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群通过圣安东尼奥之前,他们差点儿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失去大嘴唇。
这天,赤日炎炎,牛群缓慢地行进着。蚊子少了些,大家都挺高兴。正当牛仔们骑马迷迷糊糊地朝前走时,事故发生了。
牛群刚过一条小溪,纽特便听见牲口奔跑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大篷车正飞快地朝小溪驰来,好像后面有科曼切人在追赶一样。车座上没见博利瓦,拉车的骡子飞奔着,没有人管。大嘴唇虽然在车座上,但他手里没有缰绳,无法控制驾辕的骡子。
吉米·瑞尼在牛群后边,想过去帮忙,便拨马回去引导骡子,但骡子根本不理他,反倒脱离了牛群走过的平坦道路,从一个高一米的坎上栽进了河里。纽特眼看一场恶性事故即将发生,可又没办法阻止,除非把骡子打死。他不明白大嘴唇为什么不跳车,就那么呆呆地坐在车上,任凭篷车从土坎上栽下去。
篷车掉下河的瞬间,纽特才发现,大嘴唇那件旧褐色上衣的后摆挂在篷车座上了,这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跳车。篷车冲下河岸,弹了一下,在刚接触水面时翻了个底朝天。仍在车上套着的几头骡子则落在一堆凌乱不堪的东西上面。纽特和瑞尼兄弟跳下马时,篷车的轮子还在空中转个不停。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这一混乱场面被奥古斯塔斯看见了。他飞快地骑着老疟疾下了河,用套索套住一个车轮,拼命用马刺刺他的马,车被拉成侧面向上的样子。
“伙计们,快把他捞起来,不然去蒙大拿的路上就没有钢琴师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这么干有用没有?篷车把大嘴唇扣在下面,即使他没有淹死,恐怕脖子也被砸断了。
篷车翻个儿时,纽特看见了大嘴唇的腿,便与瑞尼兄弟下水拉他,可他的上衣还在马车上挂着呢。他们唯一的办法是先将他的头扶出水面。他的头上糊满了泥,很难判断他是死是活。这时,亏得豌豆眼过来,用那把猎刀将他的上衣割断了。
“他成泥巴脑袋了,你们瞧。”豌豆眼说着,在裤腿上擦了擦刀,“这样一来,今后十年里他都会恨我,因为我把他的上衣弄破了。”
大嘴唇浑身软绵绵的,一动不动。纽特见状,有些恶心。天气这样好,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行动着,死亡却再次降临,夺走了他另一个好友的性命。从他记事起,大嘴唇就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孩提时代,大嘴唇曾带他到酒吧里玩钢琴,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像掩埋肖恩一样将他埋掉。
奇怪的是,豌豆眼与奥古斯塔斯先生谁都不着急。几头骡子都站在浅水里,甩着尾巴,像是在睡觉。此时,考尔骑马过来了。他一直与盘子波吉特走在牛群前边。
“谁都不给骡子卸套吗?”他问道。从篷车上掉下来的一大袋面粉泡在水里,毁了。若不是队长指了指那袋面,纽特还没看见呢。
“我不去,”奥古斯塔斯说,“小伙子们可以去,他们的脚反正已经湿了。”
在纽特看来,所有的人都对躺在河岸上的大嘴唇漠不关心。突然,大嘴唇意想不到地翻了个身,开始向外吐水,头上仍旧被泥巴糊着。他一连呕吐了好几分钟,不断发出可怕的声音,但纽特还挺喜欢那声音,因为这证明他还没有死,纽特觉得很安慰。他走到河里,协助瑞尼兄弟把几头骡子卸了套。
篷车底部显然因这一事故而坏得不能再修复了。车拉正了,车上的所有物资都还在水里泡着。
“真是个触礁的好地方。”奥古斯塔斯说。
“我还从来没见过摔成两半的篷车呢。”豌豆眼说。
篷车那又旧又破的底部在撞击河床的一刹那震得粉碎,几个牛仔走过来,在水里捞他们的铺盖。
“博利瓦哪儿去了?”豌豆眼问了一声,“不是他在赶车吗?”
大嘴唇坐了起来,拭去头上的泥,并伸了一根指头去掏耷拉着的下嘴唇,似乎希望从那里抓出蝌蚪或小鱼什么的,但除了烂泥,什么也没有。这时,斯佩特尔兄弟从马群中骑马过来了。
“见着大师傅了吗?”奥古斯塔斯问道。
“别提了,他正拎着枪走路呢,”比尔·斯佩特尔说,“那两头猪跟着他。”
博利瓦很快便在几百米外出现了,两头黑猪在他旁边走着。
“我听到一声枪响,”大嘴唇说,“枪一响,骡子就跑了起来。我猜是土匪朝我们开的枪。”
“哪个有本事的土匪也不会在你们俩身上浪费子弹。”奥古斯塔斯说,“打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是猎枪的声音。”比尔·斯佩特尔主动提供情况。
“可能是博利瓦在练枪吧,”奥古斯塔斯说,“他可能是朝牛粪堆开枪哩。”
“不管他打什么,”考尔说,“反正造成了损失。”
奥古斯塔斯正在享受这一事故带来的暂时休息。整天在牛群旁边走太枯燥乏味了——任何一种有规律的工作对他来说都显得枯燥乏味。在他看来,生活中的乐趣主要是这样或那样的事故带来的。没有这些各种各样的事故,一切都不过是周而复始的重复,这时生活的乐趣只好靠偶尔打打牌来获得。
几分钟后,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博利瓦走过来提出辞职。他连看都不看那辆破篷车。
“我不想朝前走了,”他对队长说,“我要回去。”
“嘿,博利瓦,你可不该冒这个险。”奥古斯塔斯说,“你是个声名狼藉的土匪,一些想成名的年轻司法官不等你回到边境,就会把你吊死的。”
“我不在乎,”博利瓦说,“我要回去。”
事实是,他正盼着把他开除呢。他刚才正在篷车上坐着打盹儿,梦见了他的女儿们,一不小心,他那支枪走了火。枪的后坐力把他弹出了篷车。即使在那种时刻,他也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看见骡子拉着车飞奔起来时,他还梦见他老婆发脾气呢。两头猪正在一棵大仙人掌下拱田鼠洞。骡子的表现使博利瓦气急败坏,若不是篷车已跑出去很远,他肯定会打死其中一头骡子。
他没有看见车从河岸掉下去,但他对篷车被摔成这个样子并不感到奇怪。骡子跑得太快,即使用步枪也未必能打中,何况他还没从梦中醒过来呢。
篷车的这一摔使他坚信他与美国佬一起生活的时间该结束了。他们不是他的战友,他的战友大部分都逝去了,但他的国家尚未消亡。在他的村子里,仍然有几个人愿意讨论他们的往事,谈论他们从前如何花去毕生精力偷得克萨斯的牛。在那些年月里,他老婆的脾气没有那么坏。他走近那辆粉身碎骨的篷车和那一小伙人时,决意要回去了。他不愿意只在梦里与家人团聚。这一次他回去,他老婆也许会欢迎他。
不管怎么说,这些美国佬走得太靠北了。起初奥古斯塔斯说他们将一连走几个月,那时他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奥古斯塔斯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刮风。他估计他们至多走上几天便会把牛卖掉,或者自己开办一个牧场。他一生在边境赶着牛走,从没有连续走过两天。现在已经走了一星期,这帮美国佬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已经离那条河够远的了,他思念亲人。够了就是够了。
考尔并不感到意外。“那好吧,博利瓦,你需要一匹马吧?”他问道。这个老人给他们做了十年饭,该送给他一匹马。
“行。”博利瓦说。他想到往回走的路途很遥远,回村里去还要再走三天。
考尔为这位老人捉来一匹驯服的阉马。“我没有马鞍给你。”他把马交给博利瓦时说。
博利瓦耸耸肩。他有一条备用的披身毛毯,不一会儿便将它变成了鞍鞯。除了那支枪,这是他唯一的财产。说话间,他已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这样吧,博利瓦,你要是变了主意,就去蒙大拿找我们。”奥古斯塔斯说,“你老婆对你来说可能太锈了。你也可能想回来再给我们煮些山羊和蛇什么的。”
“谢谢,队长。”队长把缰绳交给博利瓦时,他说。谢罢,他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打招呼便上马走了。奥古斯塔斯对此毫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博利瓦给他们做饭的这么多年里,除非万不得已被扯进对话中,他是从不主动与任何人交谈的。引他说话的通常是奥古斯塔斯。
然而,他的离去不仅使纽特吃惊,还使他伤心。博利瓦的离去破坏了因大嘴唇活过来而感到的快慰——结果是一样的,他还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大嘴唇也罢,博利瓦也罢。他宁可失去大嘴唇,但他没有说。他当然不是想让大嘴唇死,而是说如果他决心回孤鸽镇,他倒不在意。
博利瓦骑马离开了他们,那支旧枪横放在马背上。纽特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差点儿哭出来,丢了面子。他觉得两眼热乎乎的。博利瓦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他一直是个大师傅,而顷刻之间他便不见了,好像已经死了一样。纽特转过身去装作要打开铺盖卷儿,其实是想掩饰自己的忧伤。人们如果这样一个个离去,到不了北得克萨斯,就一个都不剩了。
博利瓦骑马离开时同样感到悲伤。一旦真的走了,他又闹不清为什么要做出这一决定。也许是因为他不想面对眼前的难堪,毕竟是他开枪惊了骡子。再者,也许他不想向北走得太远,否则他回来时找不到那条河。他边走边想,这是他做出的又一愚蠢的决定。他心想,这辈子他所有的决定都是蠢而又蠢的。他并不那么想念他老婆,他们两个都已不习惯在一起过日子,也许再也不会在一起过了。骑马离开的那一刻,他感到很痛苦。队长不该让他走,因为他是全队唯一会做饭的人。他并不喜欢美国佬,只不过已经习惯了。糟的是他们突然决定弄来这么多牛,还要到北方去。孤鸽镇的生活一直很安逸,山羊又多又容易捉到,他的老婆离得也不远不近。若是无聊,他可以用那根断撬杠敲那口吃饭钟。不知为什么,敲那口钟,他会感到心满意足。敲钟本与吃饭毫不相干,与什么都不相干,他只是喜欢敲罢了。停止敲击后,还可以听见回声在空中回**,直至消失在墨西哥远方。
他又想出一个主意——因为他不急于回村,所以路过孤鸽镇时可以再去敲几下钟。他可以对人说这是队长的命令。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一生中大部分的决定是愚蠢的,这一个将予以补偿。他头也不回,径直向南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