

“不,我和爱你妈妈一样爱你……”他似乎是顿了顿,沉声答道。

“对不起,爸爸,让你有我这么任性的一个女儿……”

“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才让你大部分时间都必须住在这里……但是没关系,你会好起来的,然后我们搬回家住……对了,你不是喜欢钟晏那个家伙吗?我让他娶了你,然后你会生孩子,会儿孙满堂,你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幸福……”

“谢谢你,爸爸……”我望了望墙上的壁钟,此时此刻,清音应该已经搭上了离开这个国度的航班,她会有机会幸福一生,也会有机会儿孙满堂,我愿意把这种本该属于她的机会交还给她。

就算爱我的人,会因此怨我一生,我也不后悔。因为总有人应该得到幸福,那个人既然不可能是我,就应该是别人。

钟晏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我觉得累,干脆窝在**眯了一小会儿。他进来的响动其实很轻,可无奈我的睡眠实在太浅,一不小心就醒转过来,瞪大一双眼睛望着他。

“清音走了?”

“走了……所以你是不是终于如愿以偿了?”钟晏神色冷峻,我们都知道,他亲手送走的,是我最后的机会。

现在我必死无疑。

可是我不在乎。

傍晚赤金色的霞光落在病房的地板上,我懒懒地闭上眼睛,开始脱那件丑丑的病号服。

“喂,钟晏,我也来还你一个愿怎么样?做我一天的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晓婉至少和蓝垣在一起过,我一直拒绝你,似乎太不近人情了。不过,只能一天哦,你知道,我没有太多时……”

我的话音未落,钟晏的吻已经落下来。灼热的,像泪水一样的吻,熨烫着我濒临死亡的心。

“我才不要碰你……”钟晏将我轻轻搂在怀里,“只准你自私自利地不要我,就不准我自私自利地不要你?我不要碰你,因为这样我就忘不掉你了。你看,到最后我们还是最相配的,因为我们都自私。”

钟晏的话轻轻的,像棉花,却死死地卡住了我的呼吸,身体里的水分被迅速赶到眼眶,我哑着嗓子小声问他:“那么,你还有别的愿望吗?我能帮你实现的……”

“在我面前再哭一次,自从你知道自己的病情以后,你就再也不在我面前哭了,所以在我面前再哭一次,我就会答应你,在你离开之后,彻底忘记你……我也会原谅你,从来没有说过爱我这件事……”

【尾声】

给钟晏: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自然已不在这个世界。还记得你曾问我,我和父亲,谁比较自私?

我当时真是被你气死了,很想反驳你,他不是自私,他只是爱我。但我无法开口,因为我也用这样自私的方式爱着你。

可是,钟晏,对于我们而言,最好的爱情是——所有结局都写好了,我们的故事却永远不会开始。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比较容易忘掉我,比较容易幸福。

“我爱你。”

但愿有朝一日,你终于能忘记,我爱你。

宋晓迟

作为《未央歌》的姐妹篇,宋晓

婉的故事发生在《未央歌》之前,却书写在《未央歌》之后,那时候我只是忽然心血**,想写一写自负的蓝医生背后的故事,和那个只出现在回忆中的宋晓婉。

和宋晓迟比,宋晓婉活得极度

压抑,她人生的唯一自由,只有在选择去死这件事上。那么也许会有人问我,宋晓婉究竟爱过蓝垣吗?我想了想,大概最标准的答案是这样的——她的心爱过,但她的人没有。

因为自始至终,宋晓婉都是故事

里活得最清醒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