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迈拉把孩子搁下了,大刺猬很不放心。她出了屋子,来到篷车前时没有带着孩子。“驾上牲口,咱们走。”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虽然照办了,可心中感到莫名其妙。
“咱们不带孩子吗?”临行前,他羞涩地问道。
爱尔迈拉没有回答,她太累了,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从楼上走下来,再走到篷车这里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大刺猬不得不把她架到车上。一爬上篷车,她就靠在野牛皮上,累得连牛皮的臭味都不顾了。她已累得感觉不出是在车上,连说声“出发”的力气都没有,路加不得不替她告诉大刺猬。
“咱们走吧,大刺猬。”他说,“她不要那个孩子了。”
大刺猬赶动篷车,那所房子很快便消失在身后,但他感到十分不安。他不住地向后瞧爱尔迈拉,她靠在牛皮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她为什么不要那孩子?真猜不透。他对这一切从来就弄不懂,但他知道母亲要照顾孩子,就像丈夫要照顾妻子一样。他以为他已经娶了爱尔迈拉,并且非常精心地照顾她,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丈夫。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乘同一辆车来到了这里。路加也曾想娶她,但他制止了他,从那以后路加的表现好多了。
路加把马拴在篷车一边,他和大刺猬一同坐在车上。大刺猬时时转身看爱尔迈拉,看她睡着了没有。她一动也不动,仍然睁着眼。
“你看什么呢?”路加问道。
“我想让她带上那孩子,”大刺猬说,“我一直想有个我们的孩子。”
大刺猬说话的口气使路加十分惊奇,大刺猬似乎已经认定那个孩子就是他们的。
“你操那份心干什么?又不是你的。”路加说道,为的是想解开疑团。即使大刺猬有胆量接近爱尔迈拉——就连这一点他都怀疑——路上这段时间也不够生个孩子。
“我们结婚了,”大刺猬答道,“我想那孩子是我们的。”
路加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但这更使他诧异,他怀疑大刺猬连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他们曾在野牛群边待过很久,公牛与母牛时常**,但大刺猬显然没有将那种事与人联系起来。路加记得大刺猬从不找妓女。别的猎人进城时,他总留下看守篷车。人们向来就认为大刺猬是呆子里最呆的人,但是在路加所认识的猎人中,绝不会有人想到他竟然傻到如此地步。大刺猬这般愚蠢,路加觉得难以置信,他决心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嘿,慢着,大刺猬。”他说,“你为什么说那孩子是你们的?”
大刺猬半天没说话。路加笑了,每当他拿大刺猬开心时都这么笑。路加拿他开心时大刺猬通常不介意,但他不愿意路加拿孩子开心,他不想让路加谈论孩子。她生了个孩子又扔下不要,已经够使他痛心的了,他决心不回答他。
“你怎么啦,大刺猬?”路加说,“你跟爱尔迈拉并没有真的结婚。一个女人跟你一同赶路并不等于她嫁给你了。”
大刺猬开始感到伤心——路加说的话可能是对的。然而他愿意认为爱尔迈拉嫁给了他。
“嗯,我们结婚了。”他终于说了句话。
路加哈哈大笑起来。他朝爱尔迈拉转过身去,她正背靠牛皮坐着。
“他以为那个孩子是他的,”路加说,“他真的那么想。他可能认为只要老看着你就可以有孩子。”
路加又大笑不已。大刺猬感到忧伤,但他什么也不说了。路加总能找碴儿笑话他。
爱尔迈拉觉得冷,她开始发抖,于是去够那叠毛毯,但她太弱,连抖开毯子的劲儿都没有。
“帮帮我的忙,伙计。”她说,“我冷得要命。”
大刺猬立即把缰绳交给路加,到车上去帮她盖好。夜里很暖和,但爱尔迈拉仍感到冷。他把毯子给她盖上,她还是不停地颤抖。路加坐在篷车上,一想到大刺猬的孩子就大笑一阵子。刚走出七八公里,爱尔迈拉便陷入了谵妄状态。她在毯子里缩成一团,自言自语,主要是关于那个叫迪·布特的男人。她的样子格外难看,大刺猬开始害怕了。一次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皮肤,发现她烫得好像被太阳烤了一样。
“路加,她发烧了。”大刺猬说。
“我又不是医生,”路加说,“咱们就不该离开那所房子。”
大刺猬用水给她洗脸,就像往火炉上泼水一样。她烧得太厉害,大刺猬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人烧成这个样子会死的。他见过不少人死于高烧。他不明白,如果生孩子会病成这个样子,她为什么还要生。就在他给她洗脸的时候,她直挺挺地坐起来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
“迪,是你吗?”她问,“你去哪儿了?”说完,又倒在牛皮上。
路加尽力让篷车走快些,但前边的路还很远。东方发亮时,他们终于找到了马车道,顺着它进了奥加拉拉。
这个城市不大。它坐落在普拉特河北边的山坡上,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两旁是酒吧与商店,还有几个棚子。有一家酒吧仍然在营业。三个牛仔正在外面站着,准备上马回去干活儿。两个较清醒的在笑话第三个人,他醉得不成样子,想摸着马的另一侧上去。
“妈的,乔下决心要倒着骑马了。”一个说。篷车过来时他们并不感兴趣。那个醉牛仔从马上掉下来,摔倒在街上。另外两个牛仔觉得这太好笑了,其中一个笑得太厉害了,赶紧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医生在哪儿住?”路加问那个最清醒的牛仔,“我们有个生病的女人。”
一听这句话,牛仔们停下来看着来人。他们只能看见爱尔迈拉的头发,她的身子都盖在毯子里。
“她从哪儿来?”一个牛仔问道。
“阿肯色。”路加说,“医生在哪儿?”
爱尔迈拉烧得迷迷糊糊。她睁开眼看见了房子。这里肯定就是迪所在的地方,于是她掀掉了毯子。
“你们知道迪·布特吗?”她问牛仔们,“我是来找迪·布特的。”
牛仔们瞪着她,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她只穿一件睡衣,头发又长又乱,身边坐着一个大块头猎人。
“夫人,迪·布特在牢里。”一个牛仔彬彬有礼地说,“那边那所房子就是。”
晨曦刚刚穿过黑乎乎的房屋间隙,射到街上。
“哪儿有医生?”路加又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这儿有没有医生,”那个牛仔说,“我们昨天晚上才到这儿。我知道布特是因为人们在酒吧里谈到了他。”
爱尔迈拉开始往车帮上爬。“帮帮我,大刺猬。”她说,“我要去看迪。”她的一条腿跨出了篷车,但立即支持不住了,便颤抖着趴在车上。
“帮帮我,大刺猬。”她又说。
大刺猬像提布娃娃一样把她从车上提了下来。爱尔迈拉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她知道再走一步她就要跌倒。但迪·布特就在街那边。她想,只要见到迪,她就会好起来。
大刺猬在她身边站着,个头儿大得像牛仔们骑的马。
“把我抱起来。”她说。
大刺猬害怕了。他从未抱过女人,更没有抱过爱尔迈拉。
他想,要是不小心,就会把她摔碎。然而她在看他,他感到非抱不可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再次发现她像个布娃娃一样轻。她的味道也和他抱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他抱过的东西尽是些皮子和猎物的尸体。
就在他抱着她的时候,从监狱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从屋角转了过来,正要去解手。那人是副司法官,名叫里昂。见到一个大汉抱着一个身穿睡衣的瘦小女人站在那里,他吓得一愣。在他当副司法官期间,还没有碰到过这么令人吃惊的事呢。眼前的事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要见迪·布特。”那个女人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哼哼。
“迪·布特?”里昂惊异地说,“啊,那好,我们把他抓住了,不过我不知道他起来了没有。”
“我是他的妻子。”爱尔迈拉说。
他又吓得一愣。“还不知道他结没结婚呢。”里昂说。
里昂正在观察那个野牛猎人——一个彪形大汉。他想,这两个人也许是来帮迪·布特越狱的吧。
“我是他的妻子,我要见迪。”女人说,“大刺猬不必去。”
“迪也许能听见,他就在这间牢房里。”里昂指着监狱边上的一个小铁窗说。
“抱我过去,大刺猬。”爱尔迈拉说。大刺猬照办了。
窗口很小,牢房里还黑着,但爱尔迈拉能看出有个人躺在一张窄小的**。他的手臂放在眼睛上,起初她怀疑那不是迪——如果是他,那他就是长胖了。而那又不像是迪,因为他常为自己的苗条与敏捷而自豪。
“迪,”她说,“迪,是我。”她的声音近乎耳语,那个人没有醒。爱尔迈拉生气了,她千里迢迢到了这里,并且找到了他,竟不能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他说点儿什么,大刺猬。”她声音微弱地说,“你的声音大些。”
大刺猬很茫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迪·布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这一要求可真使他狼狈。
“不知道说什么。”他说。
幸好他不说也没关系,那个副司法官已经走回去,并亲自到里面把迪叫醒了。
“醒醒,布特,”他说,“你有客人。”
睡觉的那个人马上惊慌地跳了起来。爱尔迈拉看见那个人就是迪,虽然他已经不是她印象中那个衣冠楚楚的人了。他惊骇地朝窗口扫了一眼,然后怔怔地站在那里。
“谁?”他问。
“是你老婆。”里昂说。
迪走到窗前,他距离那儿只有两步路。爱尔迈拉发现他已有好几天没刮脸,她的确没想到。迪格外讲究刮脸,总是把城里最好的理发匠每天请到家里来。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她心目中的他的那双眼睛——那双快活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又惊恐又忧伤。
“是我呀,迪。”她说。
迪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和那个把她抱在怀里的大个子。爱尔迈拉意识到他可能对大刺猬产生了误解,尽管他并不是那种易忌妒的人。
“他是大刺猬,”她小声说道,“他和路加用篷车送我来的。”
“没有别人吗?”迪说着,走近窗口往外窥视。
爱尔迈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看得见那是她,却不怎么瞅她,像是很害怕的样子。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垫子上掉下来的一小块棉花。邋遢的胡须使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苍老许多。
“只有我。”爱尔迈拉说。她也开始感到害怕了。她已经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但与迪说话的愿望胜过一切。她不想在他们谈话前就昏厥过去,但她担心随时都可能昏过去。
“我离开七月了,”她说,“我不能跟他过,我一心只想着你,天天都在想。我当初应该跟你走,不该跟七月。我搭了条运酒船,后来大刺猬和路加用篷车把我送到了这儿。我生了个孩子,没有要。我要尽快来见你,迪。”
迪仍在不断地四处张望,似乎周围的实际人数比他能看到的要多。后来他才不再四处瞧,而是看着她,她盼望着见到他从前的那种微笑,但他笑不出来。
“他们要吊死我,爱尔迈拉,”他说,“我正等着对我施私刑的人,所以我刚才跳了起来。”
爱尔迈拉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因为迪从来没干过错事,更没有干过会让人家吊死的事。他赌博,跟女人厮混,但都够不上施绞刑。
“为什么,迪?”她问道。
迪耸了耸肩:“打死了一个孩子。”他说,“我想吓唬他,可他跑错了方向。”
爱尔迈拉感到迷惑不解。她不知道迪·布特开过枪。他像所有的人那样总带着枪,但据她所知,他连练都没有练过。他为什么要去吓唬一个小孩?
“他惹你了,还是怎么的?”她问。
迪再次耸了耸肩:“是一个拓荒者的孩子,”他说,“有一个养牛的老板雇我去把拓荒者赶走。通常朝他们头上放一两枪,他们就会离开,可那孩子跑错了方向。”
“我们帮你逃出去,”爱尔迈拉说,“大刺猬和路加可以帮我。”
迪看了看抱着爱尔迈拉的那个彪形大汉,看上去他的个头儿足以将这座小小的监狱掀翻,但他抱着一个生病的女人,当然干不了这种事。
“我下星期五就会被吊死,可是他们有可能先动私刑。”迪说。
大刺猬感觉手臂湿了。爱尔迈拉很轻,抱着她没有什么感觉。太阳已经升起,小牢房里可以看清楚了。大刺猬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湿,他把爱尔迈拉抱高了些,吃惊地发现原来是血。
“她在流血。”他说。
迪朝外看了看,血正顺着爱尔迈拉的睡衣往下滴。
“快送她去见医生,”迪说,“里昂知道他在哪儿住。”
迪大声呼叫副司法官,里昂急忙跑了进来。爱尔迈拉不想走,她要留下来和迪说话,想告诉他事情会好起来的,他们要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她绝不让人们把迪·布特吊死。她看着他,但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想说的心里话。她努力试了试,还是说不出。她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不管她怎样试图让它们睁开,仍无济于事。大刺猬把她抱开时,她想再看迪一眼,然而迪的脸躲在一束强烈的阳光后面。太阳明亮地照在监牢的墙上,看不见迪的脸了。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垂了下去,靠在大刺猬的胳膊上,眼睛看到的只有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