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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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尔与纽特将那批马带走以后,克拉拉点燃了马灯,提到楼上她丈夫那间屋里。罗丽娜在厨房的饭桌旁坐着,与两个小姑娘玩拉网,七月在一旁看着,她们叫他一起玩,他就是不去,连他喜欢的贝特西也劝不动他。通常贝特西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有罗丽娜在场,他很不好意思,但他喜欢坐在那里看着灯下的她。他觉得他不曾见过像她这么美的人。他只见过她一面,是在草原上那个可怜的早晨,当时他不得不把罗斯科、乔和珍妮埋葬。那时他心烦意乱,无暇留意她。她当时很瘦,身上还带着受蓝鸭和基奥瓦人折磨肿起的一块块青紫的伤痕。现在她既不那么瘦,身上也没了伤。

克拉拉与奥古斯塔斯在鲍勃的房间里坐了一个小时。奥古斯塔斯对那个人睁着眼睛很不习惯,克拉拉却不再把他睁眼放在心上,甚至不再注意了。

“他像这样已经有三个月了,”她说,“我猜他能看见点儿,可是听不见。”

“这使我想起了老汤姆·穆斯塔德,”奥古斯塔斯说,“我们队伍刚成立的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当保安队员。一天晚上,在布拉索斯河的咸水支流上,他的马从一处陡岸上摔下去,把他压在底下,他的脊梁摔断了。从那以后,汤姆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睁着眼。我们用马拉橇把他送回了奥斯汀,过了一个星期才死。据我所知,他死以前一直没合眼。”

“我看鲍勃还是走了吧,”克拉拉说,“成了这个样子,他什么也干不成了。鲍勃喜欢的就是干活儿,现在他干不了了。”

他们走到那个小小的阳台上,那里凉快一些。“你来这儿干什么,古斯?”她问道,“你又不是牛仔。”

“说实话,我起初盼着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成了寡妇。”他说,“看来我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克拉拉对她这位老情人说话依然这样直截了当很感兴趣。“你错过的年华太多了,”她说,“反正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而你又是个骗子。你一向就是个骗子。我看你最好把你的新娘放在我这里,看我能不能教她学得文雅一些。”

“我可没有打算使自己陷于今天这个局面,老实说。”奥古斯塔斯说。

“是的。可是你已经成了这个样子,那你对这个局面也就喜欢了。”克拉拉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她对你的敬仰很快就赶上你对你自己的敬仰了。我不能和她相比,我太了解你的性格。她又年轻又漂亮,这是你们男人总在考虑的一个因素。”

奥古斯塔斯这时才想起她多么喜欢用话刺他,甚至就在她的丈夫在一旁即将死去的时候,她还能这么做。要想与克拉拉共处,只有变得和她一样泼辣。他看着她,想吻她一下。

克拉拉看到他的目光后暗暗吃惊。她虽然每天都吻她的女儿们,对那个婴儿更是吻个不够,但多年以来没有被一个男人吻过了。鲍勃偶尔会在她的面颊上吻一下,那也是他出远门归来时才有的事,若不是这种情况,他认为在婚后生活中亲吻是无关紧要的事。奥古斯塔斯站在克拉拉身旁,她从阳台向外看去,心里很难过。她清楚地记得,她得到的吻主要是恋爱时期从奥古斯塔斯和杰克那里得到的,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再次看了看奥古斯塔斯,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此大胆,或者说如此愚蠢。他没有吻她,但他仍旧离她很近,并且凝视着她的脸。

“琴老曲妙嘛。”他微笑着说。

“如果你这么想,那就更证明你是个骗子了。”她说,“别看你走了这么远,还是一无所获。”

“啊,不。”他说,“能看见你就很幸福。”

克拉拉突然火了。“你以为你能要我们两个吗?”她说,“我丈夫还没死呢,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你。这么多年来,我主要是养孩子和养马。三个孩子死了,很多马也死了。如果你希望的是风流艳事,那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我虽然还能在杂志里读到这种事,但是早在离开奥斯汀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它丢在了九霄云外。”

“你不后悔吗?”奥古斯塔斯问道。

“啊,”克拉拉说,“也后悔,也不后悔。对一般的男人来说,我是个相当刚强的人,而在感情被激起来之后又是个太爱吃醋的人。你居然敢把另一个女人带到我家里来,我可真没有想到。”

“你说过你喜欢她。”他说。

“我是喜欢她,”克拉拉说,“可我不满意你这种做法。这就是人的天性,你难道还不懂吗?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

“我刚才说过,这只是偶然发生的。”奥古斯塔斯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和长得丑的姑娘也发生过这样的偶然,”克拉拉说,“怎么发生的我不管。你一直是我的梦,古斯。我从前每天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思念你。”

“你要是那时候写信给我就好了。”他说。

“我不想让你在这儿,”她说,“我需要梦想。我明明知道你是个见异思迁和喜新厌旧的人,可是我当你只爱我一个人,因而感到很幸福。”

“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克拉拉。”他说,“我的确喜欢上了罗丽娜,但那种感情和我对你的不一样。”

“啊,她爱你。”克拉拉说,“我若是要你,就把她毁了,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是的,我明白。”奥古斯塔斯说。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再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了。此时,她正愤愤地瞅着他。

“如果我说让你留下,那你情愿毁了她吗?”克拉拉问道。

“我想是的。”奥古斯塔斯说。

“这不是回答。”

“是的,你知道我会情愿的。”他说,“我会替你把鲍勃闷死,把罗丽娜送进地狱。”

克拉拉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尽了她的愤怒。

“都是空话,”她说,“鲍勃什么时候死,他自己知道,我也会考虑能为你的新娘做些什么。是她的美貌惹我生气。从前我是最年轻、最漂亮的,现在不是了。”

“你很漂亮,再说美貌并不是一切。”他说。

“像你这样的男人考虑的问题,百分之九十九是这一点。”她说,“你没有时间仔细看我,我已经不是最好看的人了,那最好看的人在楼下呢。”

“我还是想亲吻你。”他说。

她感到有些可笑。他见她笑了,便以为她在鼓励他,然而当他弯下身,才发觉结果索然无味、缺乏感情。过了一会儿,克拉拉仰着头大笑起来。

“你不远万里骑马而来,就是为了这样没精打采地求爱呀。”她说。此刻她的心情反倒好了些。奥古斯塔斯则因自己的失败而显得十分颓丧——他的这副神情是她见过的有数的几次之一。

“你真让男人泄气,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你。”奥古斯塔斯说。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尽管有了这种种复杂的情况,他仍感到对她固有的爱恢复了过去的力量。仅仅看一看她就使他心潮澎湃,使他战栗。他不明白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因为她的确瘦了许多,脸也凹陷了不少,而且她还是个日夜操劳的女人。但是他心中的这种感情使他全身颤抖不已。

“我太粗鲁了吧,古斯?”她笑着问他。

“我还没叫雷电击中过,但我相信遭电击也不会有你的触击那么热。”他说。

“还在想着和我结婚吗?”

“不知道。”他如实地说。

克拉拉大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朝楼下走去。

“那个年轻司法官的事呢?”他让她停下来后,问道。他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他们这一次的会面。

“什么司法官?”

“啊,七月约翰逊。”他说,“你好像收留他了。”

“我主要是想要那个娃娃,我想把当爸爸的也收留下来才合理。”她说。

“留下他怎么办?”

“还操这份闲心干什么?”克拉拉说,“你已经订了婚。你既然能和一个美女一块儿走上千山万水,那就应该允许我留一个男人,我把你的忌妒心忘了。那次我和杰克只不过闹着玩,可你就忌妒上了杰克。”

“你总听他说话。”奥古斯塔斯说。

“咱俩谁也不能再听他说了,”克拉拉说,“我也不会再结婚。”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瞧不起男人们,”她说,“我没见过几个忠诚老实的男人,你不属于那种人。”

“我大概属于半个诚实人。”奥古斯塔斯说。

“对了。”她说完,便带他来到楼下。

他没想到克拉拉径直走进厨房,对罗丽娜说,他们去蒙大拿时请她留下来。

“你可以帮帮我们的忙,我们真心欢迎你留下。”她说,“蒙大拿可不是淑女们待的地方。”

罗丽娜听她这么说,脸都红了——还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淑女”看待过呢,她知道自己不配。她不像克拉拉那样有教养,她也不曾遇到像克拉拉这样有教养的女人,而且只一天时间就对她产生了从未对任何人——奥古斯塔斯除外——产生过的敬仰。克拉拉对她非常礼貌,而且使她在这个家庭里受到欢迎,而其他的高贵妇人们则因为她过的那种生活而躲避她。

罗丽娜与两个小姑娘,还有那个婴儿一起坐在厨房里,她感到一种新奇的幸福。这勾起了她那遥远的记忆——四岁时在莫比尔住在外婆家的日子。外婆家的房子和克拉拉的一样。她只记得去过一次。外婆把她放到一张软**——那是她睡过的最软的一张床——给她唱歌,哄她入睡。这是她最幸福的一段回忆,她极珍惜它。在她漂泊的年月里,几乎不敢回忆它,唯恐有一天当她想要回忆它的时候,忽然发现那美好的记忆已经淡薄。她十分害怕失去这唯一美好、温暖的记忆,如果失去它,她就会悲伤得失去生活的勇气。

但在克拉拉的家里,她不怕回忆外婆和那张软床了。克拉拉的房子就是她想过她有朝一日会住的那种房子——至少在孩提时代她这样希望过。后来,她的双亲先后病逝,她再也没了住这种房子的愿望。莫斯比的家与这样的房子毫无共同之处,后来她便开始住在旅店或狭小的房间里。久而久之,她就忘记了好房子和与好房子紧密相关的东西,比如小姑娘与婴儿。

于是,克拉拉从楼上下来请她留下的时候,好像是件什么东西被归还回来——它遗失了许久,她已经不再想它了。克拉拉与奥古斯塔斯进来时,两个小姑娘正在央求她教她们做针线活儿。罗丽娜的针线活儿很好。两个小姑娘抱怨她们的母亲从不肯花点儿时间教她们做针线活儿。她们对母亲非常不满,因为她只对马有兴趣,对针线活儿没有兴趣。

克拉拉请罗丽娜住下来的时候,两个姑娘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啊,留下来吧,”莎莉说,“你要是肯住在这儿,我们就能学着做点儿针线活儿了。”

“我们可以做新衣裳,我们从来就没有新衣裳。”贝特西说。

罗丽娜看着奥古斯塔斯,他显得有些迷惘不安,而这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她想,可能是她留下来的想法把他搅得心烦意乱吧。

“你还回来吗,古斯?”她问道。她觉得当着克拉拉和两个小姑娘的面问他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关系。克拉拉发出这一邀请后就做咖啡去了。

奥古斯塔斯看出她有意住下来。如果那天早晨问他这样的事会不会发生,他一定会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自打他救了她,她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但是来到克拉拉家里之后,她在极短的时间里改变了主意。她曾拒绝去奥加拉拉,一想到进商店就害怕,可她不怕克拉拉。

“我当然还回来,”他微笑着说,“像我这样一个喜欢贵妇人的人,当然不会拒绝这一伙贵妇人啦。”

“好,就这么定了,不过我可警告你,罗丽娜,这些姑娘会把你缠死的,”克拉拉说,“不久你就会后悔,还不如回到牛群营地去呢。我可是准备把她们交给你了。要知道,她们只想着跟我吵嘴,我已经烦了。你来和她们吵,我去驯马。”

喝过咖啡,克拉拉打发两个女儿上了床,她也趁机上了楼,以便让奥古斯塔斯与罗丽娜单独待一会儿。她知道奥古斯塔斯对她如此轻易地把罗丽娜从他身边劝开感到愕然。

罗丽娜有些局促不安。她没有预料到克拉拉会请她留下,也没有想过要留下,但这两件事都发生了。开始,她怕这会伤奥古斯塔斯的心。她有点儿胆怯地望着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自己要留在克拉拉家这一古怪的愿望。就在那天早上,她还说不管要吃多少苦,她也要跟着奥古斯塔斯呢。

“古斯,你要是想叫我走,我就走。”她说,“可是这里太好了,她们都很亲切。”

“你能安顿下来,我很高兴,”奥古斯塔斯说,“你可以帮克拉拉的忙,两个姑娘会让你愉快的。你在威尔巴杰那个脏帐篷里待的时间够长了。再说蒙大拿的冬天可不好过。”

“我没想过我会住下来,”罗丽娜承认道,“直到她问我,我才考虑了这个问题。你不想和她结婚吗,古斯?”

“不。”奥古斯塔斯撒谎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她说。在对克拉拉有所了解之后,她明白了奥古斯塔斯想和克拉拉结婚是很合乎情理的。

“嗯,时间把我们都改变了。”他说。这种谈话使他感到不安。罗丽娜正严肃地看着他。以前也有过女人严肃地看他的情况,也都使他不安,因为这意味着她们要猜破他的谎言。

“我可没有想过还有谁能改变你,古斯。”她说,“你再回来的时候可能就想和她结婚了。”

“我要是回来也是为你,罗丽娜。”奥古斯塔斯说,“当然,到那时你可能也变了,不要我了。”

“我为什么会那样?”

“因为你将会发现世界上除了我,还有更多东西,”他说,“会发现还有别人待你很好。”

他的话把罗丽娜弄糊涂了。自从她被救出来,生活过得非常简单——身边只有奥古斯塔斯。他走后,生活就会发生变化,而到他回来的时候,生活就会发生更大的变化,也许永远不会那么简单了。

但是,在生活简单的时候,她一直担忧奥古斯塔斯并不喜欢那样的日子,他只不过是出于好心肠。她不明白——不明白事情都意味着什么或者不意味着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在整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会有人请她留下来——即便在她的旧金山梦里,也不曾有人挽留过她。在孤鸽镇的那些日子里,她没有与任何女人说过话,也不盼着有什么女人会与她说话。克拉拉的主动使得一切都有异于从前。

“你不能等到天亮再走吗?”她问道。

“不,备好马就走。”奥古斯塔斯说,“要离开一屋子贵妇人,而去和几个瘦猴一样的牛仔们走在一起,是需要些意志的。我如果打算走,那还是现在就走的好。”

克拉拉下楼送他。她抱着婴儿,他的精神十足,一点儿也不老实。她们与奥古斯塔斯一同走到屋外,罗丽娜感觉自己在战栗,闹不清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柯罗要与奥古斯塔斯到奥加拉拉去,把他给她买的所有衣物取回来。

克拉拉花了整整五分钟劝他在普拉特河的某个地方安定下来。“从这儿骑马走不到三天就有更便宜的地了,”她指出,“你想要的话,可以把这个州的整个北边都买下来。去蒙大拿干什么?”

“啊,那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他说,“我和考尔一旦看准了什么地方,那就非去不可,哪怕他妈的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去蒙大拿就没有意义,我真想找个办法让你脱离那个人,”克拉拉说,“他不值得你陪他,古斯。除此以外,蒙大拿的印第安人能打败你们。”

“你用马收买了这里的印第安人,”他说,“我们就可能用牛肉收买蒙大拿的印第安人。”

“我还是不放心,”克拉拉说,“你又不是养牛的人,为什么要这么顽固?你已经走得够远了。你可以在这附近定居,这样对我对罗丽娜都有好处。”

奥古斯塔斯很开心,因为他的罗丽娜已经被他的旧情人招为同党了。旧情人与新情人站在他那匹马的两边,都很激动。事实上克拉拉有点儿生气,罗丽娜则很伤心。他把她们搂住,给了她们每人一个吻。

“我们听说蒙大拿是最后一个还没有人定居的地方,”奥古斯塔斯说,“趁我还没有老得坐在摇椅上不能动,我想再看一个还没有住过人的地方。”

“你是说内布拉斯加算是有人住?”克拉拉说。

“嘿,你们不就住在这儿嘛,”他说,“这种现象长不了。过不了多久到处就都成学校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向她们行了个脱帽礼,朝普拉特河骑去。

两个女人站在原地,一直听着马蹄声消失。罗丽娜感到内疚,她部分地认为应该伴随他、照顾他,但是她也知道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要是说到照顾自己,那奥古斯塔斯就是最会照顾自己的人。

她没有眼泪,只感到茫然。克拉拉却哭了,流出的是苦恼、长久的爱与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泪水。

“他总是那么犟。”她说,想以此来控制自己。

“他走得太快了,”罗丽娜说,“你说我应该跟着他走吗?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不该走,你留下来我很高兴,”克拉拉说,“你已经过够苦日子了。这并不是说这里的生活不苦,但起码不会像你到蒙大拿那样苦。”

她用胳膊搂住那个姑娘,一同朝屋里走去。

“到这儿来,”她说,“我告诉你在哪儿睡。我们有一个挺好的小房间,可能适合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