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到家时天色已晚。所谓家,只是城边的一间陋室。路过马圈时,他见小乔又在用套索套那头小牛。套住它很容易,因为它一动也不动。
“你已经把小牛驯好了。”七月说,“要是你愿意,没准儿给它备上鞍子就能骑呢。”
“我挤完奶了。”乔说。他拎上桶,两人一起进屋去了。小屋倒挺不错,只是还没有铺地板,地面用泥土夯得结结实实的。将新娘带回一间没铺地板的屋子,七月总为此感到难过,不过司法官月收入低微,他已尽了最大努力。
屋子很高,有个睡觉的阁楼。七月原计划让孩子在上边睡,但爱尔迈拉坚持他们俩睡在上面,给孩子在地上搭了张小床。
他们进屋时晚饭已经做好了,只有熏肉和玉米饼。她坐在阁楼上,两只脚耷拉下来。爱尔迈拉喜欢坐在上面,两只脚耷拉着悬在半空中。除了偶尔做些针线活儿,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阁楼上。
“别把奶洒了。”乔拎着桶进来时,她说。
“没多少奶,洒不出来。”乔说。
这倒是真的——奶牛已经精疲力竭了。乔把套索放到小**,套索可是他的宝贝。一天早上,一群牛仔骑马走过,他在街上捡到了它。一连几天他都不敢把套索亮出来,怕丢失它的牛仔回来找。可是没有人来找,他便慢慢地开始练习套小牛。如果他套的是一匹马,他肯定会认真考虑,是否要骑上它离家去找一家牧牛公司入伙。但是他们只有两匹马,都是七月要用的。
“饭做好了。”爱尔迈拉说着,仍在上边坐着不动,丝毫没有下来与他们共进晚餐的意思。她很少与他们一同吃饭,这使七月很不高兴,但他从不抱怨。小饭桌就在阁楼下面,吃饭时,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两只脚。他觉得这太不正常了。七月六岁丧母,但他尚记得,母亲总是与全家人同桌吃饭,从不坐在上面,更别说两只脚几乎耷拉到丈夫头顶上。他在不少人家里吃过饭,一次也没遇见过吃饭时谁的老婆在阁楼上坐着。这种事太出格了,七月一辈子都不喜欢越轨的事。他的工作毕竟是让惯例——公民不被枪杀,银行不被抢劫——得以发扬光大。
他曾抓过不少越轨的人,可对自己老婆的出格行为不敢批评一句。
乔并没有因妈妈不和他们一同吃饭而产生七月的那种不安。她要是真的下来一同吃饭,通常会骂他,而他挨骂已经挨够了。此外,他喜欢和七月一同吃饭,一同干任何一件事。对他来说,与七月结婚是他妈妈干的第一件好事。她骂七月跟骂他一样,乔感觉她这样做很不应该,但七月一向逆来顺受,从不反驳。于是,他认为这便是世道——女人骂街,男人忍受,并且尽量别碍她们的事。
“要点儿酸奶吗?”七月边说边向盛酸奶的瓦罐走去。
“不,先生。”乔说。他讨厌酸奶,可七月顶喜欢吃,每次都要问他。
“你那天晚上问过他了。”爱尔迈拉在阁楼沿上说。七月每天回家后干的那几件事总是一成不变,这使她讨厌。
“别再问他了。”她声色俱厉地说,“他想喝,让他自己拿去。四个月了,他一口也没喝过,你别老这么问个没完没了的!”
她的肝火之盛令七月惶恐不安。好像任何事情都能使爱尔迈拉发脾气。他让孩子喝点儿酸奶怎么了?他不喝就说不喝好了,何况他已经这么说了。
“啊,酸奶可是好东西。”七月低声说道。
乔真想喝上一杯替七月解围,但为时已晚。
七月说完这句话后,饭吃得很顺利,主要是因为谁也不再吭声了。七月和乔吃玉米饼和熏肉,爱尔迈拉仍把脚耷拉在半空中。
七月刚放下碗,她就冲他说:“把药吃了,要是不吃,你就等着黄一辈子吧。”
“他已经没有从前那么黄了。”乔说。他觉得,对七月稍加袒护,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因为七月从来不知道替自己辩护。他并不真的怕她妈妈,虽然她常打他,可她的气很快就消了,倘若她动真格的,他总有办法制住她。
“我看他太黄了,”爱尔迈拉说,“我要是想要个黄皮肤的人做丈夫,还不如和中国人结婚呢。”
“中国人是干什么的?”乔问她。
“提桶水去。”爱尔迈拉说。
孩子去打水时,七月在桌子旁边坐着,心里很难过。他们总算有了口井——河离家二公里地,去那里打水远多了。
小屋里太闷,乔把水打来,又到屋外去了。外边有很多萤火虫,他捉了几只在手里玩。
“洗澡吗?”七月问他妻子,“洗的话,我再去打些水来。”
爱尔迈拉没有回答,因为她没听见他的话。说来也怪,结婚以来,七月说的话她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见,就像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句结婚誓词,从此以后,她能听见他的声音,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与迪·布特不同。迪能说上一个星期,内容不会重复;而七月呢,在她看来,自打结婚到现在,他从没说过内容不同的话。
这倒一点儿也不使她不安,因为如果有那么一件事是她不必做的,那就是与男人说话。
“我一直在想,我最好还是去追捕杰克·斯普恩。”七月说。他不论说什么,总是用那么一种调子,越发难以使她注意他在说什么,但爱尔迈拉明白了他的意思。
“去干什么?”她问道。
“去抓杰克·斯普恩。”七月说,“我的黄疸病已经好了,可以骑马了。”
“随他去吧。”爱尔迈拉说,“到底谁想抓他?”
七月不打算告诉她是桃子想抓他。“啊,他打死了本。”他说。
“我说了,别管他的事。”爱尔迈拉说,“那是意外事故。”
她走下梯子,把脸浸在冷水里,然后用一块当毛巾使的口袋布把脸擦了擦。
“他不该逃跑,”七月说,“有可能会获释。”
“不对,桃子会把他打死的,”爱尔迈拉说,“她可是个目无法纪的女人。”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桃子的脾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
“可我必须去抓他,那是我的工作。”七月说。
爱尔迈拉直想笑。七月太高看自己了,以为自己能抓住像杰克·斯普恩这样的人。但她若笑出来,就等于自己坦白了。七月根本就不知道她认识杰克·斯普恩,实际上,在认识迪之前她就认识杰克。他与迪在堪萨斯时是伙伴。有一次,杰克开玩笑似的向她求婚。但杰克不是那种可以结婚过日子的人,而且她当时也没有要结婚的意思。她在道奇当妓女时,他常和她开玩笑,说她有朝一日会落个好名声,其实连他都没料到,她会与一个司法官结婚。他知道后笑个没完。他来史密斯堡后,她在街上见过他两次,从他咧嘴一笑和行脱帽礼的行为可以看出,他认为这是天底下头号大笑话。如果他来这间小屋,看到这脏乎乎的泥土地,就会明白,这个笑话并不那么值得一笑。
但是,七月向她求婚时,她没有犹豫,尽管当时她认识他才三天。是野牛猎人使她改换生活道路的。有个猎人对她很感兴趣,那人个子高又粗野。她本应拒绝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糟蹋,可是她不敢。野牛猎人那么多,若不是迪,他们恐怕早把她结果了。迪对她一向另眼看待,借给她足够的钱,使她在密苏里的圣约瑟夫站住脚跟,但她在那儿没什么名气。就在这个时候,七月到那里出庭作证。当时她穷极无聊,便去看审讯打发时光,在法庭上认识了七月。
她在圣约瑟夫只有一间尘土满地的木板房,她的孩子在阁楼上有个小间。迪只在半夜偷偷地来过两次,为的是不败坏她的名声。他也喜欢乔,认为他长大后能成器。她与迪见最后一面时,他们编了天花这个故事。
“我要去北边了,爱尔迈拉。我出汗出够了。”他说。
“你去南方吧,你会过得好一些。要是有人问起你丈夫,就说他得天花死了。你可以当一个寡妇。我很可能得天花,除非我运气好。”
“我跟你一块儿去北边,迪。”她轻轻地说。她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况且,即使施加压力也不会对迪起作用。
然而迪只笑了笑,捋了捋他的黄胡子。
“不,”他说,“你该有个好名声。我敢说你能当个女教师。”
说完,他甜甜地吻了她一下,告诉她好好照看他的儿子,给她留下了十块钱,以及对他们在阿比林和道奇共同度过的不平静的日日夜夜的回忆。她知道他不会带她去北方——迪总是独来独往。只有在城里待着赌博时,他才喜欢女人。他主动提出要去找那个把她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野牛猎人。她佯装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因为迪不够粗野,肯定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到头来被杀的一定是他。
至于七月,与他结婚没有耍什么手段。他和那些年轻牛仔一样,从未碰过女人,甚至从来没有和女人说过话。只两天工夫,他便成了她的。她很快发现他没给她什么好印象。他习惯于墨守成规,日复一日干同样的事情。十天里有九天他忘记把沾在嘴唇上的酸奶抹掉。但他不像猎人那样粗野,和他在一起至少不会遭受那种对待。
她听说杰克在城里时,心想,何不跟着他逃之夭夭,尽管她知道杰克不如迪可靠。可在他打死本之后,她便将这个小小的梦收了起来。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小小的梦。
从此,生活变得非常无聊。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阁楼上,耷拉着两条腿,回忆与迪和杰克在一起的日子。
七月正坐在暗处耐心地瞧她,老实得像头小牛,嘴上仍沾着酸奶。他这副耐心的样子使她极想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来折磨他。
七月明白他因某种缘故惹恼了爱尔迈拉,她对他的一言一行都看不顺眼。有时他想,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只会让老婆反感、心情郁闷。
他一直竭尽全力表现得好些。他和小乔分担了全部家务杂活儿,力争不让她有所不便。然而他越是彬彬有礼,差错出得越多,不是说错了话,就是办错了事,要么就平白无故地惹她生气。晚上也是如此,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使他不敢用手碰她。她睡在离他三十厘米的地方,使他觉得好像离她有几公里远。凡此种种,使他心情极坏,因为他爱她胜过了一切。
“把嘴擦一擦,七月。”她说,“希望你学着点儿,要不就别再喝酸奶了。”
他难为情地擦了擦嘴。每当爱尔迈拉的脾气上来,他便紧张得连是否吃过饭,或者到底吃的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没生病吧?”他问。这一带热病正流行,如果她得了病,就能弄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暴躁了。
“没病。”她说。
他想,既然已经谈到杰克的事,不如一口气说完,反正她迟早是要生气的。
“要是现在出发去抓斯普恩,我想一个月后我就能回来。”
爱尔迈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就是离开一年她也不在乎。她反对这件事是因为她知道桃子在幕后怂恿。倘若让谁来吩咐他去干什么,这个人应该是她,而不是桃子。
“把乔带上。”她说。
七月未曾考虑过这一点,他倒是想过不妨把罗斯科带上。
“那怎么行,你需要他。”七月说,“你有家务活儿要干。”
爱尔迈拉耸耸肩。“我会给那头老牛挤奶,”她说,“杂活儿也不重。咱们又没种棉花。我想让你把乔带上,他该见见世面了。”
在长途旅行中,这孩子也许是个帮手,这倒是真的。如果抓住犯人,就要有人帮着看管。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把爱尔迈拉独自留在家里,他不愿这么做。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便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
“我以前就一个人待过,七月。”她说,“没有什么不便的。要是有拿不动的东西,罗斯科可以帮忙。”
这固然不错——这当然不是说罗斯科对此特别负有责任——但罗斯科说他背痛,如果迫使他干点儿类似体力活儿的工作,他便会一连几天抱怨不休。
“可能会打起来,”七月说。他想起人们说,杰克·斯普恩有几位朋友,挺难对付。“我并不盼着打起来,不过,一个赌徒,你是很难捉摸透的。”
“我不信他们会朝孩子开枪。”爱尔迈拉说,“你把乔带上,他迟早要长大。”
说完,她嫌屋里太闷,便到屋外坐到一截树桩上。萤火虫四处飞舞。接着,她听见七月也出来了。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尽管他一直这么有礼貌,这么和气,爱尔迈拉仍旧痛恨他。她怀孕了,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如果她想办法,以后他也不会知道。她完全是由于害怕才结婚的,其实她既不喜欢他,也不想要孩子。但是她不敢终止妊娠。在阿比林,她认识一个叫作詹妮的姑娘,试图终止妊娠,结果因流血过多而死去了。在一个刺骨的寒夜,她死在爱尔迈拉屋外的台阶上。血顺着台阶往下流,冻成了红色的冰。死去的姑娘詹妮牢牢地冻在台阶上,人们不得不浇些热水才能将尸体移开。
这景象足以使她放弃终止妊娠的打算。但是想到将来多个累赘,又十分痛苦。她不想从头至尾再经历一遍,也不想和七月约翰逊过下去。只是因为那个猎野牛的过于粗野,她才吓得想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在史密斯堡,她的生活太不同了——无聊得很,大多数日子里,她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被窝。城里的女人们虽然没有理由猜疑她,但对她都是满腹狐疑,而把她一个人晾在一边。有时她实在忍受不住,想闯进酒吧,与里面的一两个姑娘谈谈话,但她还是给冷漠让了步。她整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坐在阁楼边沿上。
爱尔迈拉看着屋后林中萤火虫闪闪的荧光,等着、听着。果然,几秒后她听到了金属发出的咔咔声——在回城值勤前,七月又在慢慢拨弄他那把手枪的弹膛了。他天天这么干,恨得她直咬牙。
“我要去看看,”他说,“时间长不了。”
他天天晚上都这么说,而且说的是实话。除非河工们打起来,否则他从不在外久留。他主要是盼望他上床时她想要他。但是她不想要。从她确信自己已有身孕以来,总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她对此无动于衷。
听着他在黑暗中走远,她的情绪更加低落了。生活好像没有希望。她盼望七月与乔马上就走,这样她就不必每天与他们打交道。他们的需求十分简单,但她已不想见他们。
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思念迪·布特了。他与七月约翰逊截然不同。七月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猜透,迪却经常干意料不到的事。在阿比林,一次,迪想报复一位他不喜欢的夫人,便假装送给她一个从面包房买来的精制馅饼。他让面包师烤了个馅饼皮,看上去完美无缺,又来到车马店,在馅饼皮里填上刚拉的马粪。那位夫人——一个名叫萨尔的女人,大个子,坏心眼——直到把饼切开才发现这是个恶作剧。
想起迪干的那些事,爱尔迈拉暗自笑了。她是在堪萨斯陷入困境时与迪相识的。当时她还是个姑娘,从那时起,到现在已有十五年之久。她认识的当然不止迪一个人,还有很多其他人。有的只认识几分钟,有的一两个星期或一个月。但她与迪时常来往。他就这么捋捋胡子,心满意足地独自扭头去了北边,这使她很受刺激。他或许以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极容易地落个好名声。选择七月是她自己的过错,可她并没料到他的彬彬有礼到头来竟会如此激怒她。
夜深了,月亮已升到松树梢。爱尔迈拉坐在树桩上望着明月,为能独自一人待着而庆幸。想到七月和乔即将离开,她的精神倒好了些。她想,一旦他们离开,什么也无法阻挡她的出走。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船去阿肯色。迪·布特或许同样在思念着她呢。他不会在乎她怀孕了——他从不把这类事放在心上。
想到去找迪,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当七月去寻找一个赌徒时,她将去寻找另一个赌徒,但去的方向恰恰相反。等七月回来,不管抓没抓到杰克,发现自己的老婆已远走高飞,他或许会惊诧得连酸奶都想不起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