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莎莉与贝特西问起她的身世时,罗丽娜就感到为难。她们还只是小孩子,她无法对她们说出实情。她们两人把她作为崇拜的偶像,并从她越过大平原的冒险中学到了许多东西。贝特西的好奇心极盛,一小时会问上百个问题。莎莉则较老成,常常因为妹妹打听罗丽娜的私事而呵斥贝特西。
“她用不着非把她的一辈子都告诉你,”莎莉经常这样反对她,“她没准儿忘了呢。我只记得我三岁后的事。”
“你三岁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罗丽娜问道。
“那只老火鸡总啄我,”莎莉说,“后来一只狼把它叼走了,我可高兴了。”
克拉拉无意中听到她们的部分谈话。“我很快就要弄回来大量火鸡,”她说,“罗丽娜很会饲养家禽,我看咱们可以养一些。”
养家禽的工作派给了罗丽娜,主要是喂养那二三十只母鸡,捡捡蛋什么的。起初,这么个小家庭看起来吃不了那么多鸡蛋,但是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把蛋消耗完了。七月约翰逊是个吃鸡蛋的能手,还有克拉拉,她极爱吃甜食,经常做蛋糕。她做的蛋糕多得大家都吃腻了,但她自己还是吃个没完。
“我必须吃甜的。”克拉拉说。她上床前吃一块蛋糕,做早饭的时候总要再吃上一块。“甜食对人大有好处。”
罗丽娜则认为克拉拉用不着那么多好处。她干的活儿大部分都是她喜欢干的,而她喜欢干的又多是与马有关的活计。她对家务活儿不感兴趣,尤其不喜欢刷盘子、洗碗,这一类的工作都交给了罗丽娜,不过有两个小姑娘帮着她干。她们干活儿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在问问题,罗丽娜想到什么就回答什么,她的回答很少是真实的。她不知道她的回答能不能蒙骗她们,因为她们俩都很机灵。有时候她知道她没能骗住她们。
“你准备和那个男人结婚吗?”有一天,贝特西这样问她,“他的头发已经白了。”
“那不是不跟他结婚的理由。”莎莉说。
“是理由,”贝特西坚持说,“他有了白头发,那他随时都会死的。”
罗丽娜心想,她自己对奥古斯塔斯还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么多呢。她为能与克拉拉在一起而感到高兴,因为在她的一生中,她几乎是第一次睡在一张像样的**,睡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吃着美味的饭菜,周围的人对她和蔼可亲。她喜欢独自一人住一间屋。当然,她在孤鸽镇也曾经有过一间屋子,但那间屋与这一间不同。男人可以到那间屋里去,而让他们进去是她住那间屋的先决条件。然而她不必非让人进她在克拉拉家的这间屋子不可。她虽然常常让贝特西进去,而那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常做噩梦。有一天晚上,贝特西跌跌撞撞地哭着跑进来,当时克拉拉不在家,她出去散步了。她就喜欢那样古怪地一个人去散步。罗丽娜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说帮她找克拉拉,但贝特西不听。她像只小兽一样爬到她的**,依偎在她怀里,罗丽娜便让她在那里过了一夜。从那以后,贝特西只要做噩梦,就来罗丽娜屋里,罗丽娜便安慰她,使她安静下来。
她只偶尔想念奥古斯塔斯。当她想到奥古斯塔斯的时候,总感到心中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即见到他。每逢此时,她总为没有跟他走而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尽管是他劝她留下来的。至于其他的事,她一概不想念,既不想念那些看着她琢磨她的事的牛仔,也不想念那顶闷热的帐篷、无法预测的风暴和没完没了的蚊蚋。
她也不思念过去的恐惧——害怕奥古斯塔斯到别处去时蓝鸭会回来。那发生过的事已经够坏的了,而她知道如果蓝鸭再次抓住她,事情会更坏。惧怕蓝鸭与她思念奥古斯塔斯交织在一起,因为奥古斯塔斯是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
克拉拉与两个姑娘不同,她从不问她任何问题。罗丽娜倒希望她问。有一段时间,她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为自己过去未能自始至终做一个体面的女人而向克拉拉道歉。被允许住在克拉拉的家里,成为她家的一个成员这件事,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解之谜。她等待着情况或多或少地向坏处发展,但是没有。唯一的变化是克拉拉在马匹上花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你来得正是时候。”一天罗丽娜喂鸡回来时,克拉拉说。罗丽娜喜欢喂鸡,她喜欢鸡咯咯的叫声及抱怨声。
“为什么呢?”罗丽娜问道。
“我催着鲍勃盖了这栋房子,其实我对房子并不关心,”克拉拉说,“我们盖房子是为了女儿们,但那也不是盖这房子的原因。我就是想让他盖,结果我成功了。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让我干养马的工作,尽管我养马一向比他养得好。我想是因为他认为我养马不合适。可我还是想到那边去养马,现在就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了。”
两周后的一个夜晚,鲍勃死了。克拉拉早上去给他换洗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他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不再呼吸了。这时他已轻得连她都能把他抱起来。由于早就知道他会死,所以她已经让柯罗从城里运回来一副松木棺材。他是在夜里把它运回来的,放在女儿们看不见的地方,所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克拉拉将鲍勃的眼睛合上,坐在那里回忆了一小时往事。两个姑娘正在楼下,边吃饭边缠着罗丽娜。她时而还能听到她们那爽朗的笑声。
她们是快活的姑娘,她们经常嬉笑,只要听见她们的笑声,克拉拉总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不知道鲍勃躺在这里,即将逝去的时候是否能听见他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的笑声;她不知道她们的笑声是否有好处,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她的坏脾气及三个男孩的死。他对那三个男孩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男孩,他们将来能当他的好帮手。鲍勃从不多说话,但有一件事他谈得很多——一旦那些孩子长大。能替他们俩干活儿,他们就无忧无虑了。每每听到鲍勃谈论他们要建多少围栏和马厩,或者要买多少头牛时,克拉拉心里常常感到不舒服——鲍勃的谈话使她觉得他们之间是那么疏远,因为他把孩子主要当作无须花钱的雇工。她觉得他对孩子们的态度与自己的完全不同。就她而言,她只是喜欢有他们在身边。她喜欢看着他们围坐在饭桌旁,喜欢看他们在河里游泳嬉戏,有的时候在他们睡觉时还喜欢坐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的呼吸。然而,他们都死了,她与鲍勃都失去了他们钟爱的——鲍勃失去了将来与儿子们一同工作的梦,她则失去了跟前有儿子可看、可摸、可骂、可吻的幸福感受。
她吃惊地发现生命的结束与想象的截然不同。她曾想,鲍勃最终咽气时她将感到如释重负。她已不再觉得他是家中的一个成员,然而一旦他死去,她才感到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虽说他是家庭中沉默的一部分,不舒服的一部分,但他人总算还在,还是她的丈夫,还是女儿们的父亲。他变样了,却没有离开大家。
现在他走了,去了她儿子们去的地方。不管她如何了解儿子们,无论她如何爱他们,时间还是从她身边夺走了他们。有时候她发现自己分不清大事与小事,但这种情况并不很严重。她在梦中看见儿子们的脸庞,醒来后就记不得梦见的是哪个儿子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梦见鲍勃,十年内如果她梦到他,会梦见他什么。他们的婚姻没有遇到过大的波折,婚后她一直过得很快乐,但不是因为鲍勃所做的努力,她的快乐实际上是从养马中获得的,尽管他是个可尊重的丈夫。据她判断,他比大多数女人的丈夫都好。
她没有哭,只有一种愿望——他既然去了,那么她就别再举行那套令人厌烦的下葬仪式了。尽管如此,还是要派人去请牧师,还要有某种形式的追悼会。他们没有近邻,离得最近的两三户人家也不得不带上吃的来表示哀悼。
她用一条干净床单将鲍勃盖上,下了楼。罗丽娜正教姑娘们玩牌,她们在玩扑克,用扣子当赌注。克拉拉站在暗处,不忍打断她们的欢乐。何必为了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打断她们呢?然而死亡是不能无视的,它有它的分量。是一个死人在楼上躺着,而不是一个病人。她最好还是不要养成无视死亡的习惯,因为如果她试着那样做了,死亡就会寻找回报的方法——它会带走她另一个心爱的人,教她懂得尊重死亡。
于是她走进了房间。贝特西刚刚赢了一把,高兴得欢呼起来,因为她喜欢打败她姐姐。她是个美丽的孩子,她那卷曲的头发有朝一日会令小伙子们着魔。“我赢了,妈。”她说。然而她马上就从克拉拉严肃的脸上觉察到出事了。
“那好,”克拉拉说,“这个家里需要的就是一个打牌的好手。现在必须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你们的爸爸死了。”
“啊,他没有!”莎莉说。
“心肝,他刚刚死去。”克拉拉说。
莎莉向她跑了过去,贝特西则扑向了她身边的罗丽娜。罗丽娜吃了一惊,但还是用双臂搂住了孩子。
“你去叫七月回来好吗?”两个孩子稍安静些时,克拉拉对罗丽娜说。
七月现在住在与存放马鞍的小棚连在一起的小屋子里。冬天是不能在里面住的,但目前是夏天,还可以。他对与克拉拉及两个小姑娘同住在那所房子里总是感到不自在,而自从罗丽娜来了,他就更觉得别扭了。罗丽娜很少与他说话,克拉拉和他谈的主要是马匹及牧场上的问题。可是,与她们在一起时他感到挺紧张。他一天到晚都觉得给克拉拉干活儿是一个错误,有时候他强烈地希望回去干他的老行当,哪怕罗斯科已无法出任他的副手。
可他现在有了一个儿子,一个他每天吃早饭和晚饭时都能看见的孩子。他的儿子是庄园的宝贝,两个女人及两个小姑娘将马丁传来传去,好像他属于她们所有人,罗丽娜与他相处得亲密、融洽,克拉拉去照顾马匹时,她就负起看护他的主要责任。这孩子很幸福,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小姑娘疼爱他。如果他将孩子带回阿肯色抚养,七月简直不能想象这两个女人怎么受得了。这个计划无论如何是不可行的。
他留下来继续工作,既不感到十分满意,也不认为特别不满。他仍旧梦见爱尔迈拉,一想到她就感到极度痛苦与悲怆。
然而,纵使有那种痛苦,最使七月觉得不愉快的是他知道他爱上了克拉拉。这一情感在他得知爱尔迈拉的死之前就萌发了,而且在他觉得他应该为爱尔迈拉感到悲痛的时候,这种感情更加强烈了。他为此而感到内疚,又毫无办法,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常在晚上想到她,想象她穿着睡衣待在她的房间里。早饭和晚饭时他凝视着她,只要他觉得她没有注意就盯着她看。他有很多机会,因为她完全不理会他。他意识到她对他很失望,但是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当她真的看他时,他就会被吓一跳。偶尔他发觉克拉拉正在看他,这时他几乎要缩成一团,因为他觉得在她面前是什么也隐藏不了的。她太精明了,他感到她对任何事物都能理解。她的双眸对他来说神秘莫测,有时她好像被他逗乐了,而有时则像是被他激怒了。有时她的眼睛似乎要刺透他,决心了解他的思想,如同她了解一本书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就会抬起头来,不再搭理他,像是在说他就是那本她已过目的书,而且觉得这本书太乏味,不值得进一步细细研究。
另外,她是个结了婚的人,她的丈夫就病卧在他们头顶,这就使他的爱变得愈加毫无希望。但这并不能使他停止渴望得到她。在幻想中,他开始重新设计过去的生活,想象他不是同爱尔迈拉而是同克拉拉结了婚。那么他的婚后生活会与现在完全两样——克拉拉没有整天坐在阁楼上吊着两条腿,她没有搭运酒船逃跑,也许他对杰克·斯普恩打死本也无所谓。他还想象他们两人共同养马和抚养孩子。
当然,他们现在正共同饲养马匹和抚养孩子,但现实情况与他的幻想毫无共同之处。他们俩没有在一起。他不能在晚上到她的房间去与她谈话。他知道,即使能去,他也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即使说出来也只能是些蠢话,那么克拉拉就会尖刻地回答他。然而,他还是渴望地想着这件事,晚上躺在他那间小屋子里辗转不安,无法入睡。
他正想的时候,罗丽娜来告诉他鲍勃死了。当他听到脚步声时,一心希望是克拉拉来了,而且在头脑中显出了她的面孔。她不像平常安排工作时那样,既不严肃,也不冷淡,而是温柔地微笑着,就像她在吃饭的时候与马丁玩耍时的那种表情。
他打开门,吃惊地发现是罗丽娜。
“他死了。”罗丽娜说。
“谁?”七月心不在焉地说。
“她丈夫。”罗丽娜说。
七月想,她总算自由了。他无法为此感到悲伤。
“嗯,我看这样倒好些,”他说,“那个人的病一点儿不见好转。”
罗丽娜发现自从她来到牧场,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像现在这样轻快过。她明白其中的奥妙,因为她经常见他瞅着克拉拉,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爱。她自己根本不把七月约翰逊放在心上,但他对克拉拉的那种痴呆的爱情令她恼火。很多男人都那样对待过她,而那样做根本取悦不了她。那种人假装自己与众不同,还装出她也与众不同的样子,因此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也就有异于与以往任何人的。他们假装追求的是悦目的衣服及媚人的笑脸,而事实上他们追求的是让她躺在他们身边。这才是隐藏在男人那些所谓美好的愿望之内的那个真正的愿望。而当她真的躺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便看着,佯装美好的事发生了,但她看的时候则只看见那一张呆呆的脸,只有紧张、虚伪及一切丑的东西,唯独没有美。
“她想叫你把棺材抬去。”她看着七月说。让克拉拉为这个人的事操心吧,看着他只能使她更想念奥古斯塔斯。奥古斯塔斯做的事是别人不能办到的。他不傻呆呆,他也不为了与她同床而假惺惺地装出喜欢看她微笑的模样。
他们将棺材放在前厅,七月将轻如灯草的尸体抱到楼下,放进棺材里。然后,他按照克拉拉的指示,前去通知那几户邻居,并去找牧师。克拉拉和罗丽娜以及两个小姑娘在尸体旁边坐了整整一夜,柯罗则在马厩那边的一个小丘上挖坟墓。那里埋着那几个儿子。贝特西在罗丽娜的怀里睡了大半夜。她那么喜欢罗丽娜,克拉拉感到十分欣慰。
清晨,克拉拉给柯罗送咖啡时,他已经挖好了坟,正站在即将用来掩埋鲍勃的土堆上面。在晨曦中,克拉拉向山丘走去,此刻一种感觉掠过心头——儿子们和鲍勃都在望着她。这一幻觉只持续了一瞬,其实是柯罗在看她。风,刮着;草,在三个儿子的坟上摇曳——她想,现在是四个了。在记忆中,鲍勃也像是她的一个孩子。尽管他承担着繁重的工作并选择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结婚,但他有着孩子般的天真与无知,并且将这一品质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天真无知时常惹她生气,她觉得这是一种怠惰,将一切需要动脑筋的事一股脑儿交给了她,她很不满意。可是她也喜欢他那样。他从来就不像奥古斯塔斯,甚至不像杰克·斯普恩那样聪明。当她决定与鲍勃结婚的时候,杰克这个烈性子人马上气红了脸,发了一大顿脾气。他为她相中了他认为是白痴的人而烦恼。奥古斯塔斯的表现好得多,虽然对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同样感到不可理解。她还记得她挫败他们时她体会到的快慰——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符合她的标准。“将来我总能知道他在哪儿。”她对奥古斯塔斯说。这是她所做的唯一解释。
的确,现在她知道他在哪里。
柯罗瞧着她,想看出她是不是过度伤心。他全心全意地爱克拉拉,想使她的生活在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都能过得安逸些,尽管他早就得出了结论——她追求的不是安逸。多少个清晨,她来到养马场,神情郁闷,在畜栏边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不与任何人说话。有些时候,她内心的活动能影响马匹,使它们惊慌不安。他觉得克拉拉就像天上的云,有时黑云会从北边涌来,在天空滚滚而过,如同滚草一般。在某些早晨,一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滚,令她紧张、烦躁。在那样的日子里,她管理不了马匹,因为马也会像她一样烦躁不安。这时柯罗就温和地劝她,说她那样的状况是无法工作的。其他的一些时候,她的精神很好,很平静,马匹也会安静下来。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驯马的工作就会一帆风顺。
克拉拉带来两个杯子。她很喜欢来到室外。她给柯罗倒了一杯咖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登上土堆,坐在他旁边,望着刚刚挖就的墓穴。
“有时候我觉得咱们好像老是在挖坟,”她说,“其实不然,如果咱们住在大城市里,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在纽约市,那里有那么多人,大家对死也就不那么关心。人们的生比死快得多,在这里死了人格外明显,尤其是你自己的人。”
“鲍勃先生不了解母马。”柯罗说。他想起是鲍勃对马的无知导致了他的死亡。
“是的,”克拉拉说,“他不了解母马。”
他们静静地坐着,喝着咖啡。柯罗看着克拉拉,心中泛起阵阵忧伤。他不相信她快活过,她好像一直在寻觅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她会在望着女儿们或者马驹时感到短暂的愉快,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在高兴的同时又开始翻腾,高兴的样子便为忧伤的表情所取代。
“人死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她问道。这一问题使他怔住了。他耸了耸肩。他见过的死亡太多了,可是还从没怎么对它认真地考虑过,等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没怎么想过,”他说,“死就死了呗。”
“也许变化并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大,”克拉拉说,“也许就在你住的地方待着,在你家附近待着,或者待在曾经使你最幸福的地方。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变成了灵魂,不会再遇到活人所遇到的种种麻烦。”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这些都是瞎想。”她说完,便朝家里走去。
下午,七月与一个牧师一同回了家,还来了两户最近的邻居,都是德国人。克拉拉见这两家的男人们比见他们的女人次数多,因为男人们常来买马,还留下来吃顿饭。她有些后悔,不该通知他们。为什么要为看把鲍勃放进土里而打断人家的工作?他们唱了两首圣歌,德国人用不地道的英语大声地唱。耶恩斯太太是一个德国农民的妻子,体重超过一百四十公斤,两个女儿老想瞧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乘坐的那辆篷车被她压得向一边歪斜。他们请牧师在家里过夜,晚饭后他醉了。人们都知道一有机会他准会喝过量。他叫斯宾诺牧师,一只耳朵的下面有块很大的紫色胎记。他是个鳏夫,一见到女人便激动起来。他正在写一本预言书,他们在客厅坐着的时候他便喋喋不休地谈他的书。克拉拉和罗丽娜都很想打断他。
“你想不想搬到城里去住,艾伦太太?”牧师满怀希望地问道。虽然到外边来主持葬礼有诸多不便,但能与这两个女人在一块儿坐上一会儿,总算不虚此行。
“不,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去。”克拉拉说。
七月与柯罗把鲍勃睡过的垫子拿出去,需要好好晒一晒。贝特西那天晚上哭了很久,罗丽娜到楼上去陪她,这比听一个牧师没完没了地说他的预言强多了。
牧师喝酒时婴儿又哭又闹,克拉拉不停地摇他。七月进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没有了。”克拉拉说。七月便坐了下来。他觉得他应该替克拉拉摇摇孩子,但他知道如果他把他从克拉拉怀里抱走,他会哭得更厉害。牧师终于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他竟滚到地板上打起呼噜来。
“要我把他带出去吗?”七月问道,他想帮点儿忙,“他可以在篷车里睡。”
“就让他在这儿躺着吧,”克拉拉说着,心想这一天过得太不平常了,“我猜这不是他头一次在地板上睡了。用不着你来管他。”
她知道七月爱她,她对他爱的方式感到生气。他和鲍勃一样天真,一样无知,但她对七月没有那种耐心。她情愿把耐心留给他的儿子,他正睡在她怀里,不时哭叫两声。过了不久,她便抱着孩子到她的房间去了,剩下七月在默默地坐着,牧师在地板上鼾声如雷。
到了楼上,她便去叫莎莉。莎莉一天都没怎么哭,她来到克拉拉的房间时,显得很疲乏。她一进屋便哭泣起来。克拉拉放下孩子,搂住了女儿。
“啊,我太坏了,”莎莉能够讲话了,她说,“我希望爸死掉,我不想让他睁着眼躺在楼上。他那样子好像一个鬼。可是现在我又希望他没有死。”
“嘘,”克拉拉说,“你不坏,我也想让他死。”
“那你现在不希望他死,是吗,妈?”莎莉问。
“我希望他守在马身边的时候能小心点儿,这就是我的希望。”克拉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