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到威尔巴杰的助手鸡仔和那个雇来的孩子的尸体时,发现已不剩什么可埋的部分了,土狼和秃鹫已经围着尸体吃了一整天。他们骑马朝秃鹫群集的小丘走去的时候,看见一只肥墩墩的老獾正叼着一只人手——一只黑人的手。纽特吓得魂不附体。他估计他们会开枪把那只獾打死,以便将那只手埋掉,但是没有人对它叼着的一只人手表示关心。
“它吃的是一只人的手。”他指给豌豆眼看。
“嗯,不管是谁的手,反正没有什么用了,可那只老獾还要从他妈的那些秃鹫嘴里去抢、去夺。”豌豆眼说,“反正手上只有骨头。”
纽特不知道他的话与眼前的事有何相干——那毕竟是只人手啊。
“是呀,很有意思。”奥古斯塔斯说,“那只獾费了半天劲才抢到点儿东西,结果是几块骨头。但是过不了几年,大地也会要它的骨头。这就像我昨天晚上对你说的一样,孩子,地球不过是个大坟场罢了。”
“但是地球在阳光下还是蛮漂亮的。”他又补充道。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纽特并不感到有什么漂亮可言。他想追上那只獾,把它打死,但他没有那么做。小丘上聚集着数以百计的秃鹫,突然间一只巨大的土狼从秃鹫群中蹿了出来,嘴里叼了点儿东西,纽特看不清它叼的是什么。
“在这一带,秃鹫比土狼多,”奥古斯塔斯说,“通常秃鹫要等土狼吃完才过去吃。”
来到小丘上时,恶臭扑鼻而来。有几只秃鹫飞走了,大部分则在四周不怀好意地站着,有的甚至还在继续吃。考尔队长收住缰绳,但奥古斯塔斯一直骑到秃鹫群边,并开枪打死了两只,其余的才恋恋不舍地飞开了。
“你们喜欢吃,也得尝尝被吃的滋味。”他对那两只死秃鹫说,“那个黑人坏小子在这儿,威尔巴杰真的打中了他。”
纽特猛地闻到了臭味,感到恶心,便连忙下了马。豌豆眼用他们带来的小锹挖了个浅浅的墓坑。他们把剩下的尸骨推到坑里,在众多秃鹫的监视之下用土埋了。一些秃鹫在天空盘旋,剩下的那些站在草原上,像支黑压压的队伍。狄兹寻找那几个贼的行踪去了。纽特呕吐得太厉害,他感到头晕目眩,但即便这样不舒服,他还是注意到狄兹回来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
“需要对付几个人?”考尔问道。
“四个,”狄兹说,“只有四个。”
“妈的,咱们有五个人,”奥古斯塔斯说,“还不够每人一个呢,那你干吗这么不高兴?”
狄兹指着一串马蹄印说:“杰克先生跟他们在一块儿,那是他的马蹄印。”
他们都盯着马蹄印看了一会儿。
“可别忘了,他们既是盗马贼,又是凶手。”奥古斯塔斯提醒道,“他们很可能偷了杰克的马,甚至可能为了这匹马把他杀了呢。”
狄兹默不作声。他们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他心里有数。不同的人留下的踪迹不同。杰克先生习惯在马上偏着点儿身子骑,这一点可以从马蹄印看出来。这不仅是他的马,而且骑马的也是他本人。
这一消息给了考尔沉重的一击。他早已不再对杰克·斯普恩抱有什么希望了,他估计在有生之年他们将各奔前程。杰克将继续赌博和逛妓院——他一贯如此。没有谁会希望他变好,但是也没有谁会想到他会变得更坏。考尔断定杰克没有犯罪的胆量。但是眼前夹杂在另外三个杀人犯的马蹄印中的就是他的马蹄印。
“不过,我希望你判断错了。”他对狄兹说。
狄兹没说话。奥古斯塔斯也有一阵子没说话。假如杰克已与杀人犯为伍,那他就不可救药了。
“他要是有和罗丽娜待在一起的心就好了,”奥古斯塔斯说,“罗丽娜顶多惹他不高兴,但绝不会把他带到这步田地。”
“只因为他太懒了。”考尔说,“杰克是棵墙头草,什么风都能把他刮倒。”
他碰了碰马,接着往前骑——顺着三十匹马的踪迹走,就用不着狄兹帮忙了。他让他的马小步跑着,如果有必要,这匹马可以整天用这种步伐跑下去。
纽特骑马走在豌豆眼旁边,豌豆眼也显得严肃起来。“你觉得会是杰克吗?”纽特问。
“我他妈的不会认蹄印,”豌豆眼说,“从来就不会。可是狄兹认蹄印比我认报纸上的字还容易。我猜是杰克,要是该咱们把他吊死就不好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咱们不会的。”纽特心惊肉跳地说。他还没有明白为什么杰克使自己落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
豌豆眼看了看纽特,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豌豆眼脸上的表情是不轻易发生变化的,平时顶多显得困惑不解而已。
“你要是偷了马让队长抓住,他会把你也吊死。”豌豆眼说,“古斯也会的。”
几小时后,他们见到了那两个遇害的拓荒者,他们的尸体仍在树上吊着,烧焦了的衣服还挂在身上。一只土狼正往下拽其中一个人的脚,想把尸体拉下来,这班人马过来时它跑掉了。纽特又想呕吐,但胃里实在没有可吐的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会碰见比这天早上他们刚埋掉的被秃鹫啄食过的尸体更可怕的景象,然而就在同一天,此刻这更可怕的景象出现在眼前,看来他们越朝草原深处走,事情越往坏处发展。
“那几个家伙真是坏透了,不管他们是谁。”奥古斯塔斯说,“他们先把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吊死,接着又把他们烧了。”
考尔骑近些看了看。“不,”他说,“先用枪打死了他们,然后把他们吊起来,最后用火烧的。”
他们把那两个人放到地上,埋进一个坑里。
“妈的,挖坟的人在这一带准能赚大钱。”奥古斯塔斯说,“豌豆眼,你可真该买把大点儿的锹干这个行当。”
“不,古斯,我可不干。”豌豆眼谨慎地说,“我宁愿去挖井。”
考尔一直在想杰克的事:他曾与保安队共同度过那么长的时间,竟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然,他人少力薄,但这不能成为理由。他一发现他的伙伴是群什么东西就应该立即与他们拼命或者跑掉。
狄兹一直向前骑,以便对跟踪的情况做出判断。两三个小时后,他们撵上了他。他的脸色很难看。
“那伙人就在近处,”他说,“在一条小河边。”
“可能是在互相施洗礼吧,”奥古斯塔斯说,“你是看见了,还是闻见了?”
“我看见他们了,”狄兹说,“四个人。”
“有杰克吗?”考尔问。
“他算一个。”狄兹说。
“他们是在饮马还是扎营了?”考尔又问。
“扎营了,”狄兹说,“他们把一个赶篷车的人打死了,他有威士忌。”
“挖坟的人又有活儿干了,”奥古斯塔斯边检查步枪边说,“趁他们还没有把堪萨斯整个杀光,咱们最好先动手。”
豌豆眼与纽特留下来看守马匹,狄兹带着考尔和奥古斯塔斯步行了一程。他们爬上一个山丘,看见威尔巴杰的马正在五六公里外那无垠的草原上吃草。在他们与马群之间有一条河岸陡峭的小河,靠近河岸的地方停着一辆篷车,那四个人在各自的鞍毯上休息,其中一个便是杰克·斯普恩。赶车人的尸体在五十米外躺着,毯子上的人不时用手枪朝接近尸体的秃鹫射击,聊以自娱。有一个人没有射中,便生气地抄起步枪打死了一只秃鹫。
“他们也太目中无人了,”考尔说,“居然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可不是,他们把这一带的人都杀绝了,只有咱们例外,而咱们也不过才走到这儿。”奥古斯塔斯说。
“先等等,”考尔说,“他们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咱们顺河床给他们个突然袭击。”
奥古斯塔斯看了片刻,说:“真希望杰克起来跟咱们开火。”
“他不会的,这你知道。”考尔说。
“问题是我宁可开枪打死他也不想吊死他。”奥古斯塔斯说。
“我也没有吊死他的兴致,”考尔说,“可他就在那儿。”
他回来向豌豆眼和纽特讲了讲情况,对他们俩提出要求——一听见枪响就把马牵过去。
“杰克和他们在一起吗?”豌豆眼问道。
“他在那儿。”考尔说,“这个情况很不妙,可谁叫他把自己卷进去了呢。”
他们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才绕了个大圈子来到东边距那几个人的营地两公里远的河下游地带,然后悄悄地顺河床向上游走去。陡峭的河岸形成良好的掩体。他们看见三匹马在河里喝水,考尔怕那些马会将他们暴露,但那几匹马并没有受到惊吓。
不久他们便听见那几个人含糊的说话声——他们仍懒洋洋地在鞍毯上歇着。
考尔在最前边,他向前爬近了些。
“咱们在这儿过夜吧,”他听见一个人说,“我满肚子的酒,不能在夜里骑马赶路。”
“晚上你就会醒过来的,”另一个声音说,“晚上赶路凉快。”
“干吗要赶路?”第一个人说,“还会有大篷车过来,咱们抢就是了,这比抢银行便当。”
“埃德,你跟杰克一样懒,”第二个声音说,“你们俩谁都不肯替咱们出把力。”
“丹·萨格斯,在杀人方面我想超过你还要花些工夫呢。”埃德说。
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威尔巴杰提到的就是丹·萨格斯这个名字——他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枪杀他的凶手的名字。
杰克醉醺醺地躺在毯子上,情绪低落。丹是在距赶车的老汉一百米处把他打死的,开枪之前连个招呼都没打。丹躲在河边的树丛里,因此那个老汉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但车上有四罐酒。分酒的时候丹说他应该分两罐,因为是他开的枪,但后来还是均分了。杰克不停地喝,心想等他醉得不省人事时,萨格斯兄弟便会撇下他离去。可他又知道他们是不会那样做的。就拿一件事来说吧,他身上有八百块钱,是他在沃斯堡时赌赢的和死去的莎莉的,丹即使不知道,他也会猜到这一点。他们离开前肯定会将他洗劫一空,或者只抢他而不杀他,因而目前他最好还是跟着走而不去惹丹。
他感到十分疲劳,所以一直平躺在毯子上。当他用胳膊肘儿支撑着起来喝酒时,他与埃德同时看见了那三个人——三个手托步枪的人,背对太阳光射来的方向站在河岸上。杰克已将挂枪的皮带摘了下来,因为系着它睡觉不舒服。埃德的手枪随身带着,于是他伸手去抓枪,但是随着一声枪响,一发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使他弹了出去。
丹和罗伊都背对河坐着,两腿间夹着酒罐。他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而他们的步枪都在马鞍上靠着,够不到。
“老实坐着吧,伙计。”枪声一落,考尔便说。狄兹打中了埃德,因为他站的角度最好。
丹猛地一蹿,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时看见的是在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三支步枪筒。
“你们是谁?”他问,“我们是贩马商,收起你们的混账枪。”
虽说他吃了一惊,加上喝了那么多酒,一时有些站不稳,但他还能意识到现在掏枪等于自杀,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唬一阵子。就在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工夫,一个黑人手端步枪走到他背后摘走了他的手枪。罗伊在原地坐着,大张着口,吓得呆若木鸡。埃德也被肩上的枪伤吓愣了,脸朝上躺在地上。
奥古斯塔斯从埃德身上跨过时顺手摘走了他的手枪,又过来摘了罗伊的。狄兹则收缴了全部步枪。考尔一直用枪对着丹。太阳光太刺眼,丹仍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狄兹两眼向下看着,捡起了杰克挂枪的皮带。
“嘿,狄兹,你想我会打你吗?”杰克问道。他当然明白他所站的位置,如果他行动敏捷些,完全可以开枪,不管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干脆的一枪比粗糙的绞索好得多。如果他的朋友们愿意,他们可以一枪结果了他。
狄兹没有说什么,他从杰克马鞍上的枪套里拿走了步枪。
“把你们的靴子脱下来,伙计。”考尔走近了些说。
“我们要是脱靴子,就他妈的不是人。”丹说,他的气越来越大,“听见了吗?我对你们说过我们是贩马的。”
“我们更相信那边那个死人,”奥古斯塔斯说,“他说你们是凶手。此外,威尔巴杰的那些好马还说你们是盗马贼。”
“妈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丹说。他的确因一枪未发就被擒获而怒火中烧,并且试图借怒气来虚张声势。
“这些马是我从威尔巴杰手里买来的,”他说,“每匹马三十块钱。”
“你是个撒谎不脸红的人。”奥古斯塔斯不动声色地说,“照考尔队长说的,把你的靴子脱下来,该没收你靴子里的枪了。”
丹站在那里气得直发抖。被人生擒已经使他感到耻辱,现在别人又向他发号施令,更使他怒不可遏,哪怕这命令是出自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之口。此外,他的右靴里藏着一支大口径短筒手枪,那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他的一个弟弟吃了一枪,另一个则连醉带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是肯听你或任何人的话光脚走路,就他妈的不是人。”丹说。
奥古斯塔斯拔出他那支巨大的骑兵柯尔特左轮手枪顶住了丹的肚子。
“如果你那么娇嫩,可以穿袜子嘛。”他说。
考尔迅速地在丹后面单腿跪下,收缴了那支大口径短筒手枪。
“你们去问问杰克,那马是不是我们买的。”丹说,“杰克是你们的朋友,不是吗?”
“你们买那个老人了吗?”考尔问道,“你们买那两个被你们烧了的农民了吗?你们买威尔巴杰和他的助手,还有那个孩子了吗?”
埃德坐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衬衫被血浸透了,吓得脸色煞白。“我流血了,丹。”他说。
杰克看着考尔和奥古斯塔斯,盼望他们俩有哪一个会显出对他的关心,但他们两人连看都不看他。考尔用枪对着罗伊,狄兹用罗伊的鞍索把他捆了起来。奥古斯塔斯不动声色地站着,那支大柯尔特左轮手枪还顶着丹的肚子。丹的脸不停地抽搐着,杰克知道他想去够他的枪——可是他现在没有枪。丹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去够枪,他的全身已为此激烈地颤抖起来。即使去拿枪意味着他会在咫尺之内被打死,他也将孤注一掷。
“我这支枪留下的窟窿有碗口大,萨格斯先生,”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想带着碗大的窟窿下地狱,那就试试吧。”
丹还在发抖,眼球因仇恨而暴了出来。当狄兹手拿生牛皮绳走过去时,丹对他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别捆我,黑鬼。”他说,“你要是捆我,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你是不是真想试试,嗯?”奥古斯塔斯说,“来吧,试试吧,尝尝肋骨中间留个大窟窿是什么滋味。”
狄兹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丹仍颤抖、吼叫着,但老实多了。
“捆杰克。”丹被捆牢后,考尔说。奥古斯塔斯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放回了枪套里。
“我看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有骨气,萨格斯先生。”他说。
“你这个婊子养的,你算老几?”丹说。
“用不着狄兹捆我。”杰克说。奥古斯塔斯说话的声调使他的精神一时振作了起来。他们是考尔和奥古斯塔斯,是他的老战友,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让他们知道他与萨格斯三兄弟同行纯粹是偶然的,是他在离开酒吧要走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他们。如果他的头脑能清醒过来,他就立即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埃德无法相信自己挨了一枪,无法相信他的哥哥丹被捆了起来。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疑惑地望着丹。
“你说过在堪萨斯没有人能捉住你,丹。”埃德说,“你干吗不打?”
奥古斯塔斯走过去,跪在埃德身边,把他的衬衫撕开,让他看看自己的伤。
“你不该听你哥哥的话,小子,”他说,“抓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只伤了皮肉,让子弹穿透了。”
考尔走到杰克跟前。狄兹捆杰克时有些迟疑,但考尔向他点了点头,并用步枪对准了杰克,让狄兹把他的手捆了起来。正当他捆杰克时,豌豆眼和纽特带着马从山丘那边走了过来。
“考尔,他不用捆我,”杰克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想跟这几个人一起通过印第安人保留地。我打算一有机会就离开他们。”
考尔见杰克醉得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你该早点儿找机会,杰克。”奥古斯塔斯说,“一个人眼看着六个人被杀,怕是逃得晚了点儿吧。”
“我要等机会呀,古斯。”杰克说,“谁也别想就这么骑马从丹·萨格斯身边走开。”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斯普恩,”丹说,“你这群朋友纯粹是一伙土匪,他们没戴着徽章。他们狗胆包天,想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豌豆眼和纽特停了下来,并且下了马。纽特发现杰克和其他人一样被捆了起来。
“把他们的马鞍备好。”考尔对那孩子说,然后他朝离他们最近的树走去。
“他要去哪儿?”罗伊问。他终于说话了。
“去找一棵树,好把你们都吊死,孩子。”奥古斯塔斯温和地说。他转过身朝丹看去时,丹正咬牙切齿地冲他破口大骂。“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以为我们要把你们从这么远的地方送到监狱去。”奥古斯塔斯说。
“我对你说,马是我们买的。”丹说。
“得了,别瞎咋呼了。”奥古斯塔斯说,“我亲手埋的威尔巴杰,还有他那两个牛仔。我们埋了那两个农民,还要去埋那边那具尸体。我看这都是你干的。你的弟弟们看上去不那么野蛮,杰克也不是个杀人犯。”
奥古斯塔斯看看杰克,他还在地上坐着:“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杰克?”
“嘿,我只和一个姑娘打了个招呼。”杰克说,“我不知道她是人家的老婆,那个老王八蛋就用枪把我敲倒在地上,他还会做出更凶的事来。我只是为了自卫。没有法官会因为自卫把人吊死的。”
奥古斯塔斯没有再说话。杰克的手被捆着,别扭地站起来。他看了看一声不吭地站在狄兹旁边的豌豆眼。
“豌豆眼,你了解我,”杰克说,“你知道我不是杀人凶手。老狄兹也知道。我希望你们不会吊死一个朋友。”
“我干了很多我不愿干的事,杰克。”豌豆眼说。
杰克走到奥古斯塔斯跟前说:“我不是罪犯,古斯。”他说,“所有的事都是丹一个人干的。他打死了那边那个老人,还打死了那两个农民,他打死了威尔巴杰和他手下的人。我和其他两个人没有杀害任何人。”
“那我们就把他作为杀人犯吊死,把你们其余几个作为偷马贼吊死。”奥古斯塔斯说,“在这些地方惩罚是一样的,你很清楚。”
“跟土匪同行的与他们同罪。”他又说,“这种说法不太合适,我承认。但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也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我还是为你的行为越过了线而感到惋惜。”
杰克一时的乐观情绪消失了,他感到又疲倦又失望。他真想在妓院里要张好床,痛痛快快睡上一夜。
“我从来没想过什么线,古斯。”他说,“我一心只想走过堪萨斯而不叫人把头皮剥了去。”
纽特把那几个人的马备上鞍,考尔过去解下了四个马鞍上的绳子。
“在这些树附近捉住他们还算幸运。”他说。纽特对眼前的一切则感到麻木。
“咱们一定要吊死杰克吗?”他问,“他是我妈妈的朋友。”
这句话使考尔大为吃惊。纽特自己也愕然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杰克多么快活,只有在杰克来家里时他才能听到妈妈的欢声笑语,想不到光阴似箭,竟将他们从那么快乐的日子带到眼下这可怕的光景之中。为此他感到十分迷惘。
“要的,他和其他几个人同样有罪。”考尔说,“任何法官都会把他们吊死的。”
他向前走去了。纽特把脸颊靠在他刚刚放好马鞍的那匹马温暖的脖子上依偎了一会儿。马脖子的温暖使他直想哭。在他们刚认识杰克的那些年里,他的妈妈也很温暖,但他不能使时光倒转回去。杰克就待在离自己不足二十米的地方,醉得摇摇晃晃,双手被缚,脸上愁眉不展。纽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将马牵了过去。
那几个人由于双手反剪,所以要人帮忙才能上马。埃德则由于失血过多,几乎无法在鞍上坐稳。
“我来牵你的马,杰克。”纽特说。他希望杰克能明白他这一友好的表示。杰克几天没有刮脸了,看上去又脏又累,两只眼睛怠惰无神,好像只想睡觉。
考尔手握丹·萨格斯那匹马的缰绳,以防他做什么手脚——尽管丹已经没有什么活动能力了。奥古斯塔斯跟在后面走,豌豆眼牵着另外两匹马。狄兹已经到前边去做绞索的圈套了,他是打绳结的好手。
“丹,你不准备打了吗?”埃德不住地问。他从未见过他哥哥被人捆绑过,所以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丹一枪不放就叫人生擒活捉了,这件事比他自己马上就要被吊死还令他惊讶。
“住嘴,你他妈的哭哭啼啼的小崽子,”丹说,“你要是早点儿去站岗,就不会出事了。”
“你根本就没有叫他站岗。”罗伊说。他自己也感到头昏脑涨,一则是害怕,一则是酒劲未消。他见丹企图把责任推到小埃德身上,便出来打抱不平。
“你是说我应该什么都干?”丹说。他一直在窥测时机,等待考尔的思想松懈下来。他打算踢马从考尔身上踏过去。这样一来大家都会惊慌失措,他就有时间从马上跳到河**,那时再朝他开枪就难了。他刚才那么说仅仅是为了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但是没有成功。考尔牢牢地控制着马,不久便来到树下,树上挂着四副绞索。
狄兹花了一些时间才把绳结打好,想把它们打得尽量令人满意。这时晚霞已经消失,大地变得昏暗了。
杰克力图使自己的思维恢复,可是大脑不肯听话。他仍然觉得他总能说些什么来打动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使他们同情自己。他们两人轻而易举地活捉了丹·萨格斯,他引以为豪,尽管这也使他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不管怎么说,丹的锐气已经被打掉了。杰克想回忆当保安队员的日子,想找出一件他们欠他人情债的事情,从而打动他们的心,但他的思维似乎正处于睡眠状态,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关心他的是纽特这孩子。杰克记得他——玛吉的儿子。玛吉的两条腿胖胖的,她一向很友好,在他认识的所有妓女中,她最容易交往。这时他想,他真该与她结婚而不再漂泊。倘若真的那么做了,就不会有今天的绝境。生活已经滑出了轨道。这太不公平了,太糟糕了,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与之抗争。
狄兹终于打好了绞索绳结,然后上马骑到每个人后面去,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套上绞索。埃德静静地听从了安排,但是当狄兹来给丹套绞索时,他像只野猪一样拼命摇头,不肯服刑。
“黑崽子,别走近我,”他说,“我不能让黑鬼把我吊死。”
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不得不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使他动弹不得。丹低下头,使下巴贴在胸前,狄兹只好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拉得向后仰起,将绞索套上他的脖子。
“你真蠢,萨格斯,”奥古斯塔斯说,“遇上了个行家你也不会赏识。我见过那么多吊死的,唯有狄兹吊死的人不会挂在绳子上跳舞。”
“你们是胆小鬼,你们两个,否则你们就会跟我较量一下的。”丹朝下瞪着眼说,“你要是放我下去,我空手来跟你们打。我现在就跟你们两个打,再加上那个黑鬼。”
“你还是跟你的弟弟们说声再见吧,”考尔说,“是你把他们领到这一步的。”
“他们连个屁都不值,你们也不值。”丹说。
“我来替你说吧,萨格斯,你就是那种人们专喜欢吊死的王八羔子,”奥古斯塔斯说,“你只会说废话,留着去跟鬼说好了。”
他用盘着的绳子朝丹的马抽了一下,那匹马便从他**蹿了出去。丹的马蹿出去时,埃德的马也跳了起来。转眼间,两个人都在树上吊死了。
罗伊感到很痛心,哥哥与弟弟,一边吊死一个。“我应该是第二个,”他说,“埃德最年轻。”
“你说得对,很对不起。”奥古斯塔斯说,“我根本没打算吓唬那孩子的马。”
“那匹马从来就不懂事,”罗伊说,“我要是埃德,早就不要它了。”
“他等着换马的时间太久了,”奥古斯塔斯说,“你准备好了吗,先生?”
“准备好了,反正他们两个已经死了,”罗伊说,“对也好,错也好,他们是我的兄弟。”
“你有个像丹·萨格斯这样的哥哥,运气太坏了。”奥古斯塔斯说。罗伊也步了他兄弟的后尘。
他走到杰克身边,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腿上,停了片刻。
“杰克,你也许想知道,我把罗丽娜找回来了。”他说。
“谁?”杰克问道。他的思想异常迟钝,一时间竟想不起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后来他才想起那个金发妓女,她曾给他带来无数麻烦,曾多次拒绝过他。
“罗丽娜呀!你的美人太多了,真的忘记了吗?”奥古斯塔斯说,“那个浑蛋土匪把她抢走了。”
对杰克来说,这一切都像当年当保安队员时那么遥远——他几乎难以使思想再回到过去了。考尔也走了过来。一旦真正到了吊死杰克的时刻,他也感到深深的惋惜。杰克曾与他们一同在河上巡逻过,曾经是这伙人中的一员,虽说不是整个队伍中最能干、最可靠的,却极为活跃与和气。
“是呀,天快黑了。”他说,“真遗憾是我们,杰克,我真希望这件事落到别人头上。”
杰克龇牙笑了笑。考尔说这句话的韵味使他想笑,顿时他固有的喜欢炫耀的劲头又表现出来了。
“妈的,伙计们,不要惋惜。”他说,“我宁可让朋友把我吊死,也不愿让一伙生人把我吊死。问题是我从来没有盘算过害人,”他又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一伙杀人犯。”
他朝下看了看豌豆眼与狄兹,还有那个孩子。没有一个人说话,连手里拿着盘绳的奥古斯塔斯也没有说什么,他们都望着他,似乎都不会说话了。在这段时间内,杰克感到好受了些。他又回到了老朋友身边——这些人曾使他做过噩梦,但离开他们是他最大的错误。
“得了,再见吧,伙计们,”他说,“希望你们不要因为这件事记我的仇。”
他等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却手拿绳子,迷惘地呆立不动。
杰克又低下头,看见那孩子眼睛里闪动着泪花。至少还有小纽特为他难过。
“纽特,你为什么不把这匹小马拿去。”他看着那孩子说,“它是匹快马,步伐可轻快了。其余的人可以把我口袋里的钱分了。”
想象着他们发现他有那么多钱时的吃惊模样,他笑了。他该谢谢沃斯堡,因为他在那一个星期内交了好运。
“好的,杰克,谢谢你。”纽特呜咽着说。
他的“谢谢”还没说出口,杰克·斯普恩已闪电般地用两脚同时刺了一下坐骑的后胯。绞索与树皮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奥古斯塔斯赶忙上前扶住了前后摆动的尸体。
“我发誓,”豌豆眼说,“他没等你,古斯。”
“没有,他死得有骨气。”奥古斯塔斯说,“去挖个坟坑好吗,豌豆眼?”
他们在月光下将杰克·斯普恩葬在河岸的一个高坡上。经过反复讨论,又割断了罗伊和埃德的绞索,连同那个被丹打死的老人,一同埋了。那个老人叫柯林斯,是个流动推销员,他赶着满满一车专卖药品。除了药品,篷车上还有一盏好油灯和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四只白兔。老人显然曾做过推销药品的表演,变过小魔术。篷车上有许多印刷粗糙的传单,是为表演做宣传用的。
“我想他是去丹佛的。”考尔说。
他们让丹·萨格斯在树上吊着。奥古斯塔斯拿过一张传单,在背面写上“丹·萨格斯,杀人犯与盗马贼”。他又骑马过去,将传单别在丹·萨格斯的衬衣上。
“要是有哪个执法人在追捕他,看见这个就可以停手了。”奥古斯塔斯说。
他们把威尔巴杰的马赶到一起,解下拉车的两头骡子。奥古斯塔斯还想带上那四只白兔,但因笼子太大,只好作罢。后来狄兹往鞍袋里放了两只,奥古斯塔斯也要了两只。他还尝了几种药,装了几瓶。
“那些药是治什么的,古斯?”豌豆眼问。
“醒酒的,要是你喝多了。”奥古斯塔斯说,“我看这只不过是酒和糖浆而已。”
由于篷车太破旧,他们决定把它留在那里。考尔把车后门打破,取了一块木板作为杰克的墓碑。他借着篷车上的油灯,用小刀在木板上草草刻上了杰克的名字。他用在篷车上找到的一把斧头将木板钉进坟头松散的土里。奥古斯塔斯骑马将考尔的那匹母马带了过去。
“我再也不想干执法的事了,你呢?”他问道。
“嗯,他在选择同路人方面太不小心了,”考尔说,“只是为这才要了他的命。”
“生活中常出些怪事,”奥古斯塔斯说,“他要是没劝你搞这次大迁移,咱们今天也不会把他吊死,他就依然待在孤鸽镇,坐在那里和万茨打牌。”
“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赌博才使他堕落成这样的,”考尔说,“这才是根本原因。”
狄兹、豌豆眼和纽特守着那一小群马。纽特牵着杰克给他的那匹马,不知道该不该在杰克刚死时就要了它。
“你可以骑这匹小快马,”狄兹说,“杰克先生说了给你的。”
“马鞍怎么办?”纽特问,“他没提马鞍。”
“这副鞍比你那个破鞍子强多了。”豌豆眼说,“要了吧,杰克已经不用了。”
“你们俩谁都不想要它吗?”纽特问。因为杰克没有说马鞍的事,纽特感到要了它心中不安。
“啊,我们不要,”狄兹说,“马鞍应该和马在一起。”
纽特虽然有点儿紧张,并且有点儿不大情愿,但还是骑上了杰克的马。马镫长了些,但狄兹很快便帮他调整好了。他刚绑好带子,考尔与奥古斯塔斯便骑马走了过来。狄兹从纽特的另一匹马头上取下缰辔,只留下马鞍,把它送到了马群里。好像谁都没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赶起威尔巴杰的马,在黑暗的草原上朝牛群的方向走去。考尔队长领头,奥古斯塔斯与狄兹在两旁,豌豆眼和纽特殿后。纽特不得不承认杰克的马步伐很平稳,虽然如此,他还是认为不该把马换了——至少不该换得这么快。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故,他认为享受杰克的马和那副好马鞍是不对的。但是他太累了,连悲痛的情感都持续不了多久。他很快便低下了头,在那匹阉马背上酣然入睡。豌豆眼连忙过来走在他身边,以便在这个筋疲力尽的孩子掉下马时帮他一把。
(1). 十九世纪美国西南部主要贸易站,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东南部的奥特罗县,如今是美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编注
(2). 阿肯色河最长的支流,约1458千米长,源于美国科罗拉多州,流经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在俄克拉何马州注入阿肯色河。——编注
(3). 珀加图瓦尔河,美国科罗拉多州东南部的一条河流。该河在当地也被称为“炼狱河”或“铁丝网河”。——编注
(4). 美国历史上的一个合并建制领土,存在于1890年5月2日至1907年11月16日之间,之后和印第安领地合并,升为俄克拉何马州。——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