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是美女,不是人们打招呼时喊“嘿,美女”的那种美女,她是真的美,艳若桃李,明媚动人,眼波流转间,总让人想起一句宋词——“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同学的名字便叫盈盈,但不姓任。在我们的少年时代,金庸小说及武侠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我们班的每个男生都自称是《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只为和“盈盈”扯上些关系。
盈盈的颜值绝不是拿智商换的,在四十个人的班级中,她的成绩总能排前三,而一个年级四百多人,盈盈的成绩属于第一流。
盈盈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发生在我们中考时。那会儿,最好的学生往往选择读中专,原因无他,早点工作早挣钱。上了高中如果考不上大学就算砸手里了,太冒险;上中专,国家包分配工作,想继续深造,有夜校、自考等。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在母校门口遇见盈盈,我还记得她挥舞着经济管理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向我打招呼时的样子。如果我能拥有那张通知书该多好,中考比盈盈少八十分的我不禁心生羡慕。
“如果盈盈选择读高中该多好,哪怕像你一样读普通高中,也会多些可能性。”稍后,在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拣出一只信封递给我,评点刚走出门的盈盈,不住地惋惜。
我诧异了。
班主任解释:“盈盈应该冲一冲,参加高考、读大学的,是父母不够有远见,以她的成绩足够上全市最好的高中。”
班主任果然有远见。三年后,等我高考,等盈盈中专毕业,世界已悄然发生变化。中专生不再被社会青睐,分配制取消。同学中的另一人,当年中考分数与盈盈一分不差,选择读高中,这一年成为全市理科状元。
盈盈后悔吗?我不知道。不过,凭她的美貌和聪明,我相信,她在任何岗位都能出人头地。
后来我去邻市读大学。听说,当时盈盈在一家鞋店卖鞋,每天要跪下无数次,为顾客试鞋、系鞋带,机械又礼貌地夸赞对方:“真适合您!带一双吧!”又听说,盈盈做了份兼职,在某饭店门口做啤酒小姐,她穿着白绿相间、凹凸有致的礼服裙,披着绶带,将自己打扮得和推销的啤酒一个色系、一个造型。
我大学毕业时,盈盈在同学中引起轰动,是由于她的职业转型。
没人知道她在蹲下为顾客系鞋带,站起弯腰放好鞋或打好包,无数次喊着“欢迎下次光临”时默默背着多少单词,也没人知道她推销啤酒,迎来送往,拿起子熟练打开啤酒瓶盖,一眼,说“恭喜您,获得‘再来一瓶’奖”时是不是在计算饭店和夜校的距离。
总之,中专毕业四年后,盈盈拿下了自考本科的学历,通过了翻译资格考试,取得了资格证书,进入一家以同声传译为特色的公司工作。她终于能拥有一张办公桌,坐下来上班,终于能拖着行李箱在一座又一座城市辗转,出席会议,站在镜头前,展现她的伶牙俐齿、思维敏捷。
我们都以为盈盈过上了属于她的好日子。
一日聚会,大家说起现在的生活,所有人都为盈盈叹息,说她当年最大的失误是上中专。
盈盈愕然,说:“读中专并不是我最大的挫折,我后来遇到的挫折比读中专多得多。”
所有人面面相觑,只听盈盈娓娓道来。
在中专,盈盈遇到了她的初恋。两人十六岁相遇,情投意合,彼此见证对方的成长。无论盈盈卖啤酒还是卖鞋,每天上班,初恋送,每天下班,初恋接。卖完啤酒,两人一起去夜校读书。他们走遍大街小巷,尝遍各种风味的大排档。“当时虽然穷,但真的开心,多少年了,我都忘不了,夏天晚上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我紧紧搂住他的腰。车速飙升时,我的长发被晚风吹起。日子充满希望,爱人就在身边,那是种逍遥、自在、快乐似神仙的感觉。”
“后来呢?”我们好奇。
盈盈黯然。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漫长的九年恋爱长跑以走进婚姻殿堂结束。然而,相爱容易相处难,结婚三个月,盈盈和初恋发现了彼此的不合适、彼此家庭的不合适。他们没有磨合好,年轻气盛,要分开,都赌对方不会答应、舍不得,不记得是谁先说了分手、谁立刻回道:“离就离,别后悔!”
一个秋日的下午,盈盈和初恋办理了离婚手续。出了民政局的门,初恋骑着摩托车向东,盈盈拖着行李箱奔赴机场,向西。两人分道扬镳,在他们的事业都刚刚有起色的好时候。
“我很长时间走不出来,出差的时候,在飞机上哭,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黑屏的时候,我总能看见我的眼睛是肿的。”盈盈回忆道。
现在,盈盈经常在朋友圈晒她的家、她的孩子。当她提起不为人知的短暂婚姻,我知道,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你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何必纠结于往事?”我安慰盈盈,递一张纸巾让她擦眼泪。
“如果你觉得谁过得好,一定是因为和他不熟。”盈盈破涕为笑。
“怎么说?”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心一笑,集体摇头,开始对盈盈的言外之意表示疑惑。
盈盈离婚两年后才迎来第二春,二婚丈夫是单位同事,还担任过她的上司。第二次婚姻,盈盈很慎重,先相处,先让两个家庭磨合,而后才谈婚论嫁。今年已经是他们结婚第十年,孩子八岁,读小学,聪慧可爱。
盈盈说:“我不愿意孩子太过紧张,所以虽然他能读学校的重点班,而我选择了普通班,只想给他一个放松、轻松的童年。”
丈夫和她的意见一致,从这一点上便能看出,两个成熟、理智的人组成的家庭和谐、幸福。
盈盈算苦尽甘来吗?不,盈盈陷入沉思。她出了会儿神,告诉我们这几年她遇到的糟心事。
“我老公曾被裹进一桩经济案,虽说结局是好的,但一千多个日夜,一家人都为此烦躁不安。每次开庭前,我们都会惶恐,夜不能寐,投入诸多精力、时间,花费巨资请律师。”盈盈说着,有点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你呢?现在怎么样?”盈盈把头转向我,“看你朋友圈,觉得你在北京过得很好。对了,我们同学谁谁、谁谁谁也在北京,他们过得都很好吧?”
我先表示,我最近的烦恼是:明年孩子升学,去哪儿不知道;去年老人生病,我在手术室门口加班;上个月全家跨省搬家,耗尽我所有气力;关于成为自由职业者的选择,我不断追问自己是对还是错。
而她说的谁谁、谁谁谁包括当年我们班后来成为高考状元的那个小伙儿。
他搞科研,在高校工作。前不久,我见到他,他说,他一定要悠着点,太拼了,主要是自己拼,再这么拼下去,像被绑在跑步机上下不来,革命尚未成功,他先捐躯了。
盈盈笑了,其他人也笑了。
“如果你觉得谁过得好,只是因为跟他不熟。”大家齐声说,之后七嘴八舌说起各自的不如意、各自的挺过来、各自的释然,以及各自的不再羡慕。
人到中年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活并不是某个单行轨道,而是旷野。我们在旷野之中,过自己的生活。通往幸福的路绝非只有一种,我们都用自己的脚步走出了最适合自己的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