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神马找白马

第十四章 天狼星1号仙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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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来复去,岁月又荣枯,唯有那片星空不会变。只是在无边的苍穹,星宿们会看到那个满面风霜的男子日复一日,在幽蓝色的银河里捡起一粒粒星沙,找寻着什么,就像曾经有个仙仆做过的。

1

五百年一届的仙仆选拔又开始了。

蒹葭站在花枝招展的灵草异兽当中,一身浅绿袄裙,头上别着白色柔毛的芦花。这已是她最漂亮的衣服,可跟周边的华丽相比,还是显得黯淡多了。

轮到她,面试官问:“你会什么?”

“我——”蒹葭支吾了,前面的兔精肤白貌美会瑜伽,再前面的蛟龙会唱跨越五个八度的海豚音,最不济的也琴棋书画诗酒花,而她……蒹葭脸红了,考官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不会?”

“我,我会包饺子。”

蒹葭脱口而出,听到一阵嗤笑声,有的甚至刻薄地说了句,“你当仙界招煮饭婆子。”

面试官咳了一声,低头写下所谓的“才能”,边说:“也算别致,到时给你通知。”

这大概是委婉的拒绝,蒹葭默默退到一旁。等到结束,磨蹭到面试官面前,他是个年轻的大仙,看起来脾气不错,微笑问:“还有什么事?”

蒹葭把竹篮顶到头上,嗡嗡说:“贿赂你!”

掀开碎花布,是一排饺子,顶着圆滚滚的肚皮,令人食指大动。只是——这能算贿赂吗?仙官笑眯了眼,看着怯生生的蒹葭,发间的芦花似乎在颤抖。他拿了个放到嘴里,呃,味道不错。

“你想去哪里?”

“星宿宫。”

2

蒹葭在写信,信上写着——

我成功地把面试官潜规则了,他说下次想了,就继续找我,仙仙真是个好人……末了,又加了一句,小萤,你会换尿布吗?

小萤是她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起在弱水河长大,她上来应聘仙仆时,约好要定期写信给他。没错,蒹葭光荣地成了一名仙界女仆,换了七彩云织成的纱衣,扎了两个圆圆的发髻,支着下巴,盯着摇篮里睡着的奶娃娃。

小星星好小哟!

蒹葭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奶娃娃翻个身,继续睡,伴随着轻轻的呼吸,身上的光芒一明一暗。他罩在荧荧的淡黄光中,唯有脸睡得红扑扑,还不时皱皱鼻子,吹个小泡泡,看得蒹葭萌心大动。

她的职责就是照顾这个奶娃娃,二十八星宿的南宫井宿天狼星,主凶杀掠夺。星宿各司其职,千百年来都是同一名星君,听说几百年前,天狼星犯了事,坠落人间,被打回原形,才变成这样的。

“那要多久星宿会归位?”

“这就要看你的照顾了。”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蒹葭凑过去,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没几日,“啊啊啊,他吐奶了”“怎么办,小星星又哭了”,伴随着这些快哭了的尖叫,必定是鸡飞狗跳的碰撞声。天狼星是凶星,连带着四周都灾难不断,蒹葭走五步摔三次这是寻常,奇的是,无论她以何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摔倒,怀中的孩子都毫发无伤。

但她自己却鼻青脸肿,南宫之主实在看不下去:“去天河吧,那里摔不疼。”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百年时光,星宿们都可以看到,在星汉银河的璀璨光华中,那个头戴芦花的小仙仆,背着精雕玉琢的小娃娃,捡起一粒粒的星沙。

“小星星,这个呢?”

小天狼星如果把头扭到一边,就是不喜欢,中意了,就吹个泡泡以示可以。蒹葭把星沙穿好挂在他的小**,亮晶晶的一条小银河,只属于天狼星的银河。而她,坐在一旁,哼着民谣,脸上带着甜甜的笑。

3

彼时,银白苍穹,日月星辰。

不曾想过最熟悉的风景,会交错成陌路人。

那是许多年后,已经归位的天狼星,望着苍穹,问:“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身边值班的星宿暗笑,你从小就在这吃喝拉撒,把银河污染够了,怎么会不熟悉,脸上却笑得一派和煦,淡淡道:“我们天生属于这里。”

天狼星点头,他是星宿,自当高悬于天。

那时,南宫井宿归位,忘尽前尘。他不会记得,有人为他做了一条小银河,为他包过各种口味的饺子,而他总坐在一旁,把面粉吹得到处都是,然后抬起惨白的小脸,眨巴着一双吃货的黑眼睛,奶声奶气。

“蒹葭,我饿了。”

那么理所当然,那个人也那么理所当然地溺爱他,抱着他,把他喂得圆滚滚,指着群星,告诉他,他将来会在那里。

小天狼星问:“蒹葭,你是哪颗星?”

“我?”蒹葭思考起来,她只是名小小的仙仆,“我不是星星。”

“为什么你不是?”小天狼星大惊,挂在她脖子上,嗷嗷大哭,“不管!蒹葭也要是星星,属于我的星星。”

长大以后,小天狼星早已忘了这些,他也不会记得,他曾一度拒绝归位,因为归位就要忘记。他真是个倔脾气的孩子,四宫二十七星宿轮番上阵,他不为所动,不归位就是不归位,直到蒹葭找上他。

“我不要忘掉你。”他还小,不懂忧伤,只是固执地重复这句话。

不知何时,他已经长成一个少年,眼眸如水,不染尘埃。蒹葭望着他,轻轻说:“若真的在乎,又哪会忘记?”

仙道讲究缘法,若有缘,就算千山万水,峰回路转,也会再见。

“小星星,你会忘记蒹葭吗?”

“我不会忘记蒹葭的。”

他这样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笃定。

然后井宿归位。南宫最明亮的星辰,在静谧的幽蓝天河缓缓升起,星光万丈。

蒹葭提着裙角奔过去,满心的骄傲,她那么兴奋,喊着:“小星星!小星星!”

回答她的是一阵冷风,狠狠把她摔在地上。天狼星居高临下,眼神犀利如刀扫过来:“现在的奴仆都这么不懂规矩?”

他是高高在上的星君,不会同一个奴仆过不去,只是出手教训一下,正要离去,蒹葭拉住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你不是我的小星星……”

她的小星星还是个少年,有点婴儿肥,喜欢撒娇,爱淘气,是那么活泼明朗的孩子,而眼前这个,无疑是英俊的,但脸上的线条如刀刻,眼瞳太黑,深不可测,还没走近,就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

“放手!”

天狼星皱眉,蒹葭也生气了,她气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着新归位的星君怒不可遏:“你这个骗子!小偷!把我的小星星还给我!”

结果可想而知,她受罚了。

4

在牢狱里,她碰到熟人,当初招她进来的面试官。

仙官改做狱吏,一见到她就特别高兴:“快贿赂我!快贿赂我!”

蒹葭在牢里包饺子,面粉混着眼泪揉成一团,仙官看得直皱眉头。饺子出来还是圆滚可爱,还做成小动物的模样,小天狼星喜欢新奇的东西,她就变着花样讨他欢心,做着做着就习惯了,习惯养成了就很难改。

仙官对着满桌的阿猫阿狗,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做祈祷状:“让我先降伏罪恶感。”

蒹葭夹起一头小乳猪往口里扔,报仇般地嚼着,嚼到最后眼泪掉下来。皮是苦的,心是苦的,她泪水涟涟问仙官:“我明明都这么努力地靠近他,为什么他还是忘了我?”

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又是如此。

那年,蒹葭是凡间的一根芦苇,萧瑟的秋,她是雪花的白,一簇簇柔软白花绽放在枝头,随风摇曳,不知忧愁地笑着。弱水少人烟,几百年来,她修得一点灵性,不懂得道成仙,就随着四季荣枯,仰望星河。

然后,看着看着,仰望成一个迷恋的角度,隔着天和地,她恋上一颗星。

小萤说那是南宫井宿,一旦出现,天下必有大乱,“是灾星,只会带来劫难,”“那他肯定很难受,”蒹葭有点心疼他,万物皆有使命,他也没办法的吧,“你真是无药可救,看吧,再看多久,也碰不到。”

大家都这样说,谁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他从天而降,烈火焚身,带着死亡般的绝望。

那是个星夜,天狼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绚丽的痕迹,倒在蒹葭面前。蒹葭去抱他,被他全身的火焰灼伤了手,火辣辣地疼,她却舍不得放手。男子很消沉,什么都不说,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证明他是天上那颗星。

她不分日夜地照顾他,而他安静地任她摆布,活死人般的存在。蒹葭问小萤怎么办,他翻了个白眼,“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先是恋物癖,现在又专门回收丑八怪,”“他不是丑八怪,”蒹葭同好友生了气,回头又积极准备年夜饭。

大年三十,他吐出一枚铜钱,手扼住她的喉咙:“连你也容不下我?”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冷厉无情,蒹葭却很高兴,挣扎着解释:“咳咳,吉祥如意……”

凡间有往饺子里包铜钱的习俗,能吃到是很喜气的。三岁小儿都懂,他却误以为是谋杀,他红着脸慢慢地把饺子吃完。这之后,蒹葭学着包饺子,热腾腾送到他面前。

她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对他好,日复一日,而他,直到最后,除了成就她包饺子的手艺,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死时,蒹葭守着,默默流泪,蓦地他睁开眼睛,轻声说:“如果有下辈子,我肯定会爱上你。”

蒹葭的眼睛亮了,他点点头,似乎笑了笑,来不及碰她的手垂了下来。屋内光芒突起,一颗明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绕着她转了一圈,飞向天际。

下辈子太久远,她等不及。告别好友来应聘仙仆,见是见到了,一个还在流口水的奶娃娃。没事,我会等,等到你长大,等到我们相爱,蒹葭坚信着,奋不顾身爱第二次。

“小星星,你会忘记蒹葭吗?”

“我不会忘记蒹葭的。”

她固执地相信他不会忘记她第二次,然后,他利索地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蒹葭还在哭,继续问:“卑微地喜欢一个人,全心全意对他好,有错吗?”

5

她只是爱上一个人而已,没有对与错,但他总那么随意地把她忘记。

蒹葭处罚结束,不再缠着天狼星,事做完了,就去银河捡星沙,一粒粒挑得很仔细。偶尔天狼星看到,会问同行的星宿:“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星宿摇头,又多舌了一句,“她是个傻子”。

是傻子,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从人间追到天上,多少年,等他成长,然后再将她遗忘。

天狼星想起她不可理喻地抱着自己,哭着求他把什么小星星还给她,也点头道:“世上蠢人总是多。”

星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井宿,这里谁都可以说她,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

星宿不再多说一句,倒是天狼星对蒹葭留了心。

他刚归位,做了几件天下大乱的事。朝代更换,日陨星沉,本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不过非议也不少,“井宿这次归位,戾气更重了”“什么星君,其实就是颗扫把星”,谁爱说就随他们去,他不在意。不过总能看到那个小女仆,维护的眼神,“乱说,职责所在,星君也是秉公办事。”

天狼星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听说你会包饺子?”

无论他是满身疲惫的男子,还是傲娇别扭的奶娃娃,到如今眉眼冷酷的星君,都喜欢她包的饺子,天狼星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真奇怪,我对这味道熟悉得很。”

“是吗?”蒹葭没回应,继续手中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捡星沙,”蒹葭抬头,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轻声说,“有人告诉我,星宿遗忘的记忆是散落在银河上的星沙,我把它们捡起来,拼回去,这样他就会记起我。”

“他肯定是骗你的。”天狼星好心提醒。

“我乐意,”蒹葭兀地生气了,站起来走到一边,“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力气,不让眼泪流下来,错错错,她的整个人生都是错的。她的爱算什么?他都不要了,散落在银河任人践踏。可她还在捡,那么多,数以万计地找寻着,亮晶晶的属于他们的回忆。

6

星沙捡到一半,星宿宫传来井宿被赐婚。

蒹葭呆在银河,手中的星沙散落都不自知,她跑去找他:“你不能成亲!”

“哦?为什么?”天狼星奇怪地看她,其实他对成亲没什么概念,不过上面做主了,他接受就是,至于和谁在一起,还不一样。他不懂情爱,举手间便是杀伐不断,看多了人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现实,也无心于此。

蒹葭厌极了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握着拳,有些歇斯底里:“没有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你以为你是谁?”天狼星皱眉,往外走,嘀咕一句,“真是莫名其妙!”

“别走,”蒹葭抓住他的衣袖,低头哽咽道,“明明是你先说这辈子会爱我的……”

“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对你这种人说——”

天狼星不说了,他看到蒹葭慢慢抬起头,她实在瘦得厉害,下巴是尖的,眼睛深深凹进去,却骄傲地望着自己,固执又尖锐:“我是哪种人?”

她自嘲地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手上:“我是哪种人?地位卑下,不自量力爱上你的人?”

滚烫的泪如燎原的火苗,瞬间焚烧整个平原,然后把灼热的温度一直传到心底,炙热得让人心疼,天狼星害怕这种莫名的感觉,他抽开手,匆匆离开,只留下一句:“那是你的事,本君忙于祸乱苍生,无心小情小爱。”

那是她的小情小爱,不关他的事。蒹葭站在原地,手心空****,她发觉她一世三生的追求都是浪费,连眼泪都是自取其辱。她默默走出星宿宫,想起很多事,很多人问她,他都烧成那样,又丑又残的废物——

“你喜欢他什么?”

“我爱他七月流火,至死方休的追逐,我爱他玉石俱焚的绝望,体无完肤的情伤。”

初见时,他陨落人间,意识模糊中,问她:“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你?”

她知道他要见的不是她,可还是爱上,像个小偷,爱上他的爱,他的所有情深,然后懵懵懂懂,学他赴汤蹈火。可她终是个小偷,他不爱她,他忘了最初爱上的人,也不爱任何人。

蒹葭站在一望无际的银河里,不哭不泣。那么多星,没有一颗属于她。

7

蒹葭向天狼星请辞,她要回到人间,不做仙仆了。

天狼星利落地批准了,觉得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倒是她先开口,恭敬有礼。

“星君能陪我走一走吗?”

他们去银河,她陪他度过几百年时光的地方,只是那时,他是小星星,如今他是天狼星,而她终究要离去。什么都变了,千百年不变的是幽蓝银白的星空。蒹葭就站在这片星光璀璨的地方,叫他名字。

“小星星,我要离开你。”

“我不是小星星。”

“你是,你只是忘记了,”蒹葭继续说,语气很平静,“我回去后,不会再想你,我要嫁给小萤,他一直在等我。小萤是萤火虫,也会发光,虽然比不上这里的星宿,不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小萤是谁?”

“对了,你也忘了小萤,小萤就是那个和我通信的朋友,”她想到什么,微微笑了,“你以前最讨厌我给他写信,要让你看到,你准闹别扭不吃饭,嘟着嘴在一旁生气,说蒹葭不疼你了。”

天狼星脸红了,瞪起眼:“本君才不会!”

“你会,你以前就是这样,还是个爱哭鬼,一找不到我,就坐在地上哭,等我回来了,又不让抱……”

她想起那个身上总罩着一层星光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眼睛水汪汪的,鼻尖红红的,背对着她,“我最讨厌蒹葭了”“蒹葭不要我,我也不要蒹葭”,那时,他总是挂在她脖子上,大一点就牵着她的手不放,他还说,蒹葭,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以后你就住在天狼星上……

那么多事,那么多情,唯有她记起,而他散落在天际。

蒹葭望着面前的男子,张开手,是颗闪烁的星星,并不完整,但光芒很温暖。

传说,星宿历劫归位,都会忘记前尘,他们的记忆则散落在银河,随日月星辰闪耀光辉。

“我把你最初的感情还给你。”

她寻遍整个银河,找寻的是当初让他陨落人间的记忆。

时间过去那么久,它们沉寂在银河的角落,孤独地被遗忘。她一粒粒找回,拼凑在一起,如同握着整个世界,握在手心。蒹葭把小星星放到他手心:“我没看,这是你的记忆,只属于你。”

天狼星无措地望着晶莹剔透的星星:“那你呢?”

“我?”蒹葭微笑地望着至爱的男子,她全身发出淡淡的光芒,幽幽的深蓝色,那么忧伤那么深沉。光慢慢剥离抽出,破碎成一粒粒的星沙,环绕在她的身侧,陪着主人无声低泣,空气中肆虐着最后的温柔。

蒹葭手一扬,那些难过的回不去的时光,那一粒粒幽蓝色的星沙,下起一场华丽无双又绝望到极致的流星雨,划过整个天幕,绽放在星空,散落在银河。两人在这记忆编织成的星雨中,凝望,遗忘。

“而我将遗忘你。”

亲爱的小星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总是那么彻底地忘记我,这次,换我遗忘你,不再奢望你的星光,回归我的平凡。

我忘记你,也忘记整个银河的孤寂。

8

蒹葭走时,只有仙官送她。

万年娃娃脸的仙官说:“有空再来玩,我会想你的。”

“是想我包的饺子吧?”蒹葭笑得很调皮,忘了他,她重新变回那个单纯快乐的女子。

“喂,我才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仙官抗议,蒹葭摆摆手,走出天门,身后的一切,与她再无关系。

仙官转身,瞥到一旁掩住身形的天狼星。一夜之间,他变成个憔悴的男子,望向远方,眼神似仙界不变的雾气,白茫茫的空**。

“她不记得你了。”

“我知道。”

她在他面前亲手剥离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有些人,总是能温柔得那么残酷。星君的眸里有泪光。

八卦是一切无聊人士的调剂,仙官忍不住问。

“你想起多少?”

“我?我想起我爱过一个女子……”

他爱过一个女子,银河里的一颗小星星,很渺小,连名字都没有,懵懵懂懂,总围着他转。别人都惧怕井宿一身的凶煞之气,唯有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就算被赶走,也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眸里没有恐惧,唯有亲昵。

她真是傻孩子,不懂跟着他没有好下场。他第一次坐下来,认真严肃地和她讲,灾星井宿的使命,杀伐战祸,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她却眨眨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是你。”

千万年的孤寂,因为她一句,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南宫井宿恋爱了,他没恋爱过,她亦是第一次,谁都是小心翼翼、满心情意,为彼此掏心掏肺。太过甜蜜的开始,直到她无故病倒,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他去找人帮忙,谁都帮不了他,只给他一句。

“你是井宿,主掠夺。”

掠夺生命,掠夺爱情,掠夺所有。不该爱的。天狼星不再见她,无论她怎么求怎么说,都不再相见。直到他听说,她陨落了,从天而降,带着视死如归的绝望彷徨。她死了,他去人间,只看到一块黑色的礁石,矗立在蓝色的汪洋中,保持一个回首的姿势。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不能在一起,起码在同一片星空。直到千百年过去,他才明白,真的太孤寂了,怕寂寞,怕曾经的回忆,明明那么努力地靠近,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局?

南宫井宿陨落时,从没有想活下去,他一心求死,所以在烈火焚身时,会问出那一句,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你?他陨落,只为一个再见她的可能。

“你喜欢他什么?”

“我爱他七月流火,至死方休的追逐,我爱他玉石俱焚的绝望,体无完肤的情伤。”

他不是不爱,只是他曾经的爱都已经燃烧焚尽。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那颗不完整的小星星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天狼星握着它,喃喃自语:“其实我记得……”

9

他记得,什么都记得。

当年他陨落人间,就料到会有星宿归位的一天。他不怕前尘忘尽,只怕再爱上,他是天狼星,爱别离,求不得。他怕命运再轮回一次,所以在陨落时,曾在银河许过咒誓,若井宿归位,不是前尘尽弃,而是重拾旧事。

白驹过隙,千年孤寂,他一样都没忘。

前一世逃离背弃的爱,人间消沉绝望的等死,再到这辈子执手的亲密,他都记得,牢牢印在心里,他知道有个人在等他,从人间追到天上,一世三生的痴迷。可是他不能爱,不能回应。他是井宿天狼星,主掠夺。

他会夺走蒹葭的一切,像夺走曾经爱过的女子一样,夺走她的微笑,眼泪,直至生命。星宿归位时,没人知道,天狼星对着银白星河,诅咒命运;没人知道,他推开蒹葭,指甲深深陷进手心。

明明很在乎,却装作陌路,他像个旁观者,灵魂脱离肉体,看着自己狠心说出一句句言不由衷的恶语。一次次的漠视,一次次的逃离,让她从满心期待到心字成灰。

“那你呢?”

“我将遗忘你。”

没人知道,她的记忆破碎成星沙,洒落天际时,他的心也碎了一地。

只是再也没人帮他拾回,曾经有个头戴芦花的女孩跨越整条银河,为他找回最初的记忆,去成全她的得不到。如今他们终于形单影只,天上人间,各自背离。天狼星看着小星星,合上手掌。

“她嫁给其他人,会幸福的。”

“既然你早有决定,为何在人间又许她承诺?”

为什么?因为她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无法漠视。他快死了,就随口说了一句,不料她就记在心里,天狼星摇头:“我料不到她的执着。”

“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仙官静静地凝视面前的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什么都算到,那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爱的女子坠落人间,流过一滴泪,那滴泪承载着她所有的情和伤,落在一片芦苇地,掉进一个叫蒹葭的女孩子心里。”

他爱的,他恋的,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前一世他不敢爱她,这一世他伤透她的心。算得到轮回,却算不出因果,是谁把流年逼成宿命?天狼星震惊在原地,原来她不是执着,只是爱他成了本能。

仙官离开,交错时,淡淡地问了一句:“她从不怕因你一无所有,你又为何总是畏畏缩缩?”

10

天狼星再一次降临凡间,正是秋日。

萧瑟的黄同鲜艳的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没走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坐在弱水旁,对开得正茂盛的芦花坐了一天,从喜气冲天到夜阑人静。

她说到做到,嫁作他人妇。

后来每年的这天,他都会下凡。三年后,他在弱水边见到一个小女孩,长得和她很像,小胳膊小短腿,爱闹腾。小丫头不怕生,玩了一会儿,耐不住好奇跑过来,大眼睛一闪一闪。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天狼星指了指那片芦花。

她老气横秋,“那有什么好看的?”

“你仔细看,很美的。”

“是吗?”

小丫头歪着头,坐在身边陪他,直到她娘亲过来。她没怎么变,鬓角别着一簇白色柔毛的芦花,感激地笑了笑,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带走小丫头,没有回头。

她真的不记得他了,天狼星笑了笑,对自己说,这样挺好。

时光来复去,岁月又荣枯,唯有那片星空不会变。只是在无边的苍穹,星宿们会看到那个满面风霜的男子日复一日,在幽蓝色的银河里捡起一粒粒星沙,找寻着什么,就像曾经有个仙仆做过的。

他们说,他要找回她的记忆,找回那滴承载前世今生所有情伤的泪水。

却无人知道,他一次次捡回星沙,拼出一滴晶莹透亮的眼泪,放到手心,轻轻地亲吻,然后张开手掌,等一阵风吹过,下起一场炫丽的流星雨,星沙划过他的脸颊,留下斑驳的泪。周而复始,没有目的。

“为什么放手?”

“我去找她时,看到她在笑,不知忧愁,很快乐。”

我做的,我想的,不过要成全你的快乐。她是这样,他也一样,天狼星又一次把那滴泪洒向天际:“或许,我不能求得十全十美,却可以为她守住这片星空。”

忘记,也许不是坏事,不管你有没有想起,我都会永远在这等你。

天狼星笑了笑,其实,等一个人,没那么苦。

她忘记他,忘记所有的孤寂,留下整个银河的泪迹,而他,留在原地,守着回忆,想起那年,他还小,爱玩好动,嗷嗷去抓她做的小银河,而她,坐在一旁,悠悠唱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