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娜不肯讲话,猴子约翰对此愤怒极了。“妈的,你要是不用你的舌头,我就把它割下来。”有一次他这样说。说完,他把她打倒在地,坐到她身上,把他那柄大刀放在离她的脸很近的地方,直到狗脸威胁说他要是还不放手,就开枪打死他,他才停手。罗丽娜盼着狗脸开枪。猴子约翰是她见过的最坏的男人,甚至比厄莫克和基奥瓦人更过,尽管他们坏透了。她闭上眼睛等着挨刀子,这时,狗脸打开了手枪保险,猴子约翰才收敛些。他仍坐在她的胸上,就她的沉默与狗脸争执不休。
“她说不说话与你有什么相干?”狗脸说,“我也不愿意跟你说话,你这个老矬子。”
“妈的,她会说话。”猴子约翰说,“鸭子说,她跟他说过话。”
“她说不说是她自己的事。”狗脸坚持道。他瘦得像个稻草人,有一双疯狂的眼睛,猴子约翰从不敢逼他太甚。
“天哪,她是咱们买的。”猴子约翰说,“为了她,所有的牛皮都给了人家,她应该听咱们吩咐。”
“你他妈的已经够本了,”狗脸说,“大部分牛皮是我的。”
“你这个老不死的矬子。”他又加了一句。
猴子约翰年纪不小了,满头白发污秽不堪。他个子矮小,身高不足一米五,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人阴险毒辣。他曾两次从火堆里抽出树枝打她。她的唯一防御办法是尽量蜷缩成一团。她的背部与双脚即刻被烧破,红肿起来。她知道,如若猴子约翰单独和她在一起,时间久了,他会用更恶毒的办法折磨她。由于她的一半归狗脸所有,因而他时刻注意不让自己的投资遭到过分损伤。
虽然她亲眼看见狗脸和猴子约翰用牛皮从蓝鸭手里换了她,但他们两个好像并没有完全拥有她,因为每过两三天,只要那几个基奥瓦人来,他们就把她拖到自己的营地里供他们享受,两个白人从不制止。两个白人与基奥瓦人互相憎恨,但由于都畏惧蓝鸭,所以从不殴斗。
在整伙人里,蓝鸭对她最无兴趣。他劫她是为了卖,而且已经卖了,对于别人如何对待她,他显然无动于衷。他只要待在营地,不是擦枪,就是吸烟,很少看她一眼。猴子约翰很坏,但最使她害怕的是蓝鸭。他那双冷若冰霜、毫无表情的眼睛远比猴子约翰的盛怒或狗脸的疯狂更令她毛骨悚然。蓝鸭把她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她虽然一向寡言少语,但在这里所表现出的沉默有别于她以往的沉默。在孤鸽镇时她也经常缄口不语,不过只要她想说,可以随时开口。杰克来找她时,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
现在,语言已为恐惧所取代。两个白人不停地表示要杀她,蓝鸭虽不说话,但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指望能够活到天黑,事实是,那些人还没有对她厌倦,还让她活下去。待他们厌倦了,便会杀死她。她只企盼最后结束她生命的人不是蓝鸭。她全身又脏又臭,但那些男人还是要她,使她感到奇怪。其实那些男人比她更肮脏,更臭气熏天。他们的营地就坐落在一条溪流边,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肯去小溪里洗一洗。猴子约翰屡次对她说,如果她企图逃跑,他就想法子整治她。
就在猴子喋喋不休时,罗丽娜力图关闭思想的闸门。她掌握了不说话的本领,而且正在练习不听别人说话的本事。夜晚她想,有朝一日要把死亡的本领也学会。她想死,并且想象如果哪天早上他们醒来后发现她已经死了,他们再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好处时,他们会多么气急败坏。
但她学不到死亡的本领。她可以想到死亡,却死不了。她也无意逃跑。她对自己身在何处一无所知,她所见到的只是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平原,空旷、荒芜。他们有马,能抓住她,然后惩治她或把她交给基奥瓦人。猴子约翰就这样威胁过她,还向她描述,如果落到基奥瓦人手里,他们将会怎样惩治她。晚上,他们尽是谈论印第安人如何处置被他们俘获的人。她相信他们说的话,与基奥瓦人在一起时,她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们在满足欲望之后,仍觉得不满意。她看见他们事后依然贪婪地盯着她。他们的目光比猴子约翰的威胁更令她害怕。基奥瓦人盯着她时,目光中隐藏着某种东西,那可怕的目光使她恨不得马上死掉,这样就不必去想他们可能会对她怎么样了。
蓝鸭时来时往。有些日子他来到营地,只顾磨他的短刀,有些日子他骑马离开。那几个基奥瓦人有时与他同行,有时则坐在营地周围无所事事。猴子约翰咒骂他们,他们只当听不见。他们嘲笑那个老头子,用盯着罗丽娜的那种目光盯着他。他们并不是只对女人才干那种事。
一天,那几个基奥瓦人找到了一头被遗弃的瘸母牛。母牛的一只蹄子撕裂了,只能用三条腿蹦着走。基奥瓦人用长矛扎它,把它赶到营地,其中一人用斧子砍它的头,把它砍死了。然后,他们将牛的肚皮划开,把肠子扯出来。他们将白白的肠子切成一段段,挤出里面的东西,然后就贪婪地大吃起来。罗丽娜想起蓝鸭说过的话,他要把她的肠子像牛肠子一样拉出来,用这种办法整治她。
“瞧瞧那些吃肠子的人,”狗脸说,“我要是吃生肠子,我就不是人。”
“你要是饿了,你也会吃。”猴子约翰说。
“他们才不饿呢,放着整头牛不吃。”狗脸提醒他。
罗丽娜思忖:如果还有什么希望,就在狗脸身上。此人粗野、疯狂,但没有那个年纪大的心肠硬。她令他失望时,他顶多用巴掌打她,但不会像那个老的那样,用着火的树枝抽她或踢她的肚子。他对她越来越友好了,所以他不愿见猴子约翰伤害她,甚至不喜欢他碰她。他说话十分谨慎,否则那个老的会立刻怒气冲冲。而每逢猴子约翰找她的麻烦时,狗脸总是心绪不安,拎起枪离开营地。不管营地里有没有人,猴子约翰总是粗暴地耍弄她。
一天晚上,蓝鸭神秘地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些酒。他将酒无偿地分给两个白人和那几个基奥瓦人。蓝鸭只喝了一点儿。晚上天气很热,但他们还是生了堆火,坐在火周围轮番喝酒。一小时后,猴子约翰、狗脸和几个基奥瓦人都醉了。
罗丽娜开始害怕了。虽然蓝鸭连看都不看她,但她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带回来好几瓶酒,那几个人喝完一瓶,他便递过去一瓶。猴子约翰喝酒时格外放肆,酒从嘴角流出来,淌到他那肮脏的胡子上。他起来小便时连身子都不转过去。
“你走远点儿,”狗脸说,“我不想坐在你的尿上。”
那老家伙还在尿,他的尿浇在火堆上发出噗噗的声音,狗脸坐的地方也溅了一些。
“我能走远,可我不愿意。”猴子约翰说,“要是连这么点儿尿都怕,那你就滚远点儿。”
蓝鸭在火堆旁铺了条毯子,开始在上面扔骰子。基奥瓦人马上兴奋起来。厄莫克夺过骰子,一连掷了数遍,每个基奥瓦人都试了试,但猴子约翰瞧不起他们的本事。
“他们这些吃肠子的家伙哪里会掷骰子呀。”他说。
“你可当心点儿,”蓝鸭说,“厄莫克可不反对油炸你的心肝。”
“他敢来试试的话,我就在他身上打个窟窿,雨水都能透过去。”猴子约翰说。
“咱们赌吧,”蓝鸭说,“我好一阵子没赌了。”
“赌什么?”狗脸问,“我只有这支枪,没了它我可什么也干不成。除了它就是我那几匹马。”
“把你的马押上吧,”蓝鸭说,“你可能赢。”
狗脸摇摇头。“别看我知道的不多,”狗脸说,“我至少知道不能用我他妈的那些马当赌注。要是步行从加拿大河出去,就哪儿也别想去。”
但是,一个小时后,他还是将马全都输给了蓝鸭。猴子约翰在第一轮就把他的马输光了。一转眼的工夫,蓝鸭便赢了他们所有的马,而大部分印第安人醉得连发生了什么事都稀里糊涂的。
蓝鸭有一张阴沉的方脸,他接连不断地用他的大手摇动骰子,有时还像女孩子那样玩自己蓬松的头发。罗丽娜有时想抓过一支枪来把他打死,他们的枪就在旁边放着。但她打汀克斯利时枪就没有响,要是打蓝鸭时枪还不响,她非完蛋不可。她反正是要完蛋的,但其他几个人似乎也很害怕蓝鸭,只要他在场,连猴子约翰也谨小慎微起来,他们看见他死去也许会高兴。但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怕他,就想打死他,也正因为她怕他,才不敢打死他。
“嘿,我把牲口都赢了,”蓝鸭说,“或者说大部分牲口都让我赢了。”
“大部分,妈的,全都叫你赢了。”猴子约翰说,“我们可陷在他妈的这条河上了。”
“那个丫头呢,我还没有赢到手。”蓝鸭说。
“女人又不是牲口。”狗脸说。
“这个女人是,”蓝鸭说,“比她还好的牲口我都买卖过多次了。”
“可她是我们的。”猴子约翰说。
“有你们的一半,”蓝鸭提醒他,“厄莫克和他的伙计也有一半。”
“我们打算把她整个儿买过来。”狗脸说。
蓝鸭听后狂笑不止。“等你凑够了钱,也就没有什么可买的了,”他说,“你只好去买只羊了。”
“才不要他妈的羊哩。”狗脸说。他对话题的改变感到紧张。
“咱们再赌,”蓝鸭说着,冲着厄莫克摇骰子,“用你在这个女人身上投下的一半资本做赌注,你要是赢了,我就把马还给你。”
厄莫克摇摇头,越过篝火看了罗丽娜一眼。
“不,”他说,“我们要那个女人。”
“接着来,赌吧。”蓝鸭说,他话里带着威胁。所有的基奥瓦人都望着他,两个白人则缄口不语。
基奥瓦人之间开始了争吵。罗丽娜虽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很明显有人同意赌,有人不同意。有人想要回他们的马。最后,厄莫克变了主意,尽管他不住地越过火堆看她。他的目光似乎表明他打算要她,但现在要拿她做赌注了。
除了一个最年轻的,所有的基奥瓦人都赞成赌一赌。最年轻的超不过十六岁,瘦得皮包骨,但他比别人对她更感兴趣。在基奥瓦人营地时,他自己有时要一连找她两三次。年纪大的人笑话他的欲望,还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但他一概不理睬。
这时候他不同意了。他头也不抬,眼睛盯着地,不住地摇头。别的基奥瓦人吆喝他,他也不管,只是摇头。他不想用他在她身上的利益冒险。
“让那个浑小子搅得赌不成了。”蓝鸭对厄莫克说。他站起来朝黑暗里走去,接着便听见他撒尿的声音。其余的基奥瓦人还在喝酒。厄莫克现在非常想赌。他走过去使劲摇晃那个年轻人,想让他同意,但年轻人只是沉着脸看着他。
突然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年轻人便脸朝下倒了下去。蓝鸭手里拿着步枪,回到火堆旁。印第安人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蓝鸭坐下来,将枪放到腿上,又开始摇骰子。那年轻人的脚还留在火光下,但已经不动了。
“天哪,他妈的加拿大河上的人命真不值钱。”猴子约翰说。
“不值钱,还可能更不值钱呢。”蓝鸭说。
赌博又开始了,没有人理会那个死孩子。蓝鸭很快将她赢了过来,不仅赢了印第安人的那一半,还有白人的那一半。狗脸本不想赌,但也不想死。他赌了,输了。猴子约翰也不例外。
“我看你是他妈的骗子,”猴子约翰说,他醉意上来后胆大包天,“你骗了我们的马,又骗了我们的女人。”
“我不要这个女人,”蓝鸭说,“我可以把她当礼物送给你们,还有你们的马,可是你们必须帮我一个忙。”
“这可真是个他妈的大忙,”狗脸说,“你想叫我们干什么?打碉堡吗?”
蓝鸭嘿嘿地奸笑起来。“有个老家伙在跟踪我,”他说,“他往西去了,这几天他就会来。我想叫你们杀了他。”
“听见了吗,厄莫克?”他又说,“你的马又归你了,还有那个女人,只要你杀了那个老家伙。我听说他顺着河下来了。”
“我倒想知道你是听谁说的。”猴子约翰说。
“从我偷这个女人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追我。”蓝鸭说,“可他不是个跟踪能手,他到基塔奎那边去了。现在他猜出了我在哪儿,很快就会找来。”
“上帝呀,他一定太想她了,走了这么远,上这儿来。”猴子约翰说。
“明天就把他杀了,”蓝鸭看着厄莫克说,“牵几匹马去,找些人帮忙。”
厄莫克又醉又恼。“我们去干,”他说,“那这个女人就是我们的了。”
“你们的个屁,”狗脸说,“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有一半是我们的,你不准把她带走。”
“你给我闭上嘴,要不我就打死你,跟那个小浑蛋一样。”蓝鸭说。
“找些人帮忙。”他看着厄莫克,又说了一遍,“我不信你们五个人能干掉那个老家伙。”
“妈的,他是干什么的?”猴子约翰说,“五个对一个,足够了。”
“这五个人不会打枪,”蓝鸭说,“就会大喊大叫,不会打枪,可那个人会。”
“这就不一样了,”狗脸说,“我会打枪,要是厄莫克斗不过他,我来要他的命。”
“总得有人打死他才行,”蓝鸭说,“要不然你们会全都没命的。”
基奥瓦人站起来,把那个死孩子拖到一边。罗丽娜听见他们在黑暗里争吵不休。蓝鸭在原地坐着,枪横放在脚上。他好像半睡半醒。
猴子约翰站起身,向她走过来。“那个老家伙是谁?”他问道,“你有丈夫?”
罗丽娜仍旧不说话。猴子约翰火冒三丈。他揪住她的头发,打了她几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后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打她,这时狗脸过来干预了。
“把棍子放下,”他说,“你打她打得够多了。”
“那你让她回答我,”猴子约翰说,“她会说。蓝鸭说她会。”
狗脸拿起了枪,猴子约翰手里还拿着那根棍子。
“为了个妓女,你就要和我动枪吗?”猴子约翰说。
“我不一定要打死你,可你要是不由她去,我就砸烂你的脑袋。”狗脸说。
猴子约翰已经醉得不听任何人的了,他用那根棍子朝狗脸抡去。狗脸并没有醉成猴子约翰那样,他用枪筒打了猴子一下,老家伙两腿一歪,手里的棍子掉到地上,跟着他也倒了,正压在棍子上。
“要是我,就让他打她。”蓝鸭说。
“我又不是你。”狗脸说。
深夜,罗丽娜绞尽脑汁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但由于过于饥饿与疲惫,也过于恐慌,她已经无法很好地思考问题了。她有时试图回忆起些什么,但是办不到,好像她的思维及记忆力都藏了起来,直至情况好转才能恢复。狗脸给了她一条旧毯子,否则她就只能带着身上剩下的破衣残片在地上睡觉。她用毯子将自己裹住,力图回忆刚才听到的谈话。也就是说,奥古斯塔斯来了,蓝鸭想叫基奥瓦人去杀的便是奥古斯塔斯。由于这些日子备受痛苦的煎熬,她几乎完全忘了奥古斯塔斯在找她。现在蓝鸭派那几个基奥瓦人去杀奥古斯塔斯,他也许永远到不了这里,因而很难相信奥古斯塔斯能带她走——眼前的困难情况与当初他们相识时的景况不可同日而语。她已失去了逃脱的信心。蓝鸭实在坏透了。狗脸是她的唯一机会,可是他也怕蓝鸭。蓝鸭迟早会将她送给厄莫克或者跟他们一样惨无人道的人。假如事情真会如此,那她情愿让自己的记忆与思维完全丧失。
在灰蒙蒙的黎明里,她看见几个基奥瓦人出发了,蓝鸭用印第安语和他们说了些什么,还给了他们几颗子弹。他将狗脸叫醒,又摇了摇猴子约翰,让他也醒过来。“厄莫克要是打不过他,就由你们两个上去杀了他。”他说完便走了。
猴子约翰的样子十分可怕。他仍有酒后不适的感觉,头上还有个大血疱。一整夜他的脸都埋在土里,被蚂蚁咬了几口,他的一只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挣扎着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
“他怎么知道我能打枪?”他问狗脸,“我一只眼怎么看东西?还是只坏眼。”
“往上面抹点儿泥。不就是让蚂蚁咬了几口嘛。”正在擦枪的狗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