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一天里的那段好时光全在罗丽娜**打发掉了。他不慌不忙地骑马回来时,奥古斯塔斯已经在断断续续地喝酒了。他坐在前廊上,边用手赶苍蝇,边看着那两个爱尔兰人。他们俩像死人似的睡在一辆篷车下面。原先他们睡在车下那块不大的阴凉里,后来阴凉移开了,他们却没动。那孩子没戴帽子,两臂交叉放在脸上。奥古斯塔斯注意到,杰克走过他们身边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杰克不爱理人已出了名,对妓女则例外。
“考尔呢?”杰克迈上前廊时问道。
“你总不能希望看见考尔在阴凉里闲坐吧?”奥古斯塔斯问,“那家伙天生就是干活儿的种。”
“没错。你天生就是说个没完的种。”杰克说,“我要借十块钱。”
“噢,”奥古斯塔斯说,“罗丽娜提价了?”
杰克知道奥古斯塔斯存心惹他生气,便没理他,伸手去拿酒罐。
“没有。那姑娘大方得像牧师家的寡妇。”杰克说,“像我这样的绅士,她是不会要钱的。我倒希望她要了你不少钱,我知道你早就去过她那儿。”
“我总比你早走一步棋哇,杰克。”奥古斯塔斯说,“告诉你吧,考尔去雇他妈的牛仔了,这样咱们就能赶上他妈的一群牛去蒙大拿。后半辈子我可有罪受了。”
“真他妈的,”杰克说,“我承认我提蒙大拿的事太蠢了。”
他坐在下一级台阶上,把酒罐放在两人中间,这样,他们俩都能够得着。他有些懊恼没在考尔离开前跟他借点儿钱——从奥古斯塔斯那儿借钱总要花极大的精力,耗费许多时间。在钱财上,考尔要简单得多——他不喜欢把钱借出去,但他宁可借出去也不愿谈论钱;奥古斯塔斯则宁可大谈特谈,也不愿借出一分钱。
杰克一向知道,一旦给考尔出个好主意,他就会不失时机地去实现并捞上一笔,还会与出主意的人分享所得利益。但考尔如此迅速地实施去蒙大拿的计划,使他烦躁不安起来。
他既然回来了,不妨在孤鸽镇安逸舒适地住上几个月。遇到罗丽娜这个美人儿纯属意料之外。她那间酒吧楼上的小屋虽其貌不扬,但设备比去蒙大拿的路上所能得到的好得多。
生活的节奏与以往一样,比他期望的要快得多。如果考尔带回来一伙牛仔,那他将不得不与罗丽娜结婚,以免北上。但是,如果他当真在孤鸽镇安下个家,谁知道哪天史密斯堡的警方人员会不会冒出来把他抓回去吊死?他的情绪刚要平静下来,他那张不把门的嘴又给他带来了麻烦。
“也许他找不到牛群,也找不到帮手。”他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空想。
“他会找到牛群的。如果找不到帮手,他就会自己干,”奥古斯塔斯说,“并且让咱们帮他。”
杰克把帽子向后推了推,没说话。在墙角处转悠的那头小猪停下来瞧着他,激起他不可名状的恼怒。奥古斯塔斯和他的猪是一伙恼人的家伙。
“真该朝那头猪的脑门儿正中打一枪。”他说。他坐的时间越长越烦躁。一切都不妙,不论是去蒙大拿还是留在得克萨斯——回去可能会被剥去头皮,留下则可能被吊死。他若不小心行事,那姑娘就会坐卧不安,真的盼望他带她去旧金山。与女人打交道的麻烦是,她们总在盼着类似旧金山的事,而一旦她们想起什么事,一时又干不成,就会变得脾气暴躁。她们总是弄不明白,他讲高兴的事也罢,提到遥远的地方也罢,只是为了创造一种他们在短时间内能有所向往的好气氛,并没有打算真正实行,可是女人似乎从来就看不透这个理儿。不止一次,她们因失望而愤怒,使他手足无措。女人发起脾气来,简直疯得不可收拾。
“你受过女人的威胁吗,古斯?”他边想边问。
“没有,没有遇到过你说的威胁。”奥古斯塔斯说,“有一两次我被她们用炉盖打过。”
“为什么?”杰克问。
“为什么?不为什么。”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和墨西哥人住一块儿,迟早要吃豆子。”
“谁和你说墨西哥人了?”杰克有点儿恼了,奥古斯塔斯讲话最混账了。
奥古斯塔斯咯咯笑了起来。“你总不能很快地抓住问题的实质,杰克。”他说,“一个蠢货和女人在一起迟早要挨一炉盖,就像你和墨西哥人住在一起迟早要吃豆子一样。”
“我倒想见识一下用炉盖打我的女人。”杰克说,“偶尔挨两句骂我还受得了,让我受炉盖打,我就不是人。”
“你要是变着法儿不带罗丽娜去旧金山,她会用比炉盖更糟的东西打你。”奥古斯塔斯说。他很高兴,因为杰克刚回来就被他抓住了把柄。
杰克假装没听见他说什么。奥古斯塔斯对那姑娘想必了如指掌。罗丽娜当然愿意去旧金山,那是公认的西部最美的城市。
奥古斯塔斯从椅背上摘下手枪,站起身来:“我看该叫醒这两个爱尔兰人了,不然就该烤熟了。”他说着,走过去踢他们的脚,踢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开始动弹。艾伦·奥布赖恩终于坐了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天哪,真够热的,不是吗?”他说。
“怎么,这还是春天,孩子。”奥古斯塔斯说,“想要热,你七月四号再来。到那时节,咱们都能烤化了。”
两个爱尔兰人都醒过来之后,他便回屋去把他的步枪拿了出来。“喂,咱们走吧。”他对杰克说。
“去哪儿?”杰克问,“我可是刚回来。”
“去把那些马藏起来。”奥古斯塔斯说,“皮德罗·弗罗斯可不肯罢休,他会追来的。”
杰克很不高兴。他真希望促使他回来的那件事情没有发生。他在马背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夜,眼下,这帮牛仔又想让他为了他一开始就毫无兴趣的牲口,再在马背上过一夜。
“我不知怎的就回来了。”他说,“就这么回来了。早知道你们除了整夜追马,别的什么也不干,我还不一定回来呢。”
“算了吧,杰克,你这懒家伙。”奥古斯塔斯说着,走开了。杰克有股犟劲,一旦倔起来,连考尔也束手无策。两个爱尔兰年轻人站起身来,正设法睁开惺忪的睡眼。
“走哇,孩子们,”奥古斯塔斯说,“该骑马到河边去了。”
“你还想叫我们骑马呀?”肖恩问。他睡觉翻身时把碎草弄到衬衫里了。
“你们很快就会习惯骑马的。”奥古斯塔斯说,“比你们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你有骡子吗?”肖恩问,“最好让我骑骡子。”
“我们最近才没了骡子的。”奥古斯塔斯说,“你们俩会打枪吗?”
“不会,可我们会挖土豆。”艾伦说——他不想让这个人以为他们俩是十足的饭桶。
“你们上错船了,”奥古斯塔斯说,“这一带只怕连十个土豆都难找到。”
他从一小群没入圈的马里给他们牵来两匹最老实的,教他们如何调整马镫,以免两脚悬空。在萨维纳斯时他没有时间这样耐心地教他们。这时,杰克走了过来,臂弯处架着一支枪。毫无疑问,他已盘算过,一夜不睡也比向考尔解释为什么不去要容易得多。
没过多久,两个爱尔兰人都上了马,小心翼翼地绕着围栏走。
“骑马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事,但他们都挺聪明。”奥古斯塔斯说,“练上一星期,就能骑得跟科曼切人一样好了。”
“说不定我连一星期都待不住,”杰克说,“你们有的是罪受。我可能带上那个黄头发姑娘溜达到加利福尼亚去。”
“杰克,你真他妈是个没个准头的人。”奥古斯塔斯说,“昨天你回来时还说要去蒙大拿,今天又要去加利福尼亚。”
两个爱尔兰人学会了上下马,奥古斯塔斯便给他们每人一支温彻斯特枪,让他们对着一棵仙人掌打了一两枪。
“抽时间学学。”他说,“要是在考尔队长回来之前学会了骑马和打枪,他就会雇你们。”
奥布赖恩兄弟俩看见手里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吃惊得顿时忘记了骑马时的紧张。肖恩从没摸过枪,他朝仙人掌射击时子弹发出的声响令他毛骨悚然,他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一个叫人不愉快的念头——要是让他们开枪打别人,他们也会被别人击中。
“开枪以前要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吗?”他问道。
“没有必要。”奥古斯塔斯肯定地说,“反正他们大多数人都叫耶稣。”
“我可不叫耶稣。”杰克说,“你们这些孩子可不要冲着我练枪。人人都知道,冲着我开枪会惹我生气的。”
两个爱尔兰人骑马跟在奥古斯塔斯和杰克后面,小跑到马群前时,盘子波吉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常听说帽子溪的人很特殊,但把连马都不会下的人武装起来,则无异于精神错乱。
奥古斯塔斯跨上一匹叫布丁蹄的白马,走在最前边,后面是杰克·斯普恩。杰克满脸沮丧,十分不悦。这正中盘子的意,说不定归根到底,罗丽娜并不怎么爱他。
纽特正在马上打瞌睡,盘子过去捅了捅他。天气炎热,马群又没什么动静,盘子自己也睡了片刻。
“你该瞧瞧出什么事了,”他说,“古斯把那两个小不点儿弄到马上去啦!”
纽特好不容易才把眼睁开。昨晚的奔波一过,瞌睡就使他浑身酸懒。假使皮德罗·弗罗斯这时骑马过来开枪打他,他也不会在意,因为那至少意味着可以多睡些时候。他知道牛仔需要有在马上一连两三天不合眼的本领,但他还没有学会这一招,感到很内疚。盘子捅他时,他的帽子掉了。他下马捡帽子,两条腿沉得像有人在他的靴子里灌了铅。他想对与他一样困乏的肖恩·奥布赖恩说点儿什么,但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奥古斯塔斯还没有机会察看考尔弄回来的这一大群马。他骑马从马群中穿过,到了另一边。狄兹和豌豆眼正在那里等着。他不慌不忙,挑剔地边走边看。他认为能当坐骑的好马不超过四十匹。很多马个子不够大,有的还有鞍伤。整群马都皮包骨头,或许是太疲劳,或许是喂养不足,或许是从来没有被正经喂过。除了一两匹种马,皮德罗·弗罗斯也许一辈子没在别的马身上浪费过一颗燕麦。
“这些马还不值一夜的瞌睡呢。”他对狄兹和豌豆眼说,“要是开肥皂厂,它们兴许还有点儿用。可据我所知,咱们并不打算开肥皂厂。我看哪,留下五十匹最好的,其余的都赶跑算了。”
“老天爷,”听到奥古斯塔斯的建议,豌豆眼吓得目瞪口呆,“无论赶走哪一匹,队长都会把我们枪毙的。”
“对这一点,我也不怀疑。”奥古斯塔斯说,“你说呢,狄兹?”
“它们是挺瘦的。”狄兹说,“要是给时间,它们会肥起来。”
“要是给你时间,你还会长出翅膀来呢。”奥古斯塔斯说。他们朝河对岸望去。太阳正在迅速下沉——过不了一两个小时,会有人大喊大叫着光顾此地。
“听听我的计划。”他说,“皮德罗对咱们了如指掌,他不会到镇上来。咱们把好马圈起来,把这些瘦兔子藏到树丛稠密的地方。咱们如果不愿见那伙人,就溜之大吉,让皮德罗把他的‘肥皂厂’赶回去算了。”
豌豆眼听到这个计划后很不安。队长在时,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而奥古斯塔斯总叫人猜不透。没有人来问问他的想法,他在一边看着奥古斯塔斯和狄兹把马群分开。盘子波吉特马上琢磨出要干什么,便骑马过去帮忙。除了挖井,盘子什么都愿意干。
杰克坐在纽特和两个爱尔兰人旁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他自己吸起烟来,也不请旁人吸。
纽特也在一边看着,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去帮忙。古斯先生和狄兹还有盘子干得非常利落,他若前去,只会碍手碍脚,所以他在原地不动,盼着杰克会对他说点儿什么。杰克回来后,还没有机会与他重温友情呢。
夕阳西下,纽特越来越感到不安。队长一不在身边,他的情绪就受影响。他明知古斯先生是边境一带最能干的牧人,还深信一旦有情况发生,杰克也能妥善处理。尽管如此,队长不在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
肖恩·奥布赖恩也感到不安,只不过内容不同。枪击别人和被别人枪击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转悠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干脆就不会想别的事情了。由于纽特显得挺友好,他决定就此事向他讨教。
“用枪打人时打哪儿最好?”他问纽特。
杰克·斯普恩咯咯笑了起来。“他的马,”他说,“瞄准他的马就行。没有几个辣椒肚子肯步行找你的麻烦。”
说完,他动了动马刺,马便朝马群另一边跑去。
“是吗?”肖恩问,“是应该打马吗?”
“杰克说是就是。”纽特忠诚地说。虽说这一劝告也使他很吃惊。
“你打死过很多人吗?”肖恩问。
纽特摇了摇头。“没有,”他说,“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去。从没打过人,也没打过马。”
“你得打马。”艾伦骑马过来时,肖恩对他哥哥说。艾伦什么也没说。他正在想念留在爱尔兰的娇小的妻子莎莉。他动身前,她哭了几个星期,说他不该离开她。当时他怒气冲冲,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而现在每想到她便泪如泉涌,和她的泪水一样多。一般说来,艾伦是个乐天派,但莎莉不在身边,比任何事情对他的影响都大。他用心灵的眼睛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在每天的家务事中团团转,时而煮土豆,时而从他们那头老奶牛疲软的**上挤奶。一想到莎莉,他就会终止一切交谈,以免分心。她要是知道他现在的境况——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腿下压着沉甸甸的枪——会怎么想呢?
那边奥古斯塔斯已经将好马分了出来,正准备把人手也分开。狄兹和盘子带着分出的马群,它们之间有一小段距离。
“好啦,姑娘们,”奥古斯塔斯说,“你们干脆把这些马带回去睡觉。我和剩下的高手慢慢把其他的赶到河上游去。”
盘子波吉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本已打算强打精神再驯一夜马,看来老奥古斯塔斯有意饶过他。
“好的。”他说。“对我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吧,古斯,我圈好马就替你去吃。”
奥古斯塔斯没理他这句俏皮话。“狄兹,你看紧点儿。”他说,“这位浪**公子没准儿会去喝个酩酊大醉,或者明儿天不亮就结婚了。”
盘子挥了挥手,打马而去。就在这时,杰克骑马走了过来。
“他们上哪儿去?”他问。
“回镇上。”奥古斯塔斯说,“好马留在镇上最安全,我想。”
“怎么?奶奶的,”杰克说,他显然很懊丧,“你完全可以派我回去。精疲力竭的是我。”
“得有人帮我保护这些孩子。”奥古斯塔斯说,“我记得你在枪杀墨西哥土匪方面颇有名气——我看你一定喜欢能有个机会发扬光大。”
“我宁可先把你打死。”杰克气冲冲地说,“你给我带来的苦难比所有墨西哥土匪带给我的还多呢。”
“嘿,杰克,你可得公平些。”奥古斯塔斯说,“你是想回去再找那个姑娘。我看在你把她整个毁掉之前,该让盘子去一次。”
杰克轻蔑地哼了两声。他根本没把那个年轻牛仔放在眼里。
“你要是喜欢这些爱尔兰人,你守着他们。”他说,“把小纽特派给我,我们照看一边。咱们是不是要去什么特定的地方?”
“不,”奥古斯塔斯说,“只要不让它们跑到墨西哥去就行。”他向纽特招了招手,纽特立即催马过来。
“孩子,杰克·斯普恩要你当助手。”他说,“要是你和他照看东边,我和豌豆眼就跟那两块‘酥油糕点’去照管西边。”
那孩子容光焕发,像得了副新马鞍一样高兴。他确实真心实意地崇拜过杰克·斯普恩,恨不得还像从前那样崇拜他——如果他有勇气。奥古斯塔斯感到一阵痛楚,他喜欢杰克,但感觉他太不成器,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然而,话又说回来,人人都有自己不成器的方面。
“咱们是不停地骑呢,还是停下来等墨西哥人?”纽特问。他迫切地想知道怎么干才对。
“不停地骑。”奥古斯塔斯说,“他们要是有种,就让他们追好了。他们追来时,别把子弹都打光。咱们明天还要用。”
说完,他便骑马动身了。在没有经验的爱尔兰人的帮助下,他赶着上百匹马,在徐徐降下的夜幕中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