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20 情愫暗生

字体:16+-

风物流转,大自然变得富态绚烂。一年一度,鲜花、绿叶、夜莺、画眉、金翅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短生物种,都粉墨登场。仅仅一年前,占据这些席位的还是另外一批生物。那时,眼前这些鲜活的生灵还只不过是些胚芽与无机分子之类的东西。旭日普照万物,抽芽出叶,青草颀颀,汁液无声,脉管涌流,花瓣绽放,暗自飘香。

奶牛场主库瑞克的农场里,男男女女,生活得自在舒服,平静安详,甚或是快活惬意。世间生活,他们也许算得上是最快乐的,身处当前地位,恰到好处:往下比,他们衣食无忧;往上比,既免于世俗束缚,能酣畅淋漓地流露自然情感,又不必追逐那些陈腐时尚,弄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时光变迁,户外满眼都是枝繁叶茂、绿树浓荫的光景即将过去。苔丝与克莱尔在不知不觉间暗自相互揣摩,曾一度处在**的边缘,然而又悬崖勒马,控而不发。可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引导着他俩,逐渐往一块儿凑,恰似幽谷中的两条涓涓细流,合流之势,势在必然。

近些年来,苔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活过;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快活了。一方面,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新环境。好比一棵幼苗,在原先栽种的地方,已经把根扎进有毒的土层里;而现在,已移植到了深厚的沃土。另外,她与克莱尔刚好处在喜欢与爱恋之间的朦胧境界,还没达到**气回肠的**,也就不用瞻前顾后的思虑,更不会受那些烦心问题的困扰:“这股新生的爱潮要将我带到何方?对我的将来又意味着什么,过去的遭遇怎么交代?”

在克莱尔眼里,苔丝还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现象——一个温柔的玫瑰色幻影,在他的意念里,刚有了挥之不去的特性。他且容许她盘踞心头,认为他的这份专注,只不过是一位哲学家在观赏女性中一个新颖、鲜活、有趣的典型代表而已。

他俩不断相会,谁也无法避脱。每天,那个奇异庄严的破晓时分,晨星闪烁,天边初现淡淡的紫罗兰色或粉红色,正是他俩相会的时刻。在这里工作,得早起,而且要起得很早。单是挤奶,就得早起,更何况,在挤奶前,还得撇奶油,凌晨三点多一点,就得开工。通常情况下,他们通过抽签选定一人,定上闹钟,按时起床,然后再把大家叫醒。苔丝是新来的,大家很快就发现,她睡觉时反应敏锐,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定上闹钟也会睡过头,因而十分值得信赖;于是叫醒众人按时上工这项任务便大多抛给了她。只要闹钟当当敲响三下,她便即刻爬起来,先跑向奶牛场主门口,继而爬上楼梯,来到克莱尔门口,收起嗓子,大声用耳语将他唤醒,然后转而叫醒同伴。待苔丝穿戴齐整,克莱尔也下得楼来,走进室外湿润的空气。通常,其他挤奶女工与奶牛场主都赖床恋枕,总得在被窝里经过一番苦苦挣扎才能起得来,一刻钟以后才会露面。

破晓时分,天边的灰白色调与黄昏时刻的不尽相同,尽管明暗亮度无甚差别。曙光破晓,升腾活跃,暗淡势衰,消退渐去。暮色黄昏,黑暗蔓延,光亮式微,倦寂消匿。

整个奶牛场,通常他俩起得最早——不会一直都是凑巧吧——他俩自认为,他们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两个人啦。苔丝刚来这儿那段日子,不用去撇奶油,但起床后便马上来到门外,而他,总是早已站在那儿,等着她了。草地寂寥空旷,晨曦微弱始现,天地间幽冥暗淡,云气弥漫,一片混沌蒙昧;两人恍若置身事外,与世隔绝,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亚当与夏娃。一片原始暗淡之中,克莱尔觉得苔丝在性格与体貌上,都显现出一种高贵与庄严,俨然一副女王的威仪。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任何别的女人,像苔丝这般天生丽质、风姿绰约的女子,在如此奇异时刻,是绝不会在露天原野里,走在他的视阈之内的——全英国都没几个。漂亮女人,在这仲夏黎明,还大都沉浸在梦乡,唯有苔丝近在指端,其他女子,在何处何方,无从知晓。

在这明暗混沌的奇异光景里,他俩一起走向奶牛俯卧的地点,这常让他想起耶稣复活的场景。可他不会想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或许就走在他的身旁。所有景物都沐浴在一片明暗相宜的中性色调之中,他的双眼一直聚焦在苔丝的脸上,那张脸从层层晨霭中显露出来,上面似乎罩了一层磷光,空灵缥缈,看上去像个幽灵,飘浮游**在雾气之上。实际上,东北方清冷的晨曦,正映射在她的脸上,才有了那番模样,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他的面目,在苔丝看来,也是那样,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正如前文所述,就是这种时候,苔丝给他的感觉才最深切。她不再是挤奶女工,而是一朵儿空幻玲珑的女性精华——全部女性浓缩精炼而成的一个典型形象。他还独出心裁,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叫她阿特米丝、德墨特尔,以及其他奇异花哨的名字,这些,苔丝都不喜欢,因为她听不懂。

“叫我苔丝。”她斜了他一眼,说道。而他,则听话照做。

天渐放亮,她的容貌也逐渐变回到普通女子的容貌:从一个赐福赐禄的女神面貌,转而变成了一个求福求禄的子民面貌了。

在这常人罕至的大清早,他俩可以走到离水鸟很近的地方。一群苍鹭引吭高歌,恰似推门开窗的吱嘎声,从草场旁边经常栖息的林子里飞出来。有时候,鹭群已经飞来,在水中毅然站立,看着这对儿情人从旁边走过,丝毫不惧。长长的脖子向前平伸,不动声色地随着这对小情人缓慢水平转动,像极了靠机械机关转动的木偶。

再后来,他们就能看出稀薄的夏雾,一层一层,如羊毛棉絮,延展开来,一簇一簇,平铺在草地上,显然还没有棉床罩厚。白色的露珠铺满草场,恰似一片大海汪洋,奶牛夜间躺卧之处,没沾露珠,草色深绿,宛若茫茫大海上一个个墨绿色的岛屿,与奶牛身体一般大小。大大小小的岛屿间,伸展出蜿蜒曲折的小径,把各个岛屿连接起来,那是奶牛起来漫逛吃草留下的足迹。在每条小径的尽头,准能找到一头牛,牛认出他们,鼻子哼的一声,喷出一股子热气,在弥漫的薄雾中,形成了一小团浓浓的雾气。接着,他们视当时情况,或将牛赶回场院,或坐在那里,就地挤奶。

有时候,夏雾弥漫整个山谷,草场变成了白茫茫的大海,上面露出几棵树木,稀稀疏疏,散落其中,宛若海中危险的礁石。鸟儿从浓雾中飞出,直冲高空,飞到亮光处,展开双翅,悬在那里晒太阳;有的则落在界隔草地的湿栅栏上,此时的栅栏,沾满了露珠,闪闪发亮,像玻璃棒一样。苔丝的睫毛上,挂满了雾气凝结而成的小钻石,头发上也缀满水珠,颗颗赛珍珠一般。天越来越亮,阳光普照开来,苔丝身上的露珠也随即消逝。这一来,苔丝身上那种奇异缥缈的美,也不见了。她的皓齿、柔唇、明眸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但是,现在只不过是个光彩夺目的挤奶女工罢了,她照样还得努力奋争,与世间众多女人抗衡。

直到此时,他们才听见奶牛场主库瑞克的说话声,训斥那些不住在奶牛场的工人来晚了,又责骂老黛博拉·菲安德没洗手。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伸出你那双手,放到水龙头下面,洗洗吧,黛博拉!我敢肯定,要是那些伦敦佬知道,我这儿有你这么个工人,知道你这么个邋遢肮脏样儿,那他们喝牛奶,吃黄油,不得更加细致斯文了吗!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挤奶工作持续进行,快结束时,苔丝、克莱尔和其他人等,就会听见库瑞克太太在厨房里,将沉重的餐桌从墙边拖出来的声响,这种声响是每次吃饭前永恒不变的前奏。等到吃完饭,收拾干净了,桌子又被推回原地,同样刺耳的声响就会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