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吳自牧將“燒香”“點茶”“掛畫”“插花”稱為四般“閑事”,其中的“掛畫”體現了文人雅士的最高境界,掛畫不僅使人悅目,更使心靈獲得滿足。相傳掛畫源於品茶時的茶座旁關於“茶”的相關畫作,到宋代時,發展成為卷軸畫。宋代趙希鵠《洞天清錄》中“掛畫”篇講述了文人掛畫的方式以及它的日常保養方式。
冷枚,清代宮廷畫家,經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帝王,“工丹青,妙設色,畫人物尤為一時冠”,畫人物時常點綴屋宇器皿。冷枚於康熙朝中期開始在畫院供職,直到乾隆七年還在畫院。他主張將中西方繪畫融合,講究透視寫實。雖在雍正朝時不受青睞,但康熙和乾隆時期在宮廷大型創作活動中卻受到重用。冷枚畫中的女子,其身份大多是宮中妃嬪、公主及王侯仕宦家的夫人小姐,其中流露的氣質,既富貴又清雅。他的《春閨倦讀圖》繪一仕女身著淡青色衣裙,右腿蜷在繡墩之上,左手執卷,右手托著香腮。圖中仕女閨房中的陳設物品看似簡單,但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顯示著主人的身份與情趣。女子身下的繡墩為陶瓷製品,上麵有著清晰可見的開片,桌麵嵌著天然紋路的石板,根雕的木幾上麵放著玉壺春花瓶、胭脂盒、香爐及箸瓶,女子身後牆上掛著一支長笛、一幅掛畫,女子身著旗人服飾,高挽著發髻,衣飾精美。此時的她在閨房內讀書,姿態優雅婀娜,有著大家閨秀的風範。
清 冷枚 《春閨倦讀圖》
試想在幾百年前春日裏的一個午後,女子手裏拿著書卷,或許是春日裏的陽光令人犯困,她並未將目光放在書卷之上,另一隻手托著下頜,正在沉思,那此時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再來看桌上的半隻藍色匣子,隻見上麵寫著“媛詩歸”,由此推斷,女子手裏的應該是一本叫作《名媛詩歸》的書籍。再細細地看手卷上的字跡,內容應該是:“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詩字裏行間表現出了女子對情郎無限的思念。再回到畫麵上來,畫裏的女子應當是在看到這首詩時,引發了共鳴,想起了自己的愛人,顯得心事重重、落寞悵惘。
此時或許女子輕歎了一聲,引得腳邊的名貴小狗雙耳豎起,回首張望。它或許也想看看是什麽引得主人歎氣。畫中的女子嫻靜優雅,與小狗的靈動相映襯。冷枚兼工帶寫,並運用了透視法則,創新性地將中西方的繪畫技法相融合,畫麵既細膩又寫實,可算得上是無一處枉添。
女子身後的掛畫所畫內容應為“寒江獨釣”,這幅畫的右上方有冷枚自識“甲辰冬日畫”“冷枚”鈐印兩枚,但已模糊不清。掛畫描繪著冬日裏,浩淼江河之上,駕著一葉扁舟,天空與水麵相連,遠景山峰高低起伏,被白雪所覆蓋著,稍近一點的洲渚邊生長著水草。左下角的蘆葦也被積雪壓得彎曲,蘆葦的刻畫由近到遠有著虛實的變化。蘆葦叢掩映著一尾篷船,船舷掛著魚簍,魚簍裏的魚兒似乎在掙紮,弄得水波漣漣。船上一老翁戴著鬥笠,身穿蓑衣,獨自在這風雪之中垂釣,聚精會神地盯著水麵。老翁在這寒天裏依然精神抖擻,不被這風雪侵擾。
《春閨倦讀圖》(局部)
《弘曆是一是二圖軸》(又名《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軸》《弘曆鑒古圖》)表現乾隆皇帝一邊執卷閱讀,一邊鑒賞古物珍寶的情景。此畫記錄乾隆鑒賞古物的“日常”,蘊含著乾隆皇帝獨特的藝術品位,他坐在畫像之前,又被畫師記錄在畫上。乾隆喜歡讓宮廷畫師畫自己,穿著各種服飾。身為皇帝,每天有許多的政務需要處理,不能像普通人一樣隨時都可四處遊曆,每天都有無數的奏折需要批閱,無數的“會議”要開,更有無數的人等著他下達指令,他很少有屬於自己的時間。這天他在將政務都處理完畢之後,終於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鑒賞古物。
畫上的乾隆皇帝坐在自己的書齋案卷旁,身穿漢人服飾,正在鑒賞四周擺放著的各式古玩奇珍,一小童子在旁服侍。身後的山水屏風上掛著一幅與羅榻上坐著的乾隆皇帝一樣容顏的畫像,構成了一幅“畫中畫”。這幅畫的創意與構圖並非原創,而是來自乾隆皇帝很喜歡的宋代人物冊頁。宮廷畫師將屋內的陳設變成了乾隆皇帝的“日常”,乾隆皇帝“變身”成為一個漢人文士。乾隆即便身為皇帝,卻不能穿上漢人服飾,所以他在畫中完成了“變裝”。類似這種的“變裝”乾隆進行了很多次,現存的畫作中,他“變成”了菩薩、隱士、農人、遊人,甚至是外國人,從另一個角度體現了乾隆皇帝的喜好。
清 佚名 《弘曆是一是二圖軸》
一個閑暇的午後,乾隆坐在一張圍榻上,左手拿書,右手執筆,右腳褪去鞋子,腿盤在榻上,轉頭偏向右側,觀看著雙層書桌上的古物。右手邊的童子正用瓶壺給乾隆斟茶,長方書桌上擺放著乾隆平時使用的器物:茶碗、硯台和水洗。乾隆目光停留在右側的雙層書桌之上,底層放置著書籍卷軸,上層擺放著幾件古玩。畫麵左側有著與這個雙層書桌對稱的獨腿葵花式圓麵挺桌,上麵擺放著各種古玩奇珍,雖擺放隨意,但每種器物又被精心照料著,每個珍玩下都有量身定製的底座。前方的香爐也配六足圓香幾。屏風兩側擺放著方幾,左側陳設著新莽嘉量,右側則是明朝宣德時期的“青花梵文戟罐”。整個畫麵中的古玩奇珍可以說都是寫實的。2019年故宮博物院的“幾暇怡情——乾隆朝君臣書畫特展”,從故宮館藏的藏品之中遴選與畫上相似的家具和文物進行了“原景”重現。琳琅滿目的藏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乾隆皇帝的收藏愛好和生活情趣。
榻上的乾隆執筆若有所思,姿態舒適,神情放鬆。乾隆身後巨型四王風格山水畫屏風上懸掛著一幅同樣容顏服飾的半身畫像,榻上的乾隆偏頭向右,掛畫中則是向左,兩個形象仿佛是經過“水平鏡像”一般。畫的右上角有乾隆帝親筆禦題:“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落款:“養心殿偶題並書。”乾隆皇帝由題字發問:“畫像之上的我和現實的我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哪個為真哪個為假?”這幅畫不僅充滿哲學韻味,還表達了乾隆的統治觀念。真實與幻象的交織,使得畫作更添神秘之感。
張訓禮的《圍爐博古圖》表現的是文人們在露天場所之中圍案據幾鑒賞掛畫的場景。筆致恬雅,令人舒暢。畫麵表現的似乎是冬日的情景,庭院裏鬆柏綠樹蒼翠,朱欄外梅花綻放,欄杆內的假山之後與欄杆外的翠竹遙相呼應,正如後世清高宗乾隆所題:“朱欄幹曲畔,梅信正含春。”此時寒冷未退,庭中有四文士,“閑庭聚四賓以玩古”,三人圍於案前聚精會神的鑒賞掛畫,一人與庭前踱步吟詩。掛畫的內容為水墨山水,遠山料峭,石縫中灌木叢生,近景處懸崖之上枯樹絕處逢生,姿態各異。案前鑒賞掛畫的三人,其中兩人坐於屏風前的榻上,一人端坐,專心致誌地盯著掛畫,另一人正側身由仆從服侍盥手,即便這樣他也回首目不轉睛地看向掛畫。二人對麵的文士作研磨狀,似在點茶,他的頭也偏向掛畫。觀畫三人的情狀,證明了掛畫的魅力。此時卻有一人大為不同,他好像不為掛畫所動,獨自在庭前踱步吟詩,隻有一童子捧著卷軸,在一旁隨侍。《圍爐博古圖》以繪畫的形式記錄了當時文人的聚會活動,由此說明鑒古玩古已經成為文人社交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趙希鵠在《洞天清錄》中記載了掛畫的講究:“擇畫之名筆,一室止可三四軸,觀玩三五日,別易名筆。則諸軸皆見風日,決不蒸濕。又輪次掛之,則不惹塵埃。時易一二家,則看之不厭。然須得謹願子弟,或使令一人細意卷舒,出納之日,用馬尾或絲拂輕拂畫麵,切不可用棕拂。室中切不可焚沉香、降真、腦子,有油多煙之香,唯宜蓬萊、甲箋耳。窗牖必油紙糊,戶常垂簾。一畫前必設一小案,以護之。案上勿設障畫之物,止宜香爐、琴硯。極暑則室中必蒸熱,不宜掛壁。大寒於室中漸著少火,令如二月天氣候掛之不妨。然遇夜,必入匣,恐凍損。”可見,宋人掛畫並不是隻將畫作為家居裝飾品,而是大有門道,並且注意事項良多。趙希鵠認為掛畫須擇良品,一間屋子內不能掛太多的畫,而且觀賞三五日就應更換,這樣做是因為既方便觀玩,又可防塵、防發黴。在選擇負責清理、掛畫、卷畫之人時,也要優先考慮細致謹慎的人。趙希鵠專門寫到了與掛畫所匹配的陳設物品,連室內禁止焚燒的香料品種也有提到,還包含了掛畫的環境及氣候條件。他用簡練的筆墨,將掛畫的許多講究囊括進來了,對後世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
宋 張訓禮 《圍爐博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