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藝術被稱為“立體的畫,無聲的詩,凝固的音樂”,它既脫胎於傳統繪畫,又植根於傳統園林文化。據考古發掘及文獻記載,早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了樹木盆景和山水盆景的雛形,漢墓的隨葬冥器中也屢屢出現花樹陶盆。在唐代,這種盆景被稱作為“春盤”。歐陽詹有《春盤賦》雲:“多事佳人,假盤盂而作地,疏綺繡以為春,叢林具秀,百卉爭新,一本一根,葉陶甄之妙致,片花片葉,得造化之窮神。日惟上春,時物將革。柳依門而半綠,草連河而欲碧。室有慈孝,堂居斑白。命聞可續,年知暗惜。研秘思於金閨,同獻壽乎瑤席。昭然斯義,哿矣而明。春是敷榮之節,盤同饋薦之名。始曰春兮,受春有未衰之意;終為盤也,進盤則奉養之誠。儻觀表以見中,庶無言而見情。”在曆經宋元明各朝的不斷發展後,直至清代,隨著中國傳統園林的集盛,中國盆景文化也進入了成熟期,特別是乾隆、嘉慶年間,出現了“家家有花園,戶戶養盆景”的盛況。
簡言之,盆景是由迷你植物與迷你石頭組成的微縮山水,它的意義不限於“小”,也不是單純的微縮,而是融合了創作者的空間意識、審美觀念、人生情趣以及藝術修養。“袖珍”
唐 閻立本 《職貢圖》
《職貢圖》(局部)
的天地中包容著無限的生命,體現出對中國哲學中“見微知著、以小觀大”的認識。從中國傳統古畫中可以發現:盆景有“規則式”造型和“自由式”造型,如唐、宋的山石盆景,大都屬於寫意的“自由式”盆景。傳為唐代閻立本所繪的《職貢圖》描繪的是唐太宗時期,婆利國和羅刹國不遠萬裏結伴前來向大唐帝國獻禮物的境況。畫中共有二十七人,其中騎於馬上的是使者,前後仆人、隨從有的打傘、執扇,有的扛著象牙、抱著假山。
《六尊者像》,傳為盧楞伽《十八羅漢圖》的留世作品。畫麵描繪了六位尊者,采用遊絲描進行勾勒,線條流暢剛勁,人物神態刻畫入微,展現了我國早期佛教人物畫既威嚴神聖又不失世俗氣息的風格特點。其中“第八嘎納嘎拔喇尊者”圖中,畫麵中下方,有進獻的一件盆景,盆中的珊瑚與奇石組合出山川湖海的畫麵。
一片假山石、一段盤旋虯曲的枝條、一捧蒼綠新葉,足以帶來無限趣味。白居易詩:“拳石苔蒼翠,尺波煙杳渺。但問有意無,勿論池大小。”“小”是盆景的狀態,卻不是盆景的追求和評價標準。“物之大小,在心不在境”,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通過一二盤曲樹枝,可見一片林木;一方玲瓏山石,可窺連綿群山;一汪清水,可知煙波浩渺。
描繪唐代文學館日常的繪畫作品《十八學士圖》中,盆景是必不可少的元素。該畫共四軸,畫麵中由學士、侍從,以及畫屏、欄杆、樹木、家具等各式裝飾物件組成。人物神態各異,仆從也各具姿態,用筆工整,描繪細致;樹木、桌椅、欄杆,同樣也描繪細膩,有著不同的質感。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品上都出現了諸多盆景的身影,可見盆景已成為文人士大夫在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觀賞品和裝飾物。
唐 盧楞迦 《六尊者像》
宋 佚名 《十八學士圖》
宋徽宗趙佶的《聽琴圖》,畫麵中一怪石托起一個小鼎,鼎中枝繁葉茂,能反映出盆景和奇石之間的密切關係。畫中的一位彈琴者、兩位聽琴者與前麵的奇石盆景形成了一個個巧妙的循環,琴音音波隨著徐徐清風送到聽琴人的耳中,最後送到心間,展現出一種獨特的藝術意境。
盆景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盆栽,盆景中有藝術的創造,是藝術家精神世界的映照,屬於文化的範疇。而所謂盆栽,泛指在盆中栽種的植物,欣賞的對象是花木的根、莖、葉、果實等,屬於技術範疇。就盆景而言,哪怕盆中隻是單純的一種植物,對植物的造型、寓意,盆的顏色、材質的選擇等,都非常講究。
盆景是人文美、藝術美和自然美的完美結合,“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宋人的《盥手觀花圖》描繪了女子在院落中觀花的情景,而屏風旁的花架上正擺放著一盆生機盎然的綠植。通過宋人的《狸奴嬰戲圖》,同樣可以看到數件盆景,且盆的材質各不相同,有白瓷、陶土、青銅……白瓷盆中置著剔透怪石,又配以蕉葉。在佛教中,芭蕉有短暫、易逝、虛幻的意味。芭蕉象征著人的生命,春天生長,綠意盎然,秋風一起,芭蕉衰敗,看到芭蕉,如同看到人生的短暫與虛幻,正所謂“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該圖所繪陶土與青銅盆中有菖蒲。中國自唐代以來,文人以養菖蒲為風尚。菖蒲為多年生草木,每年總會在寒冬將盡時覺醒,幾案間雅玩非石菖蒲不能為之。石菖蒲體型較小,能依附石縫、苔蘚生長,小巧可愛。菖蒲生機盎然,飄逸俊秀,文人以其展現真實、自然、野趣之美。
《聽琴圖》 (局部)
宋 佚名 《盥手觀花圖》(局部)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菖蒲》中引用明代朱權的《臞仙神隱書》寫道:“石菖蒲置一盆於幾上,夜間觀書,則收煙無害目之患。或置星露之下,至旦取葉尖露水洗目,大能明視,久則白晝見星。”自古以來,菖蒲被文人賦予“靜品”“壽品”的雅意,所謂“根下塵泥一點無,性便泉石愛清弧”。
宋 佚名 《狸奴嬰戲圖》
蘇漢臣有一幅作品《妝靚仕女圖》,現藏於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圖中畫有一正在梳妝打扮的仕女,其麵部形象通過鏡麵表現出來,仕女的神情嫻靜而略帶憂傷。而令人眼前一亮的是畫麵中放置了兩盆盆栽,繁茂豐潤。
宋 蘇漢臣 《妝靚仕女圖》
明 仇英 《春庭行樂圖》(局部)
在明代,民間廣泛製作盆景,使得盆景這一藝術形式得到全麵的發展。據屠隆在刊印於萬曆三十四年(1606)的《考槃餘事》一書中記載:“盆景以幾案可置者為佳,其次則列之庭榭中物也。最古雅者,如天目之鬆,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針毛短簇……又如水竹,亦產閩中,高五六寸許,極則盈尺,細葉蕭疏可人,盆植數竿便生渭川之想。此三友者盆景之高品也。”《上元燈彩圖》中描繪了各種造型的盆景,有梅花、水仙、竹子、菖蒲、山石的盆景。從體積上看,以超大型、樹石組合的盆景居多。在仇英的《春庭行樂圖》和《漢宮春曉圖》中,同樣也有樹木和怪石組合而成的大型盆景。
明 仇英 《漢宮春曉圖》(局部)
“生”是盆景的重要審美意蘊之一,芭蕉表現了生之短暫的美,菖蒲表現了淡然而生的美,而梅花,則表現了絕處逢生的美。清代畫家鄒一桂所作《古幹梅花圖》,正是這樣一種美的表達。在整塊枯敗破漏的老枝上,一線生機中綻放柔美潔淨的梅花。畫麵內容簡潔,主題明確,意蘊無窮!清代的王圖炳所繪的《梅花盆景》,畫麵中兩株古梅相依而生,構圖生動,同樣意境動人。梅花的“生”之美,似乎更適合表達古代文人清高桀驁、孤潔脫俗的內心世界。
清 鄒一桂 《古幹梅花圖》
清 王圖炳 《梅花盆景》(局部)
宋人戴昺所作的《移古梅植於貯清之側已有生意喜而賦之》曰:“剝盡皮毛真實在,幾年孤立小溪潯。人來人去誰青眼,花落花開自苦心。不是野夫同臭味,難教君子入山林。巡簷日日窺生意,一朵先春直萬金。”真實地描繪出古人遍尋古梅,精心種植,苦心等待,窺得一朵生機時,喜不自禁的感受。
小小盆景,引來一片生機,勾出一派天地清芬。明代文震亨也說:“又有古梅,蒼蘚鱗皴,苔須垂滿,含花吐葉,曆久不敗者,亦古。”王鏊在《姑蘇誌》中描寫:“虎丘人善於盆中植奇花異卉,盤鬆古梅,置之幾案間,清雅可愛,謂之盆景。”在“古韻”中尋得“生”的妙意,是盆景帶給人們的心靈慰藉。
清代盆景材料更為豐富,用盆也更為講究。不僅培育、製作技藝又有了較大的提高,而且形式與風格也趨於多樣,流行地區更為廣泛,有關盆景的理論著作也越來越多。
鄒一桂所作的另一件盆景作品《壽桃》,古雅盆架上置一藏藍單色釉瓷盆,盆中種有桃樹一株,老幹婆娑,壽桃飽滿肥潤,畫麵色彩給人溫暖、圓滿的感覺。
清 鄒一桂 《壽桃》
丁觀鵬的《宮妃話寵圖》中,生機盎然的盆景也同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中國的盆景藝術從內到外散發著古典清雅之氣,凝聚了中國上千年的文化精髓。盆景藝術的美遵循了對自然美的追求,小小的盆景,袖珍而可愛,卻能將我們的精神引領到一個更為超然的世界。
清 丁觀鵬 《宮妃話寵圖》(局部)
清 丁觀鵬 《宮妃話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