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老

深深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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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生,我从未爱你。但若有朝一日,你能忽然记起这样一个自私的我,我定会心存感激。

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记起我。

【1】

遇见蓝垣的那个夏天,我整天整天地耗在市立游泳馆。

我知道那里人声鼎沸,水质极差,用宋晓迟的话来讲,指不定还有肆虐的传染病,可我就是喜欢。因为只有在这片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蓝色里,我才能感知自己的心跳,认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没错,打从作为私生女的我以母亲的巨额医药费为交换条件来到宋家那天起,我便清楚,宋家不过是一座活死人墓。而能赢得这座墓园唯一主人宋贤均先生无上宠爱的,只有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宋晓迟。

还记得当日我初到宋家,宋晓迟抱着一双手站在大厅,对我笑得和善:“妹妹,为了你能更好地在这里生存,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告诉你八字箴言:没心没肺无情无义。若是能做到,你定能在这里活得风生水起,喜乐安康。”

说罢,她嬉笑着冲我眨眼,无视我的瞠目结舌,施施然往楼上走去。

其实当日我还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话,直到转天宋家的用人端来莫名其妙的药片逼迫身体无恙的我咽下,我才渐渐读懂她的意味——在这里,你不过是一个玩具,千万不要傻乎乎地误会自己还是个活人。

只有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你才不会因为绝望这种无聊的情绪死去。

周末的泳馆总是人满为患。

好不容易在水中游了个来回,我心满意足地浮出水面,才发现岸边居然有人在激动地跟我打手势:“你好,我是市游泳队的刘教练,看你资质不错……”

未等他说完,我已不耐烦地摆手,闷头潜回水中。

等我再度浮出水面,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救生员递给我的一张名片,上面除了名字和联系电话外,还附有一行小字——“如果有兴趣成为专业选手的话,和我联系”。

若是放在以前,宋晓婉还“活着”的时候,我或许会欢天喜地地感激他慧眼识人,然而当下,我这个“死人”已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再去培养一项体育特长——

虽然我必须承认游泳一度是我的心头好,但一个死人大概也并不配拥有什么爱好。

我冷笑着上岸,一边擦湿透的发,一边接过保镖递过来的手机,他对我说:“老爷在找你。”

忘记说了,这是宋贤均先生的新爱好,除了用药片堵住我的嘴外,还附带两个保镖绑住我的自由。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和自由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接过电话,我刚谦恭地“喂”了一声,便当场傻了眼。原来接电话的竟不是宋贤均,而是宋晓迟的青梅竹马,钟晏。

记忆中我曾在宋家的家宴上见过他几次,每一次站在他身边的女伴皆不同。我本以为他与宋晓迟是一对,可等我回头观察她,却发现她笑得一脸无所谓。

果然,有钱人的脑子就是与众不同。

我仍在胡思乱想,钟晏已笑着发问:“晓婉妹妹,在发什么呆啊?”

他言语轻佻,我虽咬牙切齿,却仍必须佯装无事:“没,没有啊。”

“那便好。”他似乎又笑起来,慢悠悠地道,“宋伯父希望接你来医院做全身检查,无奈他太忙,只好由我代劳。我三十分钟后到游泳馆接你,你看如何?”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道,随即挂断电话。是啊,或许我别的不懂,却很懂作为玩具应尽的本分。

将手机还回保镖手中,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中已被揉皱的名片。也不知是魔怔了还是怎样,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了包里。

走不到绿洲,看得见蜃楼也是好的,我宽慰自己。

【2】

然而我却苦苦等不来钟晏的大驾。正当我以为可以因此躲过一劫时,一辆银灰色的M3竟猛地在我跟前停下。

炙热的骄阳下,车上那人摘下墨镜,冲我礼貌地微笑:“上车!钟晏他家的小公主临时惹出些是非,他赶着去善后,所以由我来代班。”

那是我与蓝垣的初次相见,他笑起来颇有几分儒雅的味道,却改变不了其是花心大萝卜的事实。

问我为什么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旁正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了。

见我沉默着一动不动,蓝垣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这一次,我深呼吸一口,微笑着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去。”

“为什么?”他干脆熄了火,单手撑在车门上望着我,好整以暇道。

“因为不想影响你……谈恋爱。”我咬咬牙,语气已尽量委婉。

“嗯,钟晏口中的晓婉妹妹可不是这样……”蓝垣似乎被我口中的“谈恋爱”三个字逗乐了,肩膀抖得厉害。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调侃我,我多少感觉自尊心受辱,顿时有些沉不住气:“是怎样?”

“什么怎样?”

“钟晏说我……是怎样的人。”我咬着下唇,静待一个说法。

“畏畏缩缩,息事宁人。”蓝垣无所谓地耸耸肩,笑得志得意满。

一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和窘迫,而就是这样的情绪,迫使我做了一件令我事后肠子都要悔青的事。我居然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抬脚便要踹他的爱车。

可蓝垣远比我想象中来得眼疾手快,他一手挡在我面前,一手拉开车门,声音里已隐隐透着凉意:“宋晓婉小姐,我的耐心有限,有什么事上车再说,你意下如何?”

猛烈的阳光晃得我眼睛生疼,我努力睁大眼,实在难以将眼下这个轻声细语威胁我的人和刚才那个笑得人畜无害的人联系在一起。

当天蓝垣果然尽职尽责地将我送到医院,只可惜经他一吓,我坐在后排跟被毒哑了似的一路无话。倒是前面坐着的美女事多,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零食。蓝垣一一好脾气地配合,完全不复威胁我时那般恶劣。

坐在后排的我不禁脊背生寒,果然有钱人多少都有些精神分裂。

我们在医院的停车场下车,蓝垣仅俯身在那美人的耳畔低语了几句,那美人便配合地点点头,施施然离开。

目送对方走远,我忍不住问:“怎么不叫上她一起?”

“你看上去也不笨,既然这么好奇,那就猜猜看吧。”说罢,蓝垣转过身望着我,脸上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我却再不会被他的表象欺骗,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后,径自往前走去。

钟晏果然如蓝垣所说等候在休息室,见到姗姗来迟的我们,缓缓放下咖啡杯:“终于来了。”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倒是蓝垣话多:“你的小公主呢?”

“回家了,说犯困。”钟晏懒洋洋地道。

“老实说,你每次都舍不得让我见她,怕是有什么阴谋吧?”蓝垣全无眼色,甚至干脆挑了个舒适的座位坐下。

“这都被你识破了,”钟晏摊手,“别的不怕,就怕她被你吃到骨头也不剩。”

“滚蛋!”

两人笑出声来。

笑罢,钟晏终于记起一旁还有个我:“对了,接你的护士来了,跟着她去做检查吧。”

我如往常一般咬唇不语,那护士便走过来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出了休息室。

走廊漫长,我步步如履薄冰,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也是,本就不该有人。

这样想着,我也不再畏惧,偏头对护士一笑:“放心,我不会逃。”

那护士不苟言笑的脸陡然间起了变化,似极挣扎,又似极不忍,但终究她也没有松开我的手:“这就好。”

【3】

检查过程比我想的要复杂和痛苦许多,正当我咬着牙拼命忍痛时,钟晏和蓝垣却意外地推门而入。

看见满头大汗的我,钟晏怜惜地拍了拍我肩头:“辛苦了,回头一定奖励你。”

我自然不会蠢得以为他真会践诺,但还是虚伪地赔着笑脸,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难看。

倒是蓝垣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伸出手来抹掉我额头上的汗,笑得一脸春风:“忍一忍,我们回头见。”

见你个大头鬼!我在心中愤愤道,却最终因为极累,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钟晏离去,并在心中虔诚地祈愿,希望再也不见。

然而上帝终究残酷地漏听了我的心声,刚走出医院大门,蓝垣的车已横在我眼前。

他倒是不见外,分外热络地朝我挥手:“上车!”

“干吗?”我警惕道。

“钟晏跑了,于是只剩下我保驾护航。”他一脸坦然。

我来来回回扫视他三秒,沉吟道:“这是他的安排?”

“算是吧,”蓝垣也不否认,替我打开车门,“所以上车吧。”

这一次,我识趣地没有拒绝。

车子开上内环,我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蓝垣突然伸过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晃:“去哪里?”

“啊?”

“去哪里?”他又重复了一遍。

“游泳馆。”我终于回魂道。

“家里明明有泳池,为什么不在那里游?”得到答复后,他仍不满足,非要刨根问底。

我想了想,转过头对他粲然一笑:“太干净的水池,让我害怕。”

细碎的光线落满他的肩头,微微怔愣了一下,蓝垣又恢复到那种如同戴了面具的微笑:“这样吗,那么靠得太近的人,你怕不怕?”

说罢,他已将车停在路边,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倾身朝我凑过来。

我一口气没顺得上来,只觉得活了这十六年,头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

我努力压抑着掌掴他的念头,一字一顿说道:“再见!”

近四十度的高温令这条柏油路变成烤炉,排山倒海的暑气几乎令我窒息,我使劲拉开车门,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无视身后蓝垣的喊声。

我以为我已经哭了,可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黏黏的汗水。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眼前有一片深蓝。

这样我就可以“扑通”一声跳进去,再不浮出水面。

再不。

【4】

再见到蓝垣,已是近一个月后。

那段时间里钟晏时常跑来宋家做客,宋晓迟却对他爱理不理,据说是钟晏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她,害得事后钟晏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来哄宋晓迟消气。

对于这种场面,我自知不应多看,所以只要钟晏一来,我都会识趣地上楼。唯有一次下楼倒水喝,遇到钟晏恰好在厨房亲手替宋晓迟做果盘,他叫住我跟我闲聊,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天那位轻佻的司机叫蓝垣,是S城蓝家的少东。

钟晏一边切着火龙果一边冲我微笑道:“别看他那样,学的可是医科,年底大概会去伦敦进修。”

见我不语,钟晏又忍不住补充道:“看样子,你对他倒是很不感冒。”

岂止是不感冒,简直是反感。我笑着点头示意,端着倒好的白开水往楼上房间走去。

没错,活死人另一个需要恪守的准则是,沉默是金。

如此一来,蓝垣再现身时,留在我心中的已仅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要仔细分辨几次,我才能确定,眼下出现在闹哄哄的泳池的人是他。

我因惊讶失语,他却落落大方:“我来体验生活。”

果然有钱人不光精神分裂,对体验生活也有和常人不同的见解。

我掉头试图游走,他却干脆蛮横地用整个身体挡住我:“晓婉妹妹看来十分不待见我。”

他用的是陈述句,也没见有丝毫不满,我想了想,诚恳地点点头:“其实谈不上不待见,就是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

“怎么会不是一个世界呢?你可是宋家二小姐。”他戏谑道。

“对,A货二小姐。”我颔首笑道,挣扎着想要立刻游离有他的水域。

可也许是因为太过心急,自诩水性良好的我竟然吃了瘪。用力扑腾几下后,我的小腿开始抽筋,非但没能如愿远离他,整个人还像笨重的石头一般往下沉。

我的意识渐渐涣散,然而讽刺的是,在我彻底失去知觉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却不是我即将真正死去,而是母亲的医药费——如果我现在死了,宋家大概就不会继续支付了吧?

真是令人难以瞑目啊。

待我醒来,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已不是刚才的游泳馆,而是某间会所的休息室。

我惊恐地瞪着眼前的蓝垣,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一杯温水塞到我的手中:“先喝了再说话。”

“是你救了我?”我怎么可能有心思喝他的水,只差立刻跳起来走人了。

“这是葡萄糖,”蓝垣微微蹙眉,却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你昏倒这么久,需要补充一点糖分才能有精力和我更好地斗嘴。”

“谁要和你斗嘴!”我心虚地翻了个白眼。

“那喝了这些至少可以让你有力气再回去游个来回。”蓝垣单手托着下巴,笑着说道。

我知道继续唇枪舌剑下去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索性从沙发上坐起来,作势要走。

然而此番蓝垣却少见地没有阻挠:“推门左转,自然会有人送你上车。

路上小心,宋二小姐。”

他的话语极温和,已没有刚才泳池中的阴阳怪气。可他越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我就越发感到惶恐不安。

于我而言,寒冷绝望才是习以为常,温柔亲切则是杀伤力太强的武器。

要知道,我此生最怕死无全尸。

【5】

回到宋家我才发现,宋晓迟竟少见地坐在大厅里看电视。

她看见我,我亦看见她。还没等我准备好措辞,她已开口:“出去玩了?”

“游泳。”我小心地答道。

“我倒是很羡慕你。”她恹恹地笑了,身形看上去似乎比我初见她时清减了不少。

我无言以对,难道要我照实说,其实人人都羡慕你,宋大小姐。自然是不能的,所以我只好堆起一个假笑,欠欠身,往楼上走去。

这本将是一个平静到沉闷的夜晚,如果没有那通电话打来。

疗养院的李阿姨认识我多年,所以才会在出事后,冒着被辞退的风险致电给我:“晓婉,你妈其实上个月已经过世了,是在病房里自杀的……可宋先生却下令封锁消息。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但终究骗不过自己的良心。还记得你妈去世前曾说宋先生不是人,接你回去必然有所图谋……我不过是一个小护工,很多事情不能乱说,但你千万要记得自保,因为你妈曾说过,没有什么野兽能比大家族的利益更凶残……”

李阿姨的声音尚在听筒中回**,我却已感到自己口中弥漫开阵阵血腥气。因为害怕哭出声,我只能靠咬破自己的舌头来保持清醒。

可是怎么办,就算我再清醒,也摆脱不了任人鱼肉的宿命……对,摆脱!

我原本混乱的思维一瞬间得以理清,是啊,妈妈已经去世了,这便意味着我不用再待在宋家,再做那愚蠢的玩具,吃愚蠢的药片,做愚蠢的检查。

几乎在一瞬间,两股热泪涌出我的眼眶,我颤抖着全身打开房门,强忍住心中的震动,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

从宋家的院墙翻出去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宅邸。黑夜中,它真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再见了,活死人墓。我轻声对自己说,尔后心一横,跳了下去。

漆黑静寂的盘山公路上,我像是正在被猎人狂追猛赶的猎物,惶恐地狼奔豕突。可是直到汗水彻底湿透了我的T恤,我才悲哀地意识到,其实我根本无处可去。

夏日的暑气逐渐退去,我的脚步也跟着慢下来。忽然间,我眼前一黑,只觉得人生这条路越走越窄,终于只剩下眼前的悬崖绝壁。

跳下去,或是回头,哪一种都将粉身碎骨。

我终于绝望地蜷曲成一团,号啕大哭起来。

车子的引擎声是在何时响起的,我早已不记得了,就如同我不记得蓝垣是在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旁的:“哭得真是难听……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两个小时里,宋家已派了无数人四处找你?没想到我从钟晏家出来竟能碰见你,倒是省了宋家不少佣金……”

他微笑着喋喋不休的样子真是惹人厌烦,我猛地站起身来,凶狠地望着他:“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现在抢了你的车逃跑,宋家能不能把我找到?”

“我想,这个问题无须我回答你,”蓝垣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几辆黑色轿车,“他们会告诉你答案的。”

我自然明白那些人听命于宋贤均,也就是这一刻,我彻底绝望了。

怔愣了片刻,我深吸一口气,笑吟吟地朝蓝垣钩钩手指:“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我有兴趣?”

他大概没有想过我会这样问,笑容一时间凝固在脸上。我对他此刻的这副尊容十分满意,走上前去狠狠拽住他的衣领,吻下去。

“送给你,那天你没有得到的。”吻罢,我拍拍手,退后两步,耐心等待宋贤均的保镖来将我带走。

“忘了说,我其实不喜欢女生主动。”

下一秒,在我诧异的神色中,蓝垣竟俯身吻下,全然不留一分余地。

【6】

那之后,我毫无悬念地被保镖擒住,带回宋家。

宋贤均端坐在房间大厅,看见我,眼中凛冽着寒光:“你去了哪里?”

“散步。”我强装镇定。

“翻围墙也算是散步?”他喝了口骨瓷杯中的热茶,声音冷冽地道。

我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一旁的宋晓迟竟意外地开口替我解围:“想当初我也很爱翻墙去钟晏家偷吃他家的水果。”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不见分毫挑衅,但就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姿态,反而让我窒息。我明白,她是想要提点我,何谓审时度势。

受过管家的一番训诫后,我被新加派的两个贴身女保镖送回卧室。

扑倒在柔软的大**,我闭上眼,心里渐渐涌起许多逆反的快感。既然无法从这个巨大的坟墓逃出,那么随心所欲总好过仰人鼻息。

思及此,我翻出当日在游泳馆收到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您好,是刘教练吗?那天你在游泳馆递过名片给我……对,我想试试看。”

当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市游泳队青少年组的训练场时,另一个人也开始不时地出现在这里。

然而可笑的是,每一回他出现的名目都不尽相同,而最夸张的应数这次——蓝垣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跑来这里跟教练谈起对贫困队员的经济资助,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在游泳馆里溜达了一圈。

彼时我正泡在水中练习仰泳,刚游到岸边,便看见他正望着我微笑。

“结束后在门口等我。”他沉声说。那姿态仿佛我们真的有多亲密。而其实,我们之间有过的,不过一个毫无意义的吻罢了。

我撇撇嘴,冷笑着将身体没入水中。

然而当日天公着实不作美,没过多久,外面便下起大雨。

训练结束后我刚走出游泳馆,便看见蓝垣站在大门处,指着雨幕回头对着我无奈地耸肩:“宋家的保镖刚刚被我请去喝茶……还有,顺便告诉你一声,这里打不到车。”

也就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厌恶透了他这张虚情假意的笑脸,索性心一横,径自冲入了雨中。

想来这应该算是极度失败之举,因为当猎物开始逃跑,只会给猎人发出一个信号,那就是追。

我是在街道的拐角处被他抓住的,凭借着绝对的体力优势,蓝垣将我死死地抵在身后青灰色的墙壁上:“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的发丝被雨浸透,声音似乎也失去往日的从容。我望着他终于有一丝真实感的脸,咬牙沉声道:“是的。”

“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的表情反倒像是在害怕?”他不怒反笑,温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令我浑身发毛。我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怕你个屁!”

我想我一定是气急了,否则怎么可能选择当面激怒他。果然,下一秒他伸出手,狠狠地扒开我额前的头发:“我最讨厌女人说脏话了,你的嘴该洗洗了。”

这真是一个极富侵略性的人,我一边被他细致地吻着,一边清醒地想。

而似乎自从出生起,在我的生命里打马而过的,都是这种喜欢罔顾他人意愿的人。

先是八岁那年母亲试图在饭菜里对我下药,无奈我命大,洗过胃后仍顽强地看见了第二日的朝阳;再是生父宋贤均将我强制带回宋家,犹如收集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将我圈禁在这冷寂的活死人墓中。再然后,再然后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吧,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希望洞穿他的灵魂。他却陡然松开手,将我轻轻拉入怀中:“就连接吻都不忘瞪着一双眼睛……宋晓婉,你知道吗,女孩子活得太清醒会不幸福的。”

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说,略微一怔,旋即轻声笑道:“只要你不要靠近我,我就会幸福。”

他顿了顿,却答非所问:“前提是你至少还相信自己会幸福。”

一时间我们都安静下来,有好几个瞬间,我甚至错觉自己其实是依偎在这个坏人的怀抱里,那种令人心酸的温存令我忍不住沉迷,却也逼迫着我清醒。

半分钟后,我终于狠狠地推开他:“再见。”

【7】

我是在深秋被下禁足令的,那时宋晓迟已很少住在家中。偶尔回来,也都是在卧室里睡觉。我每天被迫吞下的药片越来越多,但宋贤均的脸色却并未因此有所起色。

很多时候,当我独自躺在**对着天花板发呆时,我甚至开始发笑,看来这里就快要变成真正的坟墓了。

还记得无意间听到钟晏和宋贤均的对话是在某个周末,久不见阳光的我精神恍惚地准备下楼喝水,猛一抬头,便看见楼梯拐角处正在交谈的宋贤均和钟晏。

“换肾手术准备得如何了?”

“医生说还需要等等。”

“可是晓迟已经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钟晏惨然一笑。

我的大脑大概短暂地空白了三秒钟,然后我想哭,想尖叫,但一切最终只化为无声。我默默地折回房间,给钟晏发了一条短信。

“你还记得在医院说奖励我的事吗?我想好奖品了,我想见蓝垣。”

蓝垣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抽烟。那包烟是我无意间在一楼的储藏室里找到的,有点受潮,但不妨碍点燃。

蓝垣推开门的那一刻,我刚抽了人生中的第一口烟,尼古丁的滋味着实奇怪,但并不妨碍我觉得享受。

今天的蓝垣看上去面色有些不善,但我却毫不介意。将烟灰弹在玻璃杯里,我抬头望向他:“我想了很久,觉得你好像真的对我挺有兴趣的,既然这样,那我们谈一场恋爱吧,直到你去伦敦进修。”

然而他却仅是环抱着一双手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良久,他终于凉凉地开口:“可是你又不喜欢我。”

“你也未必是真的喜欢我。”

就这样,我们再度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

而就当我觉得无趣,准备取消自己说过的话时,他却意外地开了口:“好。”

“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

“我说好。”他冲我微笑,已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或许不能给你我的真心,但我可以给你我其他的全部。”

说罢,我学着他上次的模样,探过头去吻他。真可惜啊,宋晓婉还没能学会爱,就只先学会吻。不过如果能模拟一场爱情,就可以催眠自己真正爱过一次了。

而这样,我这短暂的十六年,也算求得一个圆满。

可蓝垣却意外地推开了我。

他的声音除了微微颤抖外,还有彻底的厌恶:“我说过,我讨厌女生主动。宋晓婉,你别惹毛我,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我知道。”我顺从地松开手,“可是除了这个,我还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特别是你最喜欢的,女人的真心。”

蓝垣似乎怔在那里没动,可下一秒,我就听见重重的摔门声。

真是一个坏脾气的家伙啊,我闭上眼,重新为自己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哭了。

【8】

当晚钟晏如约来到我的房间。在他面前,我决定撕下最后的伪装:“告诉我吧,离你们计划摘肾的时间,还有多久?”

“两个月。”他看上去并不惊讶。

“好,作为交换,我想提一个要求。”

“什么?”

“两个月的绝对自由,以及蓝垣无权知道任何真相。”

“绝对的自由不可能,”钟晏疲惫地深吸一口气,“我只能承诺让他毫无察觉。”

“成交。”

次日,钟晏便带来了医院伪造的诊断书,我仔细看了一遍,由衷地夸赞道:“写得很像那么回事。”

钟晏却毫不领情:“宋伯父承诺你可以出门,但必须随行四个保镖。”

“翻倍了啊,”我沉吟片刻,点点头,“没关系,我也没有打算飞去南极避难。”

我需要的不过是一场虚构的爱情,我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蓝垣来接我的时候我正蹲在宋家的院子里发呆,今天的天气是少见的晴朗,看见他,我亲昵地跑过去挽住他的臂膀:“我们走吧。”

“你倒是十分入戏啊。”他冷冷地点评。

“是啊,我以前总是想,自己要是有男朋友,男朋友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会是开朗的,还是木讷的,或者干脆是个不良少年,惹得我想起他就要流眼泪。不过看样子哪个都不是,你比他们复杂得多,也有趣得多,看来我还是赚到了。”我笑着对他眨眼睛。

“你废话还真多,”蓝垣挣脱我的手,“想去哪里,快点说。”

“旋转木马,我想要坐旋转木马。”

“你以为你还是上世纪的无知纯情少女吗?”

“无知谈不上,纯情倒是真的,你是我的初恋啊,蓝垣先生。”我无视他话语中的奚落,笑得越发明媚。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下一秒,我竟在他脸上读出某种柔软的情绪,吓得我赶紧转开脸,大步朝门口走去。

世间难寻,无非真爱,可我已不需要爱情,我想要留下的,无非是“我曾经爱过”这样虚妄的证据。

【9】

蓝垣和我的恋爱,一共持续了两个月,也就是六十天。

这六十天于我来说,就像是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标本一样,完美得类似于幻觉——永不枯萎,永不消失。

而在他出国手续办下来的当天晚上,我们俩相拥着看完了正式分手前的最后一场烟花。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冷夜,我们站在宋家的院子里,仰头面向天空。

巨大的花朵近距离地在黑夜绽放,一朵冰白,一朵寒黄。

我挽着他的手臂,笑得很是开心:“真冷……伦敦有没有这样冷?”

“大概没有。” 蓝垣揉揉我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明天一路顺风。”我轻声对他说。

“你不来送我?”

“不去。”

“为什么?怕一冲动直接和我飞去伦敦?”

“你想得倒是美。”

“那是自然的,宋二小姐……”蓝垣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转而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目光仍停留在窗外那片已静寂下来的夜空。

“我爱你。”

“你的戏演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你也不赖……对了,等我过去,你会再跟我联系吧?”

“自然啊,谁叫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恋人呢。”我冲他眨巴眼睛。

“那我走了。”他抽离被我挽住的手臂。

“去吧。”我轻轻挥手。

院门打开的一刹那,我没有想到他会回头。那样静寂的目光,仿佛冬天的海,深沉得令人战栗。

“其实,并不全是假的。”他微微勾起嘴角。

冷风拂在我冻僵的脸上,霎时间,有一种细密如丝的寒冷渐渐侵入我的体内。我恍惚记起那个暴雨天,也许就像他说的,并不全是假的吧。

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钟晏赶来时,我正坐在候机大厅发呆,能够目送蓝垣离开,我想,我所求的一切已是真的圆满了。

见到钟晏,我爽快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走吧。”

一路无言,直到车快开到宋家所在的别墅区,钟晏才冷不丁地开口:“有时候,我真情愿没有让蓝垣认识你……可是怎么说呢,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晓婉……我让蓝垣遇到你,就当是我替晓迟偿还你。”

我先是一头雾水,尔后才慢慢意识过来:“原是你是故意让他来接我的?”

他没有回答。

良久,我缓缓地将脸别开:“谢谢你。”

有冷风从外面灌进来,想来是我们都忘了关窗子。而就在这片呼啸的风中,我清楚地听到钟晏平静却略带倦意的声音:“没关系,只要她活着,我愿意下地狱。”

【10】

住院生活很无聊,好在有钟晏过来陪我聊天解闷。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换肾这件事的,你以为能瞒多久?”钟晏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微眯着眼睛打量我。

“那就在他该知道的时候再让他知道吧。本来这件事就和他无关,就算他知道也没有任何意义。”

“哦?你真的这样以为?”钟晏微微勾起嘴角。

“我只想这样以为。”我闭上眼睛。

和蓝垣仍维持着每日一通电话的联系,闲谈中偶尔提及宋家,我想了想,笑着表示:“其实我并不讨厌宋晓迟。”

“这倒是很奇怪,按常理,大家族的姐妹大都不和,尤其是异母所出。”

“也有特例,比如她与我。”

“你既然这样说,我倒是越发好奇钟晏的小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要是有机会的话,你还真的可以回来看看,不过钟晏大概会嫉妒得把你杀掉……”我拨弄着手中的电话线,笑得前俯后仰。

“晓婉……”蓝垣忽然叫我。

“怎么了?”

“春节,要不要来伦敦过?”

“这算是来自于前男友的盛情邀约吗?”

“你自然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若是你真的来,我会考虑再买些烟花给你放,谁叫你上次看得那样入神。”

“你的语气倒像是很怀念我……可是怎么办,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任何真心可以给你。”我轻咬住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宋晓婉!”蓝垣这次似乎彻底被我激怒了,连名带姓地叫我,可在他说出下一个字之前,我已匆匆放下听筒。

世界回到一片苍茫的寂静,我托着下巴淡淡地想,蓝垣一定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烟花。

因为世间好景最似烟花,匆匆一刹那便吹散。

我请求钟晏替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一封短信在蓝垣回国后转交给他。

还记得那是个周二,当宋家的司机第三次敲响我的房门时,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走到了窗前。

这真是个明媚的好天气。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宋晓迟在前一晚来病房探望我时说过的话:“我曾经试着死过,可他们将我救了回来。你看,既然不能顺遂心意地死,就只好穷凶极恶地活下去。所以对不住了,妹妹。”

她笑起来和我真像,也是,我们本就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过去的十几年,她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死去的自由。

如此说来,有权利决定自己命运的宋晓婉,似乎并不算是运气最差的那一个。

【尾声】

给蓝垣: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自然已不在这个世界。还记得你曾说,女孩子活得太清醒会不幸福,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于我来说,清醒才是一种幸福。

因为只有保持绝对的清醒,我才能分辨出什么是可以寄望,什么是无须奢望。

我想我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很幸福。

蓝垣,这一生,我从未爱你。但若有朝一日,你能忽然记起这样一个自私的我,我定会心存感激。

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记起我。

宋晓婉

关于这个故事,有许多话想说,

首先,它隶属于我写过的最喜欢的一个系列,“程氏系列”,但由于篇幅所限,这个系列的其余两个故事,《杯中雪》《再见,亚特兰大》没能收录在本书内。不过呢,大家也不用遗憾,因为今年年底,我就会将这三个故事改编成新的长篇故事,大家喜欢的角色,都会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书里。

很多人说想看《此爱无岸》的长

篇,其实不仅仅是你们,就连我自己也深深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