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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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尔原以为奥古斯塔斯过一两天就会回来,要么带着那姑娘,要么不带,不管带不带她回来,时间都不会很久。奥古斯塔斯能赶路,过去不论追谁,总能马到成功,把要追的人活捉或者处决,然后立即返回。

头一两天,奥古斯塔斯不在身边,他没怎么在意,只是对杰克·斯普恩一再惹乱子和他为人不可靠而大动肝火。但是他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在离开孤鸽镇之前,就该直截了当地对杰克讲清楚,不许带着那个姑娘同行。

第三天过去了,奥古斯塔斯还没有回来,考尔开始不安。奥古斯塔斯无数次大难临头,均能安然无恙,所以考尔并不为他的安全担心。连一生对突然死亡司空见惯的人,也不认为这种事会落在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头上。别的人随时都可能在路旁倒下,不论他们的死亡是平和的或是悲惨的,唯独奥古斯塔斯还是奥古斯塔斯,依然生龙活虎。

但是五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他还没露面。牛群顺利地过了布拉索斯河,又过了特里尼蒂河,奥古斯塔斯仍旧没有归来。

在沃斯堡宿营时,考尔让牛仔们进城去了。过了沃斯堡,下一个城便是奥加拉拉,而他们中有的人未必能活着进奥加拉拉。他让那些会喝酒的人进城,孩子们留下来照顾牛群。

盘子也主动提出要留下,因为他还惦记着罗丽娜,只要奥古斯塔斯有可能带她回来,他就不离开营地。

“妈的,他这会儿倒像个牧师了,”稀汤说,“我看说不定哪天就该听他布道了。”

织针纳尔逊则对盘子很同情。“他只不过是恋爱了,”他说,“他不想跟咱们到处去鬼混。”

“天哪,到不了内布拉斯加,他就会后悔的。”杰斯帕·范特说,“我可等不及了,过那些冰水河以前,我一定要好好喝上几瓶子。我听说北边的河都冰冷冰冷的,只怕有的河还结冰呢。”

“要是在河上看见冰块,我就套它一块,用来冰咱们的酒。”伯特·博罗姆说。

人们都认为伯特对自己的套马技术骄傲得过了头。他的确套得又快又准,但他们已经不愿再听他自吹自擂了,并且都瞪大了眼睛,盼着有朝一日他会失手。有一次伯特套土狼,套索第一次出手便套中了,这使他们一伙人全天都哑口无言,但是这帮人根本不会长时间保持沉默。

“你要是那么高明,去把那头他妈的公牛套住吧。”织针纳尔逊说。他指的是那头得克萨斯公牛。牛仔们一伙伙地坐在一起时,那头公牛就不满意。它待在离他们五十米远的地方,又是用蹄子蹬地,又是哞哞叫个不止。织针真想一枪结果了它,可是考尔不允许。

“我套那个王八蛋倒不成问题,”伯特说,“问题是套索可就难取下来了。”

“问题是你要是套那头公牛,就到埋你的时刻了。”盘子说。盘子的行为近来有所收敛,也不去沃斯堡喝个酩酊大醉,这多少增加了他的权威性,有些牛仔也在很大程度上承认他的权威,更何况他的克制是为了爱一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年轻女子。

“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让古斯留下,你去把她找回来?”杰斯帕问道,“古斯可比你他妈的能叫人家高兴,盘子。”

一听他说这话,盘子朝他蹿了过去,但考尔马上说:“想打架的话,先收拾好行李。”

瑞尼兄弟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想让纽特请求队长准许他们进城。“我想试试妓女。”本·瑞尼说。

纽特不肯去请求。

“去问问队长吧。”本说。

“到了内布拉斯加我再问。”纽特说。

“行啊,可我要是在雷德河里淹死,就永远别想找妓女了。”本说。

考尔开始为奥古斯塔斯忧虑了。只为了追一个人而这么久不回来,这样的事非同一般。是呀,蓝鸭可能有一帮人在等着奥古斯塔斯,他可能骑进了埋伏圈。他有许多年不打大仗了,连豌豆眼也开始为他担心。

“咱们都到了沃斯堡,可古斯还没有回来。”豌豆眼说。

波·坎波也不去沃斯堡。他背靠车轮坐着,慢慢地雕他喜爱的小女人像。白天走路时,他时常留心那些有用的木块,只要看见,就把它们扔到车上,到了晚上就开始雕木块,一星期左右就能雕成个大约五厘米高的女人像。

“我希望他回来。”波·坎波说,“虽然他不喜欢我做的饭,可我喜欢有他做伴。”

“嗯,你刚来的时候我们不习惯吃你做的虫子什么的,”豌豆眼说,“我想他回来后也要过些时候才会喜欢吃。从前他抓土匪,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长的时间。”

“他捉不住蓝鸭。”波·坎波说。

“怎么,你认识那个人?”考尔吃惊地问道。

“我认识他,”波·坎波说,“没有比他更坏的了,只有魔鬼才比他坏,可魔鬼不会在路上跟咱们捣乱。”

他这一席话真出人意料。考尔仔细地看着这位老汉,但波·坎波只是靠着车轮坐着,木屑落满了他的两条短腿。他发现了考尔的目光,笑了。

“我在大草原上住过,”他说,“我傻呵呵地想在那里养羊。结果羊不是让狼吃掉,就是叫科曼切人抢走,或是被坏天气给毁了,后来,蓝鸭杀了我的三个儿子。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大草原。”

“你为什么说古斯抓不住他?”考尔问。

波·坎波思考了一会儿,狄兹在他一旁坐着。他喜欢看这位老人削木头。他能把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雕成一个小女人像,这对他来说就简直是个奇迹。他仔细观察着,想弄清楚这一切是怎样完成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出个眉目来。波·坎波不停地转动手中那块木头,木屑不断地落在大腿上,女人像不久就会完成。

“我看不中古斯队长骑的那匹马。”波·坎波说,“骑着那样的马,别想追上蓝鸭。蓝鸭骑的马是这一带最好的,所以他总能逃脱。”

“他并没有这一带最好的马,”考尔说,“我有。”

“是的,没错,那匹母马是匹好马。”波说,“你有可能追上他,但古斯队长不行。蓝鸭会把那个姑娘卖掉。如果他没有让印第安人打死,就有可能把那姑娘带回来。我不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

“我敢打,要是我有钱。”狄兹说,“古斯先生准没事。”

“我想印第安人剩得不多了。”考尔说。

“还有一些流落在各地的年轻人,”波说,“蓝鸭总能找到他们。总有一些剩下的,草原太大了。”

此话千真万确。考尔还记得那几次他们到大草原冒险的情景。到草原上一两天之后,人们便会因为它的极度空旷而心神不安。“空死了,什么也没有。”豌豆眼说。这句话他每天要说上两三遍,像歌曲的副歌一样。无尽头的大地上浮现着海市蜃楼。因为地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标记,所以连方位意识很强的人也会迷失方向。缺水是常事。

“我想古斯了,”豌豆眼说,“我老想听他说话。他不在这儿,我的耳朵都有点儿空了。”

考尔不得不承认他也想念他,而且替他担心。在他记得的那些岁月里,他每天至少在一件事上与奥古斯塔斯意见不一致。奥古斯塔斯从不直截了当地回答问题,但你若是能猜出他在说什么,就能想出反驳他的话来。奥古斯塔斯不在身边,考尔心里越来越感到空****的,幸而牛群都已疲劳,没有发生什么麻烦,一切平安无事。队上大部分牛仔也都安分守己,比其他任何一个牧牛队伍发生的争吵和反目都少。天气也很理想,水源充足,春天的牧草最适合放牧。

他让奥古斯塔斯单枪匹马去干这件事,而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它本该由两个人共同承担,这一想法一直在折磨考尔。白天,他骑马走在牲口群前行进时,总是向西北方向张望,以期看见奥古斯塔斯归来。他越来越觉得奥古斯塔斯已经死了。在大草原上,人们会随随便便地消失并且死去,连个坟墓都没有,骨头被野兽拖得到处都是。可是,奥古斯塔斯是个闻名遐迩的人,如果蓝鸭打死了他,蓝鸭会为此而大肆吹嘘,那么消息早晚会传过来。可是,如果他被那些根本不知道奥古斯塔斯是个什么人物的年轻印第安人打死了怎么办?奥古斯塔斯就这么悄然无声地完了。

想到奥古斯塔斯的死,考尔的心情沉重起来。这一想法时常出现,他一天要想好几次,使他感到空虚与迷惘。奥古斯塔斯离开之前,他们没有好好地谈一谈,他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他盼望事情能够结束得圆满些。他当然明白死亡从不偏袒任何人,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圆满与否可言。尽管如此,他依旧被奥古斯塔斯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念头缠绕着。每当他放眼散布在草原上的牛群,便感到这一切实在没有意义,甚至还有些荒唐。有几天,他甚至想,还不如把牛群驱散,把工钱分发给牛仔们,就此散伙算了。那他就带上豌豆眼、狄兹,或许还有那个孩子,一同去寻找奥古斯塔斯,直至找到他。

牛仔们从沃斯堡回来时,一个个踉踉跄跄、四肢无力。杰斯帕·范特的头痛得似乎要裂开,连骑马都让他受不了。他下马步行了足足三公里,还不时停下来呕吐。他想让别的小伙子帮帮他——他说他这个样子,很容易遭抢劫或者挨打——但是他的伙伴们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们自己的头也痛得不可收拾。

“你就是走到中国,我也管不着。”织针的话表达了那伙人的看法。他们骑马继续朝前走,留下杰斯帕自己在后边挣扎。

波·坎波已预见到会发生目前的状况,并且准备好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东西——一种用他采集的黑莓做的甜果饼。

“糖是解酒的好东西。”他说,“多吃点儿,再躺下休息几分钟。”

“杰斯帕不干了?”考尔问道。

“没有啊,他正在回来的路上的什么地方享受干呕呢。”稀汤琼斯说,“我最后一次见他吐的时候,他好像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有杰克的消息吗?”考尔问。

这一问题使所有人的脸色难看起来。

“他真是个婊子养的,”伯特说,“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

“他对我说,我身上的味像牛屎,”织针说,“他在那儿坐着赌博,旁边有好几个妓女。”

“我看他一点儿也不想那个被抢走的姑娘。”稀汤说。

杰斯帕终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一圈人都在咧着嘴笑,他有点儿莫名其妙。

“肯定有比我刚才的样子更有趣的事。”他说。

“比你呕吐更有趣的事太多了。”豌豆眼说。

“杰斯帕没吃上甜果饼,所以他们笑了。”艾伦·奥布赖恩说,他感到浑身还在发酸,“我从前醒酒醒得可快了,在爱尔兰的时候,我每天醉一次,”他说,“我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当杰斯帕知道自己错过了他最喜欢吃的甜果饼时,想威胁说不干了,因为他们太无情无义。但他软弱得连说出这一威胁的力气都没有。波·坎波逼着他吃了一勺蜜糖,以缓解他的头痛。其他人赶着牛群继续前进。

“我看下一件热闹事,是过那条老雷德河。”盘子波吉特朝牛群前方骑去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