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酷暑蹑足潜行,不知不觉间便悄然而至。平坦山谷里的空气,就像施了麻醉剂,浓重沉闷,将奶牛场的工人、奶牛与树木统统笼罩在里面。热气腾腾的大雨,一场接一场,连绵不断;放牧场里的青草,长得更加旺盛茂密;而其他牧场里,牧草收割、晾晒的晚期工作,不得不耽搁下来。
那是一个周天的早晨,牛奶已经挤完,住在场外的工人也都回家了。苔丝和其他三个女孩子匆匆换着衣服,这几个姑娘商定,要一起去梅尔库教堂做礼拜,那儿离奶牛场有三四英里。这一晃,苔丝来到泰波塞斯已经两个月了,这还是她头一次出门。
头天下午和夜间,雷声隆隆,大雨瓢泼,哗哗地浇灌着整个牧场,牧场上一些干草都被冲进河里去了。经过暴雨冲刷,今天早上,太阳格外灿烂辉煌,空气也温和清新,芬芳怡人。
从她们教区通往梅尔库的那条蜿蜒小路,有一段是沿着谷中最低洼处穿过的。几个姑娘走到最低洼处才发现,大雨过后,有一段路被水淹了,大约五十码长,积水没过了脚面。这要放在平时,也没什么大碍,她们都穿着高底木套鞋和靴子,可以毫不在乎地从水里呼啦呼啦蹚过去。可今天是周天,是出风头的日子。她们口口声声说是去接受精神的洗涤,而实际却是去炫乳耀臀,卖弄风情;这种场合,她们都穿了雪白的长袜,玲珑的俏鞋,个个长裙飘飘,或洁白,或浅粉,或淡紫,这要是溅上个泥点子,就格外显眼。这片水洼,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叫她们犯了难。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人们集结而至,可她们还有一英里的路要走呢。
“谁能想到,夏天河里会涨这么大的水!”玛丽安说。她们已经攀爬到路边坡顶上,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想沿着坡顶过去,绕过那个水洼。
“要么从这里蹚过去,要么另走收费公路,否则咱们去不了教堂;要是绕道走收费路,咱非得去晚了不可!”莱蒂站在那里,毫无办法。
“要是去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往教堂里走,多么尴尬难堪,脸上非得又红又烫不可,总得等到‘求主这个,求主那个’的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她们挤在斜坡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忽听到路前方拐弯处传来一阵溅起的水花声,紧接着,安吉儿·克莱尔出现在眼前,沿着那条小路,蹚着水,冲她们走来。
四颗心,不约而同,扑通跳了一大下。
他的穿戴,根本就不像做礼拜的,这大概是严守教规的牧师教育出来的儿子的模样吧!他穿的,还是在奶牛场挤奶时穿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高筒蹚水靴,帽子里塞了一片卷心菜叶,来保持头脑凉爽,手里拿着一把小草铲,这就是他浑身上下的装束。
“他不是去教堂的。”玛丽安说。
“不是——我倒是希望他去!”苔丝低声说。
对也好,错也罢(借用闪烁其词的辩论家万无一失的说法),夏天晴朗的日子里,安吉儿总是不愿坐在大大小小的教堂里听人讲经布道,他更喜欢到大自然中去,听山川草木讲经布道。而且今天上午,他还得出门看看,洪水冲走干草带来的损失到底有多大。路上他从老远处就看到她们四个了,只是她们把心思都集中到眼下面临的困难上了,没注意到他。他知道那里水面上升,必然得挡住她们的去路。于是加快脚步,赶来帮助她们,尤其是帮她们中的其中一个,至于怎么帮,他心里也不清楚。
四个姑娘,两颊桃红,双眼明澈,身着轻盈的夏装,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就像停在屋脊上的鸽子,看上去魅力四射,光彩迷人。他先停下来,欣赏一番,然后继续向她们走近。姑娘们穿的轻纱罗裙,长摆飘**,惊起草丛里飞虫乱蝶无数,都被笼在透明的裙摆里,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群鸟一般。最终,安吉儿的眼光落到苔丝身上。苔丝排在四个人的最后,看到她们进退两难,正当要笑,见他看过来,不禁举目相迎,满眼春情**漾。
长筒靴远远高过水面,他走到她们下边,站在水中,看着罩在长裙里的虫蝶。
“你们是想去教堂吗?”他问站在最前面的玛丽安,当然也包括后面两个,可就是把苔丝排除在外。
“是的,先生,可都这时候了,去晚了,非得弄得尴尬脸红不可——”
“我把你们抱过这个水洼吧——一个一个抱过去。”
四个姑娘的脸齐刷刷都红了,仿佛胸中跳动着同一颗心脏。
“我想,你抱不动,先生。”玛丽安说。
“你们要想过去,这是唯一的法子啦。站在那里别动。瞎说——你们都不沉,我能把你们四个一起抱起来。好了,玛丽安,你先来,”他继续说道,“胳膊搂住我肩膀,嗯,就是这样,好,抱紧了,很好!”
玛丽安遵照吩咐,伏在他肩膀上,安吉儿抱着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他又高又瘦,玛丽安丰满圆润,从后面看,两相映衬,恰似一枝纤细的花梗,衬托起一团累累的花球。他俩消失在道路拐弯处,只有从哗啦哗啦走路的声响与玛丽安帽子顶上的丝带,才能判断出他俩已经走到哪儿了。不一会儿,他便折返回来。按照她们站在斜坡的次序,伊茨·休特是第二个。
“他回来啦,”伊茨·休特悄悄地说,能听得出来,她的嘴唇已经被**烧干了,“我也得像玛丽安那样,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脸对着他的脸。”
“那有什么呀。”苔丝急忙说。
“凡事皆有其时。”伊茨没注意到苔丝的话,继续说道,“拥抱有时,不拥抱有时,接下来该轮到我啦。”
“呸,那是《圣经》里面的呀,伊茨!”
“是的,”伊茨说,“在教堂里,我总是喜欢听这些漂亮的诗句。”
安吉儿·克莱尔走到伊茨面前,不过他这番善举,基本是出于一般的帮忙。伊茨安静乖巧、神情恍惚地伏到他怀里,安吉儿中规中矩地将其抱着走了。听到他再次返回,莱蒂的心怦怦地狂跳不止,身子似乎也随着心跳而颤抖。他走到这个红发女孩儿跟前,将她抱起,与此同时,偷眼瞟了苔丝一下。他根本就不用直白明了地说出“一会儿就剩你和我了”这句话,单单这一瞟,她脸上不由得泛起丝丝情愫,早已心领神会。他俩之间总是心有灵犀。
可怜的小莱蒂,她身子最轻,可抱起来最麻烦。玛丽安就是一团肥肉,丰腴滚圆,抱起来死沉,把克莱尔压得东倒西歪。伊茨很懂事,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莱蒂确是一团歇斯底里,一路不老实。
还好,他总算把这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抱过了水洼,放在地上,转身回来。掠过树篱顶端,苔丝远远望见她们三个,挤成一团,站在他把她们放下的高地上。现在轮到她了。离克莱尔的鼻息近在咫尺而且与他四目相对,苔丝感到异常兴奋,她曾对同伴的相同反应嗤之以鼻,但现在轮到她,倒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了。就像是害怕泄露了自己心底的小秘密似的,到了最后一刻,她竟然与克莱尔推让起来了。
“或许我能沿着这面土坡自己走过去——走路我可比她们强。你一定也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他急忙说。她自己几乎还没觉出是怎么回事,便早已倒进他的怀中,靠在他的肩上了。
“抱三个利亚,都是为了抱一个拉结。”他压低嗓音,轻声说道。
“她们个个都比我好呀。”她回答说,话语里依然透出慷慨大度,一心想成全她们。
“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安吉儿说。
听了这话,她脸一红,他见状,抱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相视无言。
“但愿,我不是太重?”她羞怯地问。
“啊,不重。你试试玛丽安就知道啦!那真是一坨肥肉!而你,就像一片波浪,在暖阳下**漾,素洁的罗裳,是飞卷的白浪!”
“要是我像你说的波浪,那得多美啊!”
“难道你不知道,我前面费了四分之三的劲,完全是为了最后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这种事。”
“也没想到……水会突然上涨。”
她嘴上装作误会了他的本意,把他问的事,当成了水的上涨,但是,她呼吸加剧,却把她的真情泄露无疑。克莱尔立住脚,脸慢慢接近她的脸。
“亲爱的,苔丝!”他激动异常。
女孩的面颊在微风中红得发烫,****漾,她逃开他的双眼,不敢再看。这提醒了克莱尔,如果借此偶遇,乘势强行,未免有失公允。于是他就此作罢,不再推进。他俩还没互表情爱,都觉得今天应该适可而止。然而,他却走得很慢,尽量把剩下的路延长;可最终还是走到了拐弯处,下面的路就完全暴露在另外三个姑娘的眼皮子底下了。他们来到了干燥的地方,克莱尔把苔丝放下。
她的朋友都大瞪着双眼,看着她和克莱尔,满脸深思狐疑;她也看得出来,她们刚才一定在议论她。他急忙告别,转身沿着被水淹没的路,哗啦哗啦地走了。
四个姑娘又像以前那样往前走,后来玛丽安打破了沉默——
“不……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争不过她!”她看着苔丝,一脸不高兴。
“你这话什么意思?”苔丝问。
“他最喜欢你呀——最最喜欢你!他抱你过来时,我们都看出来啦。要是你再给他一点儿鼓励,就一点点,他一定会吻你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说。
刚出门时的嬉笑欢乐,不知不觉消失不见了,但她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与恶意。她们年轻淳朴,都生长在偏僻的农村,都相信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所以谁也没有忌恨她。正是:心向美好,佳人胜出,本是大道。
苔丝心中异常难过,她爱克莱尔,这是不辩的事实,无法掩饰。得知其他三个女孩子也都对他爱恋倾心,她便爱得更加热烈痴狂。这种情感容易传染,特别是在女孩子之间。然而她的心对爱情渴求企盼,对朋友同样也恻隐悯怜。苔丝天性忠厚,大度慷慨,但这想要同男女情爱争个高下,未免显得势单力薄,接下来,一切顺其自然。
“我绝不会妨碍你,也不会妨碍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当天夜里苔丝在寝室向莱蒂声明(声明之际,泪流满面),“我不得不说,亲爱的,他心中根本没有结婚的意愿;他要向我求婚,我一定会拒绝,就像我也会拒绝其他人的求婚一样。”
“啊,是吗?为什么?”莱蒂听得晕头转向,一脸莫名其妙。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得把话讲明。撇开我不说,他是不会从你们当中选一个的。”
“我从来都没有那样的奢望,连想都没想过,”莱蒂痛苦万状地说,“哎,还不如死了的好!”这可怜的姑娘,一直为情所困,备受折磨,但那又是何情何物,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此时另外两个女孩子也正好上楼来,她转身对她们说道——“咱们跟她仍是朋友,”她说,“同咱们一样,她也觉得他娶她的可能性很渺茫。”
她们之间的隔阂就这样消除了,又亲亲热热说起知心话来。
“现在无论做什么,我都毫无心思。”玛丽安说,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都打算嫁给一个在斯迪克福特开奶牛场的人啦,他向我求过两次婚了;可是——天哪——眼下再让我嫁给他当老婆,还不如自我了断算了!伊茨,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好,我坦白。”伊茨小声说,“今天他抱我过水塘,我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吻我的;于是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啊,等啊,可最终却是一场空。我再也不想留在泰波塞斯了,我要回家。”
姑娘们****漾,纵使这种**无果无望,寝室里的空气,好像也随之悸动震**。冷酷无情的自然法则,硬把情感塞给她们——这种情感既非预料之中,望盼已久,又非内心渴求,情之所欲。在这份感情的残暴**下,她们在**翻滚扭动,受尽折磨。这份热烈的情感,本已在她们内心燃起火焰,而白天的偶遇,又将这火焰撩拨得烧遍了全身,那种折磨愈演愈烈,她们已是不堪忍受。她们本是个性鲜明、体貌殊异,可这份**已将这些统统消除,她们只是女人这种有机体中的一分子。因为谁都没有希望,大家也就坦诚相待,丝毫没有了嫉妒。每个姑娘都明白事理,都没有自己比别人强的想法,都不用虚幻的傲慢自大去自欺欺人,都不否认自己内心的爱情,也不自我显摆。她们心里清楚,从身份地位上来看,这份痴狂迷恋终将是徒劳一场;一开始就毫无目的,没有意义;最终也就前途无望、自我封闭;从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爱情,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但从自然天性的角度来看,什么都不缺);然而,事实却是,这样的爱情,却是真正存在的,让她们狂喜,使她们销魂;所有这一切,在她们心间播下了美好的种子,使她们谦让顺从,自尊自重,倘若她们再用心险恶、争婚夺夫,这种美好便会损毁得无影无踪。
她们在小**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楼下榨奶油的机器里,单调乏味的滴答滴答声,也没完没了、不停不息。
“你睡着了吗,苔丝?”过了半个钟头,一个女孩儿低声问。
是伊茨·休特的声音。
苔丝回答说没睡着,话音未落,莱蒂和玛丽安也都一下掀起被单,叹道——
“我俩也没睡着!”
“据说,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位阔小姐——真不知道,她究竟长啥样?”
“我也想知道。”伊茨说。
“给他找了个阔小姐?”苔丝大吃一惊,慌忙问,“我咋从来没听说呢!”
“啊,是的——听人私下里说的,和他门当户对,是他家里给他选的;是个神学博士的女儿,离他父亲住的爱敏斯特教区不远;听人说,他好像不大喜欢她,不过肯定是要娶她的。”
这件事,她们知道的就这么多。然而,在这夜色深沉的晚上,这足以使她们搭建起痛苦悲哀的遐想。她们勾画出了所有细节:他是如何被劝说同意,又是怎样准备婚礼,新娘是多么的快乐,她的礼服与婚纱是那样的漂亮,以及她和他在一起的幸福之家。有了娇妻爱巢,她们的旧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们同病相怜,就这样谈着、痛着、哭着,直到困倦将她们带入梦乡,忧愁才得以驱散。
苔丝原本以为,克莱尔对她的殷勤,饱含着严肃庄重、深思熟虑的意义,听完这段爆料,她才断了这份念头,不再痴心妄想。他的殷勤,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段朝慕夕弃的夏日恋情,他爱恋的只是她漂亮的脸蛋,是为了一时欢娱的爱情而爱,来享乐那片刻的温存,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此外,她头上还戴着一顶荆棘之冠,那就是,他对她的爱恋胜于其他女孩儿,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天性上更加**热烈,在天赋上更加聪慧敏锐,在体貌上更加风姿绰约,但从社会礼法上看,她却远不如他置之不理、相貌平平的那几个女孩子更值得他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