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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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溪牧牛公司的全体人马驱赶牛群缓缓走出怀俄明大平原,进入蒙大拿的时候,他们感到留在身后的不仅仅是炎热与干旱,还有丑陋与危险。大地已不再干如粉尘,生长的植物也不只是倔强的山艾,无尽的平原为高高的沃草与片片黄花所覆盖。平原继续向远方扩展,他们整个夏天已看腻的热浪现在为凉爽的空气所取代。清晨凉快,夜间寒冷。他们在比格霍恩山旁一连走了几天,山上云雾缭绕,峰峦时隐时现。

清爽的空气好像改善了大家的视力,他们开始猜测到底能看出多远去。平原在他们的视野内向北绵延。他们见到不少种类的动物,最多的是鹿和羚羊。有一次他们遇见一大群麋鹿,还有两次看到小群的野牛。虽然再也没有见过熊,然而他们始终都在想着它。

牛仔们在大锅似的苍穹底下生活了数月之久,现在,蒙大拿的天空好像比得克萨斯和内布拉斯加的都要高得多。天的高远及碧蓝使太阳失去了威力,它在这广阔的宇宙里显得小了许多,即便到了中午,天空也不像在低地平原时那样炽白了。北方的天常常一片湛蓝,飘浮在空中的白云犹如水塘上**着的瓣瓣落英。

狄兹死了后,考尔极少说话。美丽的草原、丰富的猎物以及上午凉爽的空气终于使大家重新振作起来。杰克·斯普恩虽说在很多方面都大谬不然,但是他对蒙大拿的描述显然是正确无误的。这里确实是牧人的天堂,而他们是这里唯一的牧人。草浪翻滚的大地继续向北伸展,直达天边。奇怪的是,他们还没有与印第安人相遇。他常常对奥古斯塔斯提起这件事。

“卡斯特也没有见过他们,”奥古斯塔斯说,“等到他被抓住了才知道。咱们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你是打算停下来呢,还是接着往北,一直走到看见北极熊为止?”

“我打算停下来,但不是现在,”考尔说,“咱们还没有过黄石河呢。我想建立黄石河以北的第一个牧场。”

“可你不是个办牧场的人。”奥古斯塔斯说。

“我想我现在是了。”

“不是,你是个使枪的人。”奥古斯塔斯说,“咱们早该把这些混账牛留在得克萨斯,你只不过是用它们当作来北边的借口罢了,其实你对它们根本不感兴趣,也不用着什么借口。我看如果见了印第安人,就把牛群送给他们算了。”

“给印第安人三千头牛?”考尔被他这位朋友的想法惊呆了,“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把它们甩掉,”奥古斯塔斯说,“咱们可以换个方式,不再跟着牛屁股走,而去跟跟咱们自己的鼻子。你还不觉得腻吗?”

“我不像你那样考虑问题。”考尔说,“它们是咱们的,是咱们把它们弄到了手,我可不打算把它们白白送给任何人。”

“我想得克萨斯,想威士忌,”奥古斯塔斯说,“就算已经到了蒙大拿,也很难说咱们会出什么事。”

“迈尔斯城就在北边的什么地方,”考尔说,“你能买到威士忌。”

“是的,可是我不得不关在屋子里喝,”奥古斯塔斯抱怨说,“这里这么冷。”

似乎是为了证实奥古斯塔斯说的话不错,第二天便有一股风暴从比格霍恩山席卷而来。寒风刺骨,夜里还降了雪。值夜班的人把毯子紧紧裹在身上保暖。清晨,大地一片银白色,人们全都惊呆了。小伙子斯佩特尔醒来后看见了雪,吓得不敢从毯子底下爬出来,唯恐发生不测。他躺在那里,圆睁双眼望着那茫茫的雪地,直到看见别的牛仔在雪上来回走动并且没有遭殃,他才敢爬起来。

纽特一路上对雪都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他在堪萨斯的时候把夹克衫丢了,现在真的下了雪,他反而冷得无心欣赏。他只盼着天气快点儿暖和起来。睡觉前他脱了靴子,脚上的雪化了后弄湿了他的袜子。他的靴子刚合脚,想把它们穿到湿袜子上简直是不可能的。他光着脚走到篝火旁想把袜子烤干,但是火堆旁边已经挤满了牛仔,他一时挤不进去。

豌豆眼捧起一把雪吃了起来。瑞尼兄弟做了几个雪球,但所有的牛仔都快冻僵了,他们用凶狠的目光瞪着他们俩,兄弟俩只好互相投掷起来。

“雪的味道和冰雹的差不多,就是软一些。”豌豆眼说。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把草原照得银光刺眼,有几个人不得不把眼睛遮挡起来。纽特总算在火堆旁边找到个位置,可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又下令动身了,纽特连袜子也没有来得及烤干。他想把靴子穿上,但是白费力气。后来还是波·坎波发现了他的难处,走过来往他的靴子里撒了点儿面粉。

“这管用。”他说。不错,虽然靴子穿起来还是很困难,但总算穿上了。

太阳很快便让雪融化了,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气又热起来。波·坎波还是整天徒步走在篷车后边,他后面是那两头猪。它们走在深深的草里,像两只鼹鼠。这一景象逗乐了牛仔们,却使奥古斯塔斯担心,他真怕它们走丢了。

“咱们必须把它们放进篷车里。”他向考尔建议道。

“我看没必要。”

“嘿,它们创造了历史。”奥古斯塔斯指出。

“什么时候?”考尔问,“我没见。”

“怎么,它们可是从得克萨斯步行到蒙大拿的头一批猪呀,”奥古斯塔斯说,“这对两头猪来说算得上是丰功伟绩。”

“那有什么用?”考尔问道,“不小心就会叫熊吃掉,或者叫咱们吃了——如果我们想吃。它们走这么远纯粹是徒劳。”

“是的,可是我们也一样。”奥古斯塔斯说。他为自己的朋友不欣赏他的猪而不快。

狄兹死后,奥古斯塔斯与考尔二人轮流担任侦察工作。有一天,奥古斯塔斯叫纽特与他同去,纽特很惊讶。上午他们看见一只灰熊,但由于它在上风处很远的地方,没有嗅到他们。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奥古斯塔斯骑着马,将步枪横在马鞍上,精神百倍。他们骑马走到牛群前方大约二十五公里的地方,可是等他们回头看时,仍能看见牛群,它们像散落在草原中心的颗颗黑色珍珠,南部地平线还在它们后面很远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想过能看这么远。”纽特说。

“不寻常吧,”奥古斯塔斯笑嘻嘻地说,“这是块不多见的地方,这里是蒙大拿。咱们是一伙幸运的家伙。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可你别把我的话告诉你爸。”

把队长说成他爸爸,这肯定是古斯先生的众多笑话之一,纽特心想。

“我想不断提醒伍德罗,是他制造了一系列麻烦,”奥古斯塔斯说,“我不想让他太莽撞了。但我是不会放弃到这儿来的机会的,我想不出有什么能比骑上匹好马到一个新地方去更美的事。这正是我的意图,也是伍德罗的。”

“你说咱们会碰上印第安人吗?”纽特问。

“当然会啦,”奥古斯塔斯说,“依我看,咱们今天下午就可能统统被他们杀掉,这就是未开化——未开化有未开化的危险,这也是美的一部分,因为印第安人世世代代拥有这块地。他们因为它古老而珍惜它,我们则因为它新鲜而感到兴奋。”

纽特发现古斯先生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的白发长得几乎垂到肩上。没有人能像古斯先生那样自得其乐。

“当然,还有女人,”奥古斯塔斯说,“我的确喜欢她们,但还没有找到一个能阻拦我放弃这一机会的女人。女人们可固执了,她们总想着法让你告诉她们你是不是爱她们,可是要是你不理睬她们,她们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大部分都是这样。”

“你真的知道我爸爸是谁吗?”纽特问道。古斯先生的态度很和善,所以他觉得可以问一问。

“啊,伍德罗·考尔就是你爸爸,孩子。”奥古斯塔斯说。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足为怪。

纽特第一次认为这也许是真的,尽管极其不可理解。“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指出。把这件事告诉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它只能引出新的问题——如果队长是他的父亲,那他为什么始终不说?

“这个问题很微妙。”奥古斯塔斯说。

纽特觉得这个回答无济于事,主要是因为他不懂得微妙是什么意思。“好像他应该提一下才好。”他轻轻地说。他不想批评队长,尤其不愿意当着古斯先生的面批评。古斯先生是唯一能批评队长的人。

“他可不是那种人,说到这件事,”奥古斯塔斯说,“伍德罗能不提就不提,你可不能说他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

纽特觉得自己堕入了五里雾中。队长如果是他父亲,那他一定知道他的母亲,可他从来没有谈过她。他记得有许多次他曾幻想队长是他的父亲,还带着他到很远的地方去。

今天,从某一方面说,幻想成了现实,队长带他来到了这遥远的地方。然而,他不仅没有感到自豪与幸福,反而感到失望与困惑。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提这件事?狄兹从来没有说过,豌豆眼从来没有说过。更糟的是连他的母亲也没有说过。她虽然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死去了,但是他还不至于小到连如此重要的事也记不住的程度。他仍能记得她教他的一些歌,那他就能记得他的父亲是谁。这一切简直把他闹糊涂了。他默默地与古斯先生并行骑了数公里,心里一直为这个难题困扰着。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纽特最后问道。

“是的。”奥古斯塔斯承认了。

纽特知道他应当向他表示感谢,但他又觉得没有那种心情向任何人表示感谢。这一消息似乎使他的整个生活更加难以捉摸。他从小到大一直视为最美好的东西被它毁掉了——不仅包括他的母亲,也包括队长,以及整个帽子溪牧牛公司。

“我知道这是个迟到的消息,”奥古斯塔斯说,“伍德罗是个不肯说心里话的人,所以我想,还是让我来告诉你。谁也料不到会出什么事。”

“我要是早点儿知道就好了。”纽特说——这是他唯一确信无疑的。

“是呀,我猜你会这么想的,”奥古斯塔斯说,“我本该早点儿对你说,可这应当由伍德罗告诉你,我一直希望他会对你说,可我也知道他做不到。”

“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吗?”纽特问。他忽然产生了回得克萨斯去的强烈愿望。随着这一消息的到来,蒙大拿立即失去了诱人的光彩。

“不。”奥古斯塔斯说,“你必须明白伍德罗不是一般的人,他喜欢这样想问题,认为事情都按一定的方式进行,认为人人都有各自的职责,他自己尤其是这样。他喜欢认为人是为了尽职而活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那么看问题的。他一点儿不傻。他完全明白人活着不单是为了尽职,但只要有可能,他就绝不承认他对人的这一看法,尤其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纽特知道古斯先生正在绞尽脑汁给他做出解释,然而没有用。据他所知,队长就是为尽职而生存。可那与队长是他的父亲这件事又有何瓜葛?

“伍德罗不想承认他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奥古斯塔斯见那孩子一筹莫展,便对他说道。

“他就是不一样。”纽特说。这很明显,因为队长与别人的举止言谈的确不同。

“他不一样,这是事实。”奥古斯塔斯说,“可他有过与咱们一样的一次机会,但他把那个机会丢掉了,现在仍不打算承认他做了错误的选择。他宁可把自己杀了。他必须继续按他自己的标准去做人,而且还要显出他一贯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他是你的父亲。”

不久,他们转身向牛群走去。

“真有趣。”奥古斯塔斯说,“我知道我爸,他是个绅士。他不怎么干活儿,就知道养马、喂猎狗和喝酒。他一辈子也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连大声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不多。他天天晚上喝酒,我妈很失望,但我的两个妹妹老是宠着他,好像他是独一无二的男人。事实上她们俩中的一个至今还是处女,就是因为她太宠爱我爸了。”

“但是我爸从来就不招我喜欢。”他又说,“我十三岁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到如今还没有停下来。我爸怎么样,我不管,我只知道如果一辈子养马、喂猎狗,肯定会腻烦的。我想如果我留在田纳西,就会破坏那儿的每一桩婚姻,或许会在决斗中叫人打死。”

纽特心里明白,古斯先生想安慰他,但对他的话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猜想谁是他的父亲,他可能在何处。他以为知道了父亲是谁就会放下心来。现在他知道了,可是并没有放心。这件事有一点使他振奋——他是考尔队长的儿子——但更多的是令他感到忧伤。古斯先生打马快跑起来,纽特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不必想那么多了。他们踏着青草铺就的平原,朝远处的牛群飞快驰去,牛群看上去如同一群小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