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拉姆·多多遊行人間三部曲

人山人海,相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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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是你控製對方的理由,

愛,是你改變自己的動力。

薑靜:

我來到菩提伽耶已經快兩個月,和往年相比,今年大概是在此地逗留得最長的一次了。你以前總是問我,為什麽要一次次反複地前來這個地方,那是因為菩提伽耶對於我們佛教徒意義非凡——

兩千五百多年前,摩伽陀國的釋迦族王子喬答摩·悉達多,被生、老、病、死的生命現象所觸動,引發了對生命本質的反思,由此深切體會到了繁華欲樂的短暫與虛幻。悉達多王子二十九歲那年,毅然選擇了出家,這是對他以往生活的徹底告別,他放棄了王位,放棄了家庭,放棄了世人夢寐以求的奢華享受,開始了一無所有的修道生涯。

悉達多出家後,遍訪當時印度各個門派的修道者,曆經了六年苦行,種種磨難,但最終因為發現這些修行方法,都非究竟的解脫之道,而放棄了極端的苦行。悉達多沿著尼連禪河逆流而上,最後來到了位於菩提伽耶的一棵畢缽羅樹下,跏趺而坐,寂然不動,他開始真正地逆溯生命輪回之河流。

悉達多以禪定之力,深觀生命的緣起,直探源底,找到了輪回的源頭——無明。當悉達多衝破了無明惑障,以諦實之語宣布:“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他是在向宇宙蒼生宣告,他發現了生命潛在的覺悟本質,一切眾生都擁有解脫的力量。悉達多因此被世人尊稱為覺悟者——佛陀。而曾給予悉達多庇蔭的畢缽羅樹從此被稱為“菩提樹”,即“覺樹”之意。

在佛陀成正覺後約兩百五十年左右,孔雀王朝的君主阿育王來此朝聖,於菩提樹旁建了一座塔寺,名為正覺塔。正覺大塔亦經曆了幾番興廢,相傳12世紀末,印度的回教勢力興盛,對其他宗教多加迫害,宗教場所也被破壞無遺。菩提迦耶的正覺大塔原本也無法逃過這一劫,當時的佛教徒為了保護大塔不被破壞,聚集了所有能找到的人,搬沙運土,在一夜之間,用土石將整座大塔掩埋起來,變成一個大土丘。直到1881年,考古學家康林罕根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重新挖掘,才使得大塔重見天日,震驚世界。

如今的正覺大塔禪修園修葺一新,綠樹與塔林相映,在主塔身之外有三重外圍,每一重都是可以圍繞大塔行禪的步道,越是內圍,則越是擁擠,若是在不炎熱的冬季,這裏甚至可算是接踵摩肩了。

但我仍喜歡每日來到正覺塔下轉繞,喜歡聽各國信徒用不同的語言誦經,梵文、巴利文、藏文、中文、泰文、日文、越南文……我也喜歡接觸來自不同佛法傳統的修行人,上座部、大乘、金剛乘、出家僧侶、在家居士、遊方的瑜伽士……當這些曾經被貼上不同名詞標簽的人們,一個個活生生地、可知可見地就在你身邊,當他們由抽象的、帶著評判的概念,變成了具體而真實的存在時,你會開始了解彼此之間的不同,而這些不同又是那麽平等,因為這裏是所有朝聖者的異鄉,人潮之中你不再屬於任何一個主流,你沒有可以執持的標準,你不站在任何一個既定立場上評價他人。

這種異鄉之感,這種“少數派”立場,反而開啟了我的孩童之心——全然接受,沒有評判,人山人海,相見離開。

短暫的離鄉,來到佛陀告別輪回的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對以往生活的短暫告別。很多人選擇以朝聖的方式去探尋內心,或者修行,我猜想,因為朝聖是一個很外在的出離過程。在我們熟悉的環境裏,真正的自我會被朋友、家人、社會的價值體係、自身所承擔的社會角色等所壓抑,甚至淹沒。當我們置身於一個陌生的聖地,當我們遠離了熟悉的環境、語言、社會形態、人際關係,我們不再被過往的一切束縛,就有一個機會為自己鬆綁,有機會瞥見自己真正的需要。若能從外在的出離帶來內心的出離,那就達成了真正的朝聖。否則朝聖就僅僅是旅遊觀光、獵奇,甚至隻是宗教狂熱罷了。

如果能夠以這樣的角度去看待朝聖,那麽能不能去朝聖反而不重要了。在日常生活中,隻要我們能明白出離的本質,就依然可以“出離”堅固的自我及價值體係。就算哪兒也不去,我們仍然可以試著在心裏創造一點空間,遠離外在世界貿然加諸於我們的標簽與要求,放下這些外在的參考點,努力生發出足夠的勇氣和意願去反觀自我,聆聽內在的聲音。這樣,我們便已經是這世間的行者了。

所以我深刻地知道,唯有將這“孩童之心”帶入整個生活,從異鄉帶回原鄉,方才是每一次朝聖的真正意義所在。

很多次,我都在正覺塔下祈願,願我能夠在對待親友、眷屬的時侯,有著對待陌生人一般的寬容——理解他們因不同的生活經曆而擁有不同的生命品質,容許他們因各自的因緣習氣而有著不同的性情喜好。

很多次,我都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我和生活裏的有緣人之間存在的親疏關係,而忘記其實對方始終是一個需要一直被尊重的獨立生命體。

很多次,我都默默告誡自己,愛,不是你控製對方的理由,愛,是你改變自己的動力。

若能有更為廣闊的時空觀念,我就應該知道,那穿行於我生命中的每一個眾生,我們都曾在宿世之中,彼此相屬,但從未能天長地久,再深的執念,如今都隻是一份隔世宿緣罷了。

在這個地方,我寫下過一首詩:

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孩子

請讓我也這樣喚你:

我的愛人

我的愛很少很羞澀

隻夠在日出之前說唯一的一遍

我的愛也生疏

還沒有被歲月驗證過呢

幸好

我們的生命也不長

短到可以一再地相遇

一再地遺忘

但願以這冷峻的清醒,承載我更為深廣、不加占有、無所期許的愛。也但願你,早日具足勇氣,愛他人,愛自己。

多多

2012年1月26日於印度菩提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