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娜在努埃塞斯河里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他们已经在牧豆树的荆棘丛中苦苦搏斗了一整天,所以一见这条河她便决定停下来,何况她还找到了一片周围既没有牧豆树也没有仙人掌的阴凉地。
杰克已经喝得烂醉,因此对这一决定干脆不拿主意。一路上他不停地灌威士忌,在马鞍上东倒西歪,罗丽娜甚至不知道他们走的方向是否正确。她只知道还在牲口群前边走——每到开阔地带,她都向后观望,总能看见后面的滚滚尘烟。牛群虽然离他们很远,但只要还在正后方,她便放心了。杰克醉成这个样子,要是迷路就糟糕了。
杰克喝酒只是因为他的手太痛了。手上的刺很可能没有挑干净,拇指肿得很大,已经由白变紫了。她盼望能路过一个城镇,找个医生,但一路上除了牧豆树和仙人掌,一无所有。
刚上路,杰克就出了事故,虽说只是扎了根刺,可也够倒霉的。罗丽娜估计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化脓,但杰克下马后两条腿已经站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几乎到不了阴凉地。她不得不自己把马拴住,并扎好营,杰克则靠在树上接着喝酒。
“妈的,真热。”她过来看他的手指时,他说,“不知道那伙人今天夜里在哪儿宿营。咱们过去打牌吧。”
“你会输的,”她说,“你醉得连牌都拿不住。”
杰克的眼睛闪出怒色。他不喜欢人家批评他,但没有反驳。
“我洗个澡去。”罗丽娜说。
“别淹死了。”他说,“还没到旧金山就淹死,太可惜了。”
不难看出他是在生气。他既不愿意罗丽娜拒绝他,也不愿意她什么事都干在他前头。罗丽娜没搭理他,知道他气不了多久。
河水清澈、碧绿,水里冰冰凉凉的。她朝河里走去,让河水齐胸流过,冲掉身上的尘土与汗水。当她干净、轻松地往河岸走去时,蓦地吓了一跳——一只又大又难看的乌龟卧在她刚才下水的地方。那只乌龟大得像个澡盆,罗丽娜嫌它难看,不想走近它,便向上游走去。刚走上岸便听到一声枪响——杰克用左轮手枪朝乌龟开了一枪。他也下了水,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见她**着身体吧。
“你真好看。”他笑着说。说罢又朝乌龟开了一枪,还是没有命中。他一连开了四枪,子弹全部射进了泥里,一点儿也没伤着乌龟。后来,乌龟溜下了水。
“我从来没用左手打过枪。”杰克说。
罗丽娜坐在阳光下翠绿的草地上,让水顺着腿往下淌。她刚坐下,杰克便过来抚摸她的脊背,眼睛里流露出狂热的神色。
“不知道我怎么这么喜欢你。”他说,“你真好看。”
他在她身边躺下,把她拽倒在草地上。越过他的头,她看到的是明朗的天空,而不是干豆酒吧那间小屋顶上龟裂的天花板。此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同寻常的是,她觉得自己飘然而去——远离杰克和她正干的这一切。在那间狭窄的小屋里,她很难找到自我。而头顶蓝天、背靠草地,找到自我竟是这般容易。
可是杰克想完成他正干的事并不那么容易——他的病比她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他两腿发抖,身体一个劲儿地抽搐。她看着他的脸,见他有些惊恐。他呻吟着,企图用那只发痛的手抓她的肩。然而,他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他试图再来一次,结果又失败了。最后他不再努力,瘫倒在她身上,累得像要昏过去一样。
他坐起来后,她便从他身体下面移开。他向四周看了看,认不出是在什么地方。她穿好衣服,又帮他把衣服穿上,然后搀着他走到一棵大树下面。她想,喝点儿咖啡也许对他有好处,因而生起了火。正当她从行李包里取锅时,她听到溅水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人正骑马从河对岸蹚水过河来。一会儿工夫,马便在水里游了起来,但那个黑人丝毫不慌乱。马上岸后,全身不住地往下淌水。黑人下了马,让马抖动身体,把水甩掉。
“小姐,你好。”黑人说。杰克正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来了人。
“杰克先生睡了?”他问。
“他病了。”罗丽娜说。
这个人走过去,在杰克身旁蹲了一会儿,轻轻抬起他的手。杰克醒了。
“嘿,是老狄兹呀。”他说,“这下可好了,罗丽娜,狄兹会帮助咱们的。”
“我在给牛群选路。”狄兹说,“队长让我当探路的。”
“嗯,他做得对。”杰克说,“要是没有你,我们早在二十年前就迷路了。”
“你浑身发烫。”狄兹说,“我来帮你把刺挑出来吧。”
“那天我还以为把刺全挑出来了呢。”杰克说,“与其让你在我手指上剜个洞,还不如叫你把我的手剁下来呢。”
“啊,不。”狄兹说,“你必须留着这只手,要是有土匪追我,还需要你开枪打他呢。”
他走过去,在鞍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取来一根大针。
“我必须随身带着针,”他对罗丽娜说,“常常要补我的裤子。”
他用火把针烤了烤,凉了以后便用它挑杰克那肿着的拇指根部的刺。他开始挑的时候,杰克喊叫了一声,不久又叫了一声,但没有拒绝。
“这刺真他妈的……”他有气无力地说。
这时,狄兹笑了。他举起那根针,上面沾着那根刺的黄尖。“好啦,你可以打牌了。”他说。
杰克虽然还在发烧,但放心多了。
“我现在就跟你玩牌,狄兹。”他说,“你是他妈的整个公司里唯一还有点儿钱的人。”
那个黑人只笑了笑。他把针放回一个小布包里,接过罗丽娜递给他的咖啡。
“小姐,你必须把他弄过河去。”他还杯子时说。
“为什么?”罗丽娜问道,“我们已经支好了帐篷,他需要休息。”
“到河那边去休息吧。”狄兹说,“今天晚上有暴风雨,明天河水就要暴涨。”
这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天空没有一丝云,但这个人说话的口气表明他很有把握。
狄兹发现姑娘在发愁。他瞥了一眼太阳,它正渐渐西沉。
“我来帮你,”他说,“我可以帮你安置好。”那黑人不费什么劲便帮他们收拾停当了,并把行李捆得高高的,以免被河水浸湿。
“妈的,还没怎么用这个营地呢。”杰克意识到要搬走时说。由于狄兹提到了暴风雨,他什么也没说便骑上马下了河,很快渡了过去。
对他们来说,有狄兹帮忙真是雪中送炭。罗丽娜那匹母马逡巡不前,不肯涉水。水一没到它的胸部,它就转身回到岸上,翻着白眼企图逃跑。罗丽娜自己虽然也害怕,但更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匹马的恐惧。有一次,她的马还差点儿摔倒,如果它真倒下去了,肯定会把罗丽娜压到水里。她力图控制住自己的恐慌——若要去旧金山,她还需要过许多河呢——但那马一次又一次转身回到岸上,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她看了看对岸的杰克,他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马第三次往回走时,那个黑人突然来到她身边。“把它给我。”他说。
他接过缰绳,罗丽娜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她紧紧地揪住马鬃,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她不能眼看着河水没过头顶。那马向前蹿了一下,她立即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他们在游泳。她听见黑人轻轻地与母马说着话。水到了她的脚部,但没有再上升。不久,她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快到对岸了。黑人小心地向后看了看,把缰绳举高了些,使马头露出水面。他们开始向岸上走去,裤子紧紧地贴在她的腿上。黑人笑着把缰绳递给她。她很费了点儿劲才把抓马鬃的手松开,因为她抓得太紧了。
“嘿,它还是个游泳的好手呢。”狄兹说,“骑这匹马没问题,小姐。”
罗丽娜十分感激这个人,但由于刚才牙关节咬得太紧,现在竟说不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来。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她非淹死不可。杰克已经在解行李,把它们扔到一棵大牧豆树下。她过河时他就不闻不问,这会儿虽说她已不那么紧张,可是四肢仍旧不听使唤,不能像平时那样下马和走路。而杰克对这一切竟然这么无动于衷,着实令她生气。
狄兹耐心地朝罗丽娜笑着,并将自己的马掉转头,准备再次过河。
“快生火做饭,”他说,“做完就把火弄灭。要刮大风了,不小心着火就麻烦了。”
他朝南边的天空扫了一眼。
“太阳下山的时候风就会过来。”他说,“先是飞沙,后是闪电。别把马拴在大树底下。”
罗丽娜的情绪顿时沉重起来。她最怕闪电,现在连个躲避闪电的房子都没有,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这才第二天,她就快吓死了。现在雷电就要过来,有一阵子好像一切都没了指望,还不如待在干豆酒吧挨日子,或者和夏威尔结婚。她那么快就选择了杰克,而事实上夏威尔对她的照顾或许会更好。愚蠢的旧金山梦。
她再一次看了看那个黑人,想为他帮她过河而表示感谢。见他正慈祥地望着她,她便什么也没有说。
“我必须回到队长那儿,带他去渡口。”他说。罗丽娜点了点头。“问古斯好。”她说。
“我会告诉他的。”狄兹说罢,骑上马第三次渡过努埃塞斯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