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早饭,牛奶房里就传来一阵哄乱。制作黄油的搅乳器照常运转,可就是搅不出黄油来。只要一出现这种情况,奶牛场就必定会瘫痪。大圆罐里的牛奶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可就是听不到他们期盼的声音。
奶牛场主库瑞克和他的太太,住在奶牛场的女工苔丝、玛丽安、 莱蒂·普瑞德、伊茨·休特,结了婚住在场外小木屋里的女工,还有克莱尔先生、乔纳森·凯尔、老黛博拉等人都站在那里,瞪眼瞧着搅乳器,束手无策;在室外赶马驱动机器转动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滚瓜溜圆,满月似的,以显示他对此事极其关切;就是那匹没精打采的老马,每走一圈,到窗户那里都用绝望的神气向里看一眼。
“我好多年都没到艾格顿荒原,去找咒法大师淳德的儿子啦,好多年啦!”奶牛场主很是苦恼,“他可远不如他父亲。这话我说了不下五十次啦,我信不着他;即便他给人看病,能从尿液里说出一些名堂来。这次,我非得去找他不可啦,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哦,是的,要是还搅不出黄油,我就得去找他了。”
看到奶牛场主绝望的神情,就连克莱尔先生也悲哀起来。
“我小时候,卡斯特桥那边住着个咒法师福尔,人家都叫他‘大圆头’,道行不浅,”乔纳森·凯尔说,“不过,现在老得不中用了,成了棺材瓤子了。”
“我爷爷曾去找过咒法师梅顿,他住在鸮谷,爷爷说他道行了得。”库瑞克先生接着说,“不过眼下可找不到这么有真本事的人了!”
库瑞克太太心里总算还盘算着眼前的事。
“也许是咱屋里有人恋爱了吧,”她试探着说,“我年轻时,听人说,有人恋爱,就搅不出黄油。唉,库瑞克,你还记得几年前咱们雇的那个姑娘吧,那回黄油是怎么搅不出来的?”
“哦,是的,我记得!——不过,你说的不对。那回可与恋爱没关系。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次是黄油搅拌器坏啦。”
他转向克莱尔。“先生,你有所不知,从前我们这里雇了一个搅黄油的工人,叫杰克·多勒普,那个坏男孩勾引了一个梅尔库的姑娘;他以前骗了很多姑娘,这次又把她给弄到手了。不过这次他可碰上硬碴了,我可不是指那个姑娘。一天,正赶上是神圣周四,耶稣基督升天节,就像现在一样,我们都在,只是没搅黄油。这时,我们看到那个姑娘的妈,朝门口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镶着黄铜的大雨伞,那伞,一下能打死一头牛,边走边说:‘杰克·多勒普是在这儿干活儿吗?——我找他!有笔大账,今天一定得清算清算!’妈妈身后不远处,跟着杰克玩弄的那个姑娘,拿着手绢,捂着脸哭,哭得凄凄惨惨。‘哎哟,我的老天,这可糟了!’杰克向窗外一看,看到她俩,连忙说道:‘她会宰了我!我得藏哪儿呢——我得藏哪儿?万万不可给她说我在这儿!’说着,他就打开黄油搅拌器的盖子,一头钻了进去,又反手盖上盖子,正在这时,姑娘的妈也冲进了牛奶房。‘那个臭流氓,藏到哪儿啦?’她嚷道,‘让我抓住了,非把他的脸撕个稀巴烂不可!’她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同时,也把杰克骂了个狗血喷头,而杰克躲在黄油搅拌器里,差点没憋死。那个可怜的姑娘——或是说年轻的少妇——站在门口,哭得眼都快瞎了。那副可怜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也给哭软了!可那老太婆无论如何也没找到他。”
奶牛场主说到这里,暂且停了一下,听故事的人,添上三言两语,权作评论。
库瑞克讲故事,常常没讲完就停下,看似讲完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讲完。不知道的,往往上了当,以为讲完了,不禁发出几声感叹;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特点。讲故事的人又接着说——
“唉,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那个老太婆怎么那么精明,能猜到他会躲在黄油搅拌机里,可是,她就是感觉,他肯定就在那里面。她一声不吭,走上前去,抓住搅拌机的摇把(那时候的机器是用手来摇动的)就摇起来,杰克就在里面翻来滚去。‘哎呀,我的老天!别摇啦!放我出去吧!’他把头伸出来,连连求饶,‘再摇,我就成烂酱啦!’(他是个胆小鬼,像他那种人大都是胆小如鼠)老太婆一听,嚷着说:‘你糟蹋了我女儿的清白,你要是不答应娶了她,我是不会放你出来的!’‘赶快停下来,你这个老巫婆!’杰克尖叫起来。‘你骂我老巫婆,你还敢骂我,你这个大骗子!’她说,‘这五个月,你该叫我丈母娘才是!’说着,她又摇了起来。杰克在里头碰得骨头又嘎巴嘎巴响起来。嗯,我们大家伙儿,没一个人敢去管闲事;最后,他发誓要娶那姑娘,她才罢手。‘好,好,我一定说话算话!’他说。这一来,那场热闹才算完了。”
听故事的人笑着,评头论足,忽然觉得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苔丝脸色灰白,已经走到门口了。
“今儿天真热呀!”苔丝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的确暖和,谁也没有把她的离场和奶牛场主讲的故事联系起来,场主走上前去,给她打开门,善意地逗趣道——
“哎哟,我的大姑娘(他总是这样亲切地叫她,却不知,这是对她的一种莫大的讽刺),我奶牛场里最俊俏的挤奶姑娘;这阵儿不过刚闻到点儿夏天的气息,你就受不住了,那要到了三伏天,你就更待不下去了,那时,就只剩下我们,在这儿受罪,是不是,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儿头晕——嗯——我想我到屋外就会好些。”她呆呆地说道,说完就走到外面去了。
幸运的是,此时旋转的搅拌器里的牛奶突然之间变了声调,从稀里哗啦变成咕叽咕叽了。
“黄油出来啦。”库瑞克太太喊起来,大家的注意力也就从苔丝身上移开了。
心中痛苦的漂亮女孩,表面看来很快便恢复如初,但整个下午心里都闷闷不乐。傍晚挤完牛奶,她不愿与其他人待在一起,就走出门外,独自闲逛,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很难过,哎,非常难过,奶牛场主的故事在其他伙伴听来,只不过是个滑稽的笑料,除此以外,再没别的。只有她自己,听出故事的悲伤惨淡,更没人知道这个故事是多么残酷,深深刺触了她不幸遭遇中最敏感的地方。西下的夕阳,此刻变得丑陋异常,好像是空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肿伤口。只有一只芦雀,声音嘶哑,在河边树丛中向她打招呼,叫声哀愁、生冷,好像断交的朋友,毫无情谊可言。
六月,昼长夜短,再加上产奶旺盛,总产得桶满盆满,早晨挤奶前的工作又早又累,所以挤奶的女工,其实大家伙儿都是,在太阳刚落山或还没落山的时候就上床睡觉了。通常,苔丝和同伴一起上楼,今晚却第一个来到了大寝室。别的姑娘回来时,她已经迷迷糊糊地打盹了。迷迷糊糊中,苔丝看到她们在橘黄色的夕照里脱下衣服,满身都染上了夕阳橘色的余晖;她在蒙眬中睡去,但又被说话声吵醒,就悄悄转过脸来看着她们。
三个小伙伴没一个上床的。她们穿着睡衣,光着脚丫,挤在一起,朝窗外看;夕阳最后一抹红色残照,依然暖暖地照着她们的脸庞、脖颈和四周的墙壁。她们三个,把脸凑在一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庭院里的一个人;三张脸,各有特色:一张天性快活的圆溜脸,一张头发乌黑的灰白脸,还有扎着红褐色辫子的白净脸。
“别挤!你和我一样,都能看得见。”莱蒂,那个红褐色鬈发的姑娘,她年龄最小,嘴里说着话,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窗户。
“你和我一样,爱他也没用,莱蒂 ·普瑞德。”说话人名叫玛丽安,她年龄最大,长着一张快活愉悦的脸,她调皮地调侃道,“人家心里想的是别人家的俊俏脸,可不是你那张小脸皮!”
莱蒂·普瑞德还在看,另外两人又挤过来,一起看。
“他又出来了!”伊茨·休特喊起来,那个灰白皮肤的姑娘,秀发乌黑润泽,嘴唇曲线分明,精巧细致。
“伊茨,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莱蒂说,“我看见过,你还吻他的影子呢!”
“你刚才说,她干什么来着?”玛丽安问道。
“我是说,有一次,他站在乳清桶旁边,将桶里的乳水放掉,脸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正好落在伊茨身旁,当时,伊茨正站在那儿装桶,见了影子,就把嘴贴在墙上,吻了影子上的嘴。他没看见,我可看见了。”
“哎哟哎,伊茨·休特!”玛丽安说。
伊茨·休特听了,两颊飞现出一块玫瑰色的红晕。
“好吧,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宣称,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要是说我爱上他了,那莱蒂也爱上了,你也爱上了,玛丽安,老实承认吧。”
玛丽安的脸原本就是粉嘟嘟,羞涩的红晕在她脸上根本显不出来。
“我!”她辩解说,“天方夜谭!哎,他又出来啦!温柔的眼睛——亲切的脸庞——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怎么样,不打自招了吧!”
“你也承认了——我们都承认了,”玛丽安坦率从容,丝毫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我们用不着向别人承认这件事,可要是咱们自己再互相隐瞒哄骗,那就太傻啦。我恨不能明天就嫁给他!”
“我也是——比你还热切。”伊茨·休特低声说道。
“我也是。”害羞腼腆的莱蒂悄声说道。
听她们说话的人,脸上也发起烧来。
“我们不能都嫁给他啊!”伊茨说。
“其实,我们谁也捞不着嫁给她,这才是更糟糕的。”年龄最大的说,“他又出来啦!”
她们三人,各自向他飞了个吻。
“为什么?”莱蒂急切地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伯菲尔德,”玛丽安压低了声音说,“每天我都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就发现了这事。”
大家陷入沉思,屋里一片寂静。
“可苔丝对他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啊?”莱蒂终于憋不住了,问道。
“嗯,有时候我也这么想。”
“咱们真傻!”伊茨·休特不耐烦地说,“他自然不会娶咱们中间任何一个,也不会娶苔丝——他是个绅士的儿子,将来要到国外,去做大地主、大农场主!要说给点儿钱,让咱们去干活儿,倒还靠谱!”
这个叹口气,那个叹口气,玛丽安本来就丰满圆润,这一叹气,三个当中,更显得魁梧健硕。另外还有一个躺在**的,也在那儿叹气。莱蒂·普瑞德眼泪汪汪,她年纪最小,长着一头红发,是派瑞德尔家族最后一个花骨朵儿,在本郡氏族谱系中占据重要地位。她们又悄悄观察了一会儿,三张脸和先前一样,凑在一起,三种头发颜色各异,也混在一起。克莱尔先生对此一无所知,自顾自走进屋里,看不见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们爬上床睡觉。不一会儿,她们就听见他走上楼梯,进了自己房间。很快,玛丽安便鼾声响起,可伊茨过了好久才忘下这一切,入睡。莱蒂·普瑞德是哭着入睡的。
苔丝用情最深,所以到了那种时候,依然毫无睡意。这场谈话是她那天不得不咽下的第二颗苦果。她心间没有丝毫的嫉妒。在这件事情上,她知道自己的优势。身材玲珑,教育良好,除了莱蒂之外,数她最年轻,可她更有女人的味道,她发觉,只要她稍稍用心,就能战胜她那些坦诚直率的朋友,稳稳占据克莱尔的心。但是存在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应不应该这样做呢?诚然,说到正式的婚姻,她们当中,任何人都没有希望,一丝一毫都没有。但要是说,她们这几个人里面,有一个,不管是谁,能博得他一时的垂爱,能在他待在这儿的时候,享受他的殷勤,那倒是有机会,或者说机会已经存在。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终成眷属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况且,她还听库瑞克太太说过,克莱尔先生曾开着玩笑跟她说,将来他在殖民地会有千万亩草场,养千万头牛羊,收漫山遍野的庄稼,娶一个阔家大小姐有什么用呢?娶一个农家姑娘做媳妇,对他来说,才是最合情理的。但无论克莱尔先生是开开玩笑,还是严肃认真,从良心上讲,她现在绝不会结婚嫁人,况且她还立过神圣的誓言,将来也绝不嫁人结婚,她又怎能去引诱克莱尔先生,将他的用情从别的女人身上吸引过来,趁他还在泰波塞斯的时候,得到他的青睐,博取他的殷勤,来享用一时温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