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拉姆·多多遊行人間三部曲

遠方的nobody先生,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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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我剛剛完成一天裏的最後一門功課,就聽到樓下的擾攘聲。有一個人用中文大聲說道:“我不是要見他,我就是想把這些東西給他看看,看到這個他就會知道我到這裏來有多麽的不容易了!”接著聽到古沙喇嘛的聲音,一直說著不行不行的,而那位先生不依不饒,一定要將一些什麽東西交給寺廟的住持。我心想一定是古沙喇嘛中文不太好,跟他解釋不清楚,所以就起身下樓去看看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

到了樓下,我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手裏拿著一封信、一些照片還有一盒包裹著的東西,就走向前去跟他說:“你跟這位喇嘛說沒有用的,他隻是這家旅館的負責人,如果你有東西要交給住持,你可以去找喇嘛突丹預約一個私人接見的時間,或者明天下午過來,明天是住持的公開接見日。”

那位先生看上去還是很激動,他不停地說:“我不是要見住持,我也知道見不了,我就隻想讓他看看這個,他看完這封信就知道我來到這裏有多麽的不容易了,我很不容易的,你知道嗎?”

當時我心裏想著,誰都不容易啊!但嘴上隻能勸他明天再說,因為實在是很晚了,在寺廟裏麵爭執這些也不好。那位先生最後悻悻地離開了。我一邊回房間一邊暗自覺得,來這裏的真是什麽怪人都有啊!

第二天,我端著午餐來到在旅館餐廳外的門廊,挑了一張沒有人的桌子坐下。剛坐下沒一會兒,那位nobody先生端著炒麵向我走過來,看上去比昨天晚上平靜多了,他很有禮貌地問我:“我可以坐在這裏嗎?”“當然可以。”坐下後我問他:“東西交給住持了嗎?”他說:“已經交上去了。”我很好奇,那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那位先生好像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他說那是一封信,上麵寫了他是怎麽賣掉房子和一切財產到了拉薩,在拉薩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從拉薩是可以去尼泊爾的,他就買了車票到了尼泊爾。在尼泊爾又遇到一些人,他們跟他說“你可以去印度啊”,於是他又買了飛機票從尼泊爾來到印度。到了印度有人跟他說菩提迦耶那邊有法會,他就坐著火車去了菩提迦耶的金剛座。到了金剛座有人告訴他還可以到印度北方的山上去,見見更多的高僧大德,而他根本不知道這些高僧大德都是誰,但他還是來了。他告訴我,他連日常用的英文都不會,說罷還拿出了一個筆記本。我打開一看,全都是手寫的一些簡單單詞的中英文對照,例如男廁所、白開水、火車站、飛機場、米飯等等。他說這是他沿途認識的一些懂中文的西藏人幫他寫下來的。

但最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先生禮貌地告訴我,他是一名精神病人。我聽到這個的時候整個人愣住了,一邊喏喏地點著頭,一邊腦子裏麵迅速地分析著,一個正常人不會說自己是瘋子,但是一個瘋子就更加不會說自己是瘋子了呀!最後隻好盡量保持禮貌地對這位先生說:“可是我根本看不出來啊。”他說他現在已經好了,不過他認為他原來也沒有病,但是他的媽媽兩次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們都認為我的想法很不一樣,其實我覺得隻是他們不了解我。”

“那你恨你的媽媽嗎?”

“我不恨她,因為她是我的媽媽呀,她對我做的一切我都不會恨她的。她給精神病院打了電話,他們就來把我綁走了,我現在還記得,我清楚得很,我在醫院裏,就是那種小小的單人房,穿著那種把你綁起來的衣服,然後給我打各種各樣的針,還要吃藥。他們以為我不清醒,可是我都很清楚的。但我也不恨那些醫生,那裏是精神病院,他們在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這是很正常的。”

聽到這裏,我已經很訝異了,心裏覺得這位先生真的太神奇,他似乎不像我們“正常人”一樣有著那麽強大的自我,他相信處在某一個環境的人就會做出與此環境相適應的事情,那些事情沒有對錯,哪怕這些事情傷害了他。

他又告訴我,後來他出院了,他的父親安排他到一個銀行工作,還分了房子,一切都很好。不過有一天,他決定這一切都不要了,至於為什麽,他好像告訴了我,但也許是因為理由太奇怪,我沒有記住。後來他在重慶認識了一位出家人,讓他去拉薩,於是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旅程。別人總愛問他:“你一個人什麽都不懂就這麽出門,你不害怕嗎?”他跟我說:“我就告訴他們,我不害怕,我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我害怕什麽。我,就是那麽一點點的小東西,什麽都不是。”他很努力地用手指尖比畫著那一點點的小。我幾乎沒有機會插話,他一個人自顧自地述說著,但是看著他認真又無畏的神情,我覺得自己很慚愧:為什麽我要把自己那麽當一回事呢?如果我什麽都不是,那該多自由啊!

直到他說出那一番話,我終於確認,這位沒有名字的先生,一定是菩薩的化現,要來給多多一次棒喝的。

nobody先生講完了他離家出走的過程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麽,露出了很生氣的表情:“你知道嗎?有的人他真的很壞啊!他就是想蒙你、騙你。不過我這麽說,你要知道,我是個精神病人,這些景象可能隻是在我自己的腦子裏的,人家不一定是這樣的。我在尼泊爾和印度都遇到過很多壞人,他們真的很壞。不過我是精神病人,也許他們不是真的壞……”

他反複地抱怨著,時而憤怒,時而委屈,時而無奈,但是總忘不了強調這一切很可能隻是他那個“不正常”的腦子裏的幻想,事實有可能不是那樣的。我看著他,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輪回裏的大瘋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從來沒有懷疑過一切顯現的真實性,我總是認為事情的全部就是我所感知到的那樣,我總是深信那些傷害我的人骨子裏就是個壞人。可萬一不是呢?萬一那一切不過是一個得了無名大病的病人腦子裏的幻象呢?天啊,我竟遠遠沒有一個精神病患者清醒!

最後,nobody先生吃完了他的炒麵,發完了他的牢騷,就走向了寺院的大殿,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久久回不過神來。坐在旁邊一桌的是一個台灣人和他的西藏導遊,那個西藏人帶著幾分同情對我說:“那個家夥可真能說,你還真有耐性啊!”我轉過身大聲告訴他:“我覺得,你說的那個家夥是個大菩薩!”

一個月後,在德裏的一條街上,我又遇到了nobody先生,他正在那條擁擠的街上遊**,我驚喜地走上前去問:“你還沒有走啊!什麽時候回國?"nobody先生說:“我決定留下來了,我報了個英語班。”“真的?你的簽證不是快要到期了嗎?”“是的,我打算一直在印度待下去,護照我不要了,這沒什麽的。”“祝你好運。”“謝謝。”

勇敢的nobody先生,謝謝你給我帶來的啟示,願三寶永遠照看你,你在遠方要保重!

2008年4月30日書於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