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去理发,我的发型师对我说,他最近跟投了一家民宿,如果做得好,以后旅游旺季,他便不在上海待了,要去民宿帮忙,如果做得更好,他会离开上海,全心专职经营民宿。
我的发型师姓米,我们认识五年了。他是朋友推荐给我的,朋友的原话是:“你去小米那儿弄头发吧,别的不敢说,其他发型师剪的头三天甚至一周内都看着别扭。小米那儿,你当天从他那里走出来,就怎么看怎么好看。”
小米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朋友的推荐。剪刀在他手中上下飞舞,如熟练、专业的外科医生拿着锃亮的手术刀做一场堪称完美的手术。他能在和你聊天的过程中捕捉你对发型的要求,矫正你对自身脸型的误解,他对各种和头发相关的颜料、药水了如指掌,对于温度、时间的控制,像大厨制作只要五分熟的牛排一样游刃有余。
我看过小米的朋友圈,见过他得到的业内诸多荣誉。他的徒弟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小米的店里,我碰到过有熟客从外地回上海,专门找小米弄头发,说是其他人弄得都不够理想。
我刚认识小米时,他在陆家嘴一家高级商业楼开店。他做头发时,好几个学徒围着,不断有人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预约他的下个时段、下下个时段。他在讲解、“施工”的同时不忘记招呼新来的客人,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关注每个员工的动向,时不时说一句谁谁做什么、谁谁又去做什么。
什么叫门庭若市,什么叫指挥若定,我看到小米在管理、迎来送往、业务能力三线并进时深有体会。
说回民宿,五年内,在小米告诉我的大笔投资中,这是第四笔。
第一笔是牧场。小米是广东人,在海边长大,不知为何,却对西北有执念。小米畅想过,等牧场做大,新品牌的牛奶畅销,他会全职加入,上海自然是不待了,连人带钱全部投入其中,大草原、奶牛们就是他未来的家和宠物。
第二笔是收藏。如果我没有记错,小米起码给我看过不同质地的钱币有七八种。有一次,我正在烫头,脑袋上蒸汽帽“突突”冒汽。蒸汽中,小米从裤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包袱,向我亮出一枚褐色的铜钱。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铜钱举在我面前,让我仔细端详,向我解释该铜钱的历史、价值。“我专门去北京潘家园淘的!”他扬扬自得。除了铜钱,清代的陶罐、元代的花瓶,大大小小、真真假假,小米买了一屋子。
第三笔和他的手艺沾点边儿,搞生发洗发水,据说,这种洗发水不仅能生发,还能让白发转黑。小米曾详细为我解说原理,提起我早已生疏的化学元素。他解说完,看着我的满头黑发,实在觉得无用武之地,却仍不死心:“可以让你爸妈来试试。你老公呢,发际线有没有升高?”“相信我,我投了几十万在里面,不会拿自己的钱开玩笑的。”
没开玩笑?我知道,小米的前三笔投资大多打了水漂儿。小米是中专学历,学的就是美容美发,投资、农业、文物知识、化学产品都不在他的专业范围内,他明明靠手艺,靠多年来的摸爬滚打、资源积累,就能把店做好,做第一流的发型师,可发型师职业本身并不受他自己的尊重。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一行做到头“也就那样”,男人还是要干点正事儿,要有事业,这事业仅指实业——要让钱生钱,小钱变大钱,钱滚钱。
“给你看看民宿的照片。”小米给我吹完头,没急着动剪刀,先拿出手机,调出相册。
这家民宿在祖国北部一个刚开发的景区,上海还是秋天,那里已经白雪皑皑。这民宿是小米和几个朋友集资盘下来的,前任房东进行过基础装修,小米的朋友兼股东之一A现在当地监工,完成精装修。客厅的地砖还没铺好,落地窗外是隐约的山、清晰的树。
“这次投了多少钱?”我好奇。
“没多少。”小米收起手机,“因为手里的钱没多少了。”他呵呵一笑,“股市还亏了些。”
小米操起剪刀,握着我两耳边的头发,对着镜子,比画着、研究着,而后手起刀落,嘁里咔嚓。
瞬间,细碎毛发在我眼前飘舞,一片黑雾中,我想起两个和小米相似的故人。
故人一,是我爸的同事——李叔叔。
李叔叔的本职工作是会计,他心细、业务熟练、人缘好。20世纪90年代,他一门心思迷上了发明创造,辞掉公职,卖掉房子,埋头做研究。三年闭门不出。三年后,他北下南上,四处推销自己的发明。我见过他在我家向我爸介绍他的那些发明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李叔叔家在一楼,小院里摆着他研制的生产麻将席的机器,从新摆到旧。
“其实老李当会计是把好手,做点辅助性管理也不在话下。”我爸私底下和我妈讨论过他。
李叔叔的发明最终无果,他辞去公职,在那个年代颇需要勇气,他为他的勇气付出了代价。他破釜沉舟、倾家**产,既没有单位为他兜底,自己也没有及时缴纳社保,如今退休工资是零。而六十多岁的他重新捡起老本行,去妻弟的公司管理财务。
李叔叔老了,却不糊涂,小舅子开了好几个厂,其中一个厂几十个人,他管账又管人,日子也算能过。
故人二,是我的一位同行。
他写小说写得好,年少成名,获过大奖,有作品改成影视剧,文学之路,对他来说,是老天赏饭。也许在某个领域成功太容易,便连自己都会看轻该领域;也许在一个领域成功太容易,便会有错觉,自己能搞定所有领域。
这个同行停笔多年,弃笔投“导”——导演的“导”。
他从作家到编剧,从编剧到兼任导演,从内容创作到找投资、搭建拍摄团队,从一个人能完成一项工作——写小说,到一个人要做所有事儿——搞定一部电影。十年来,他把十年前挣的钱全部砸进去了,结果那部电影没有上院线。他陆续拍了几部网剧,也没有**漾出水花。听说他现在又回去写小说了,可身价已大不如前。
人为什么要看轻自己擅长的事呢?
那些一起手我就比别人做得好,那些我付出六十分努力能达到八十分、付出八十分努力能达到一百分的事儿,不是证明了我们做它游刃有余、确有天分吗?
你瞧不起它,你想有所突破,你要走出舒适区,可你得评估风险,衡量你想、你要与你拥有的之间的距离,能有一件事做得好,成为手艺、特长、立身之本已是幸运儿,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丢开它所象征的我们的人生基本盘,大不了从头再来,不是每次都在新领域重新开始。
“我觉得,你把店经营好,有余力再去做民宿吧。”我盯着镜子里新鲜出炉的短发,干净、利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这家店,我已经盘出去了,下次理发,我发你新地址。”小米为我整理碎头屑。
五年来,小米的店从陆家嘴的核心商业楼的核心楼层搬到某商场的地下,搬到街边,店越做越小,人越来越少,投资的戏演了一出又一出。
说起演戏,我和小米讨论了会儿刚上热搜的一条八卦。
有个演员,当年陪女朋友考电影学院,女朋友没考上,他考上了。大学时候,他随便演演,一炮而红,之后轻轻松松得到“影帝”之名,属于第一代流量明星。但他觉得,男人嘛,一辈子当演员算怎么回事!于是,他投资房地产,做创意小镇,盖书院,谈国学,负债累累,上征信黑名单。如果一直演下去,在他那个类型的演员中,他一定是翘楚。
如果我们一直做那件老天赏饭、熟能生巧、游刃有余的事儿,会不会好过很多?
找到那件让你闪闪发光的事儿,别看轻你最擅长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