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拉姆·多多遊行人間三部曲

舍身崖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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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往北,大約四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到達一個叫作南摩布達的地方。南摩布達,是尼泊爾的三大聖地之一,據佛經記載,當釋迦牟尼於過去世,尚在修持菩薩道之時,曾為王子,名叫摩訶薩青。在南摩布達這個地方,王子摩訶薩青為阻止饑餓的母虎吞食自己所生的幼虎,發大慈悲大無畏心,舍自身血肉以喂養母虎,並因此圓滿了布施波羅蜜。

尼泊爾有三座最殊勝的佛塔——滿願大塔:夏絨卡秀;自生寶塔:斯瓦揚布;舍身崖大塔:南摩布達塔。其中位於南摩布達的舍身崖大塔,據說就是用王子摩訶薩青遺留的頭發、骨粉,混合泥石所造。

然而在到達南摩布達之前,我卻並不了解這一段典故,隻是因為剛剛認識的一眾尼泊爾朋友都要上山參加一場大型的法會,而我由於簽證的原因必須在尼泊爾逗留至少一個月,所以便隨朋友們一起上了山。沒想到,到了南摩布達的創古寺,就被寺廟的莊嚴清淨所吸引,又喜極了山上的僻靜與孤絕,決定留在寺廟,一住就是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我每天用大概十二個小時待在佛堂裏做佛法上的修持,以至管理寮房的僧人以為我早已經離開,某一天很負責任地,將我寮房外的衛生間上了鎖,熱水閥也關閉了。我卻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並沒有向任何人去反映,隻是每天跑到別的樓層去洗泠水澡。二月的尼泊爾,山上的水可是徹骨的冰涼,竟也咬緊牙關傻傻洗了大半個月。

直到一個月接近終了,快要下山重回印度,我又想起了剛上山時認識的德國朋友凱特。第一次見到凱特,是在寺廟的齋堂排隊用餐的時候,身材魁梧的他,人卻溫和有禮。攀談之下得知,凱特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另一座山上,從寺廟的屋頂就能遠遠地看到他隱居的那座山,因為聽說南摩布達有殊勝的灌頂法會,他專門前來參加。當時曾經答應凱特的邀請,要去他的閉關房處看望他的,我希望能在下山前實現自己的承諾。

在寺廟的唯一一家雜貨店裏,我買齊了牛奶、鹽、糖、麵粉等生活必需品,請了一位年輕僧人帶路,便徒步向著東北邊的山頭出發。那一片靜修的山林屬於著名的雪謙寺所有,與我所掛單的創古寺相隔大概不到十公裏,穿過一個村莊、一大片梯田和一片樹林就到了。偉大的修行者頂果欽哲仁波切的閉關房就在這座山上,再往深處走不多遠,就是傳奇人物馬修的閉關房。

馬修·李查德(Matthieu Ricard)1946年出生於法國上流家庭,父親是哲學教授,母親是鋼琴家,舅舅是法國著名的探險家。馬修於巴黎巴斯特學院畢業,在諾貝爾獎得主方斯華·賈克柏(Fra?ois Jacob)的指導下,於1972年獲得生物博士學位。馬修在年輕時才華橫溢,除了跟諾貝爾醫學獎得主一起研究生物基因族譜,同時也專精於生態攝影、鳥類生態學、天文學、帆船、滑雪等。但當他26歲時,他覺得擁有各種藝術或科學才華並不能帶給他滿足,反而是像金恩博士或甘地那樣能關懷、啟發、改變別人的人,才是他所仰慕的。因此在1972年,馬修決定遠離熟悉的家園,遷居到喜馬拉雅山地區,開始跟隨西藏的佛法大師學習佛法。馬修先後居住於印度、不丹和尼泊爾,向康居仁波切、頂果欽哲仁波切等大師學習佛法,1979年出家,正式成為僧人。

可惜當我到達的時候,馬修並不在,隻好在他簡樸卻整潔、精致的寮房外,於門廊處盤腿靜坐半晌,默默表達我對這位修道者的敬意。

離開馬修的寮房,在輾轉山路中又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就看見了朋友凱特的紅色房頂。隻是走近之後,發現屋裏屋外,遍尋他不著,我和小僧人呆站在院子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猶豫時,看到凱特從房子後麵的一個大棚子裏鑽了出來,手裏捧著一隻大水瓜——原來那裏是他自己搭建的種菜大棚。看到我們的到來,凱特又驚又喜,趕緊拿了一把小刀在院子裏割了一把檸檬草,為我們煮起了自製的花草茶。

於是三個人,捧著茶,坐在院子裏的草席之上,曬著尼泊爾二月的和煦陽光,我們有了一個下午難得的閑適時光。閑談中,凱特告訴我,在離開德國之前,他是一名外科醫生,假如他留在德國,如今大概可以賺到一百歐元的時薪。他還告訴我,早年他剛住到山上來的時候,尼泊爾的政府軍和毛派一度關係相當緊張,為了掃**毛派的遊擊隊,政府軍的直升機經常在附近山頭盤旋,不時會有子彈自直升機上往下掃射,擦過他的屋頂。就算現在沒有了流彈的威脅,山豹、山貓還是會不時地光臨,把他好不容易種下的莊稼給糟蹋個遍……不知不覺,就在這間山中小屋裏,凱特已經深居了整整十年,荒僻之中自給自足,危機之中自處自若,寂寞之中自省自覺。

我問他,你害怕過、後悔過嗎?他笑了笑,告訴我——

來這個地方之前,我曾經獨自一個人在印度的一個山洞裏麵閉關。有幾天,每到晚上都能聽到奇怪的沙沙的聲音。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到洞口外查看,竟看到洞口之外不遠處的草叢裏,趴著一隻比我的個頭都要大的鱷魚!我當場嚇得汗毛倒豎,回到洞中徹夜不敢睡。如此幾個晚上,我被自己的恐懼折磨得筋疲力盡。終於,我對自己說:“你要不就選擇留下,要不就選擇離開,不要在猶豫和恐懼中把自己耗盡。”最後我決定留下來,於是,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我睡了人生中最香、最沉的一覺。

最後他對我說:“無論你要做什麽,身處何處,都一定有著各種的不適,一定要麵對或深或淺的恐懼,無論多複雜的狀況,你需要麵對的也隻是兩個簡單的選擇而已:yes or no.任何一種選擇都造就了你的人生,但是不做選擇,隻會消耗你的人生。就是這麽簡單。”

“就是這麽簡單”,舍身崖之遇,一個舍棄俗世的修道者,對我說出了他修持半生的領悟,而我,需要用整個一生去實行。

2010年2月11日書於加德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