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山西平遙將被定為曆史文化名城,我特意去采訪。
平遙,北魏時即設縣治,名曰平陶,後避魏太武帝拓跋燾諱,改為平遙,至今已一千四百多年。其為文化古城,理由有三:一是至今還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古代城牆;二是城內還有許多古香古色的店鋪和一些古老的手工業工藝;三是近郊有一座藝術價值極高的古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今天,還有這麽一個古代細胞,確屬不易。
先說那城,鐵釘大門,鋸形女牆,長長的護城河,一如我們從古畫上看到的那樣。縣誌載,周宣王時,大將尹吉甫北伐獫狁,在這裏駐兵,首築長城。待做了縣治後,曆代又不斷增修,現存城池是明洪武三年擴建後留下的,城牆高三丈二,寬一丈五,周長約十二裏,還基本完好。這是全國兩千多個縣中罕見的一例。
城牆上共修有七十二個戍樓,我從那喧囂的大都市走來,棄車登城,一下子就像回到了古代社會。戍樓上仿佛軍旗獵獵,刁鬥聲聲。極目城郊,平疇綠野,阡陌相連。俯視城內,高脊瓦房鱗次櫛比,店鋪縱橫,攤販沿街,似聞叫賣之聲。閉鎖性是封建社會的特點,你沿城牆而行,就會發現這城嚴實得像一個鐵桶。過去一般縣城隻有四門,而這平遙城卻有六門。這是因為,當年這裏商業已很發達,南來北往的商人,進城出城的農民,終日絡繹不絕,因此東西城牆又各增一門。當地人說這城是一隻烏龜。你看,南門是頭,北門是尾,東西四門是四條腿。說也巧,南門外又恰有一條叫柳根河的擦城而過。從上往下看,這整座城確實像一個正在吸水的烏龜。
奇怪的是,每座城門甕城的內外門本應該是垂直一線的,而唯東北一門卻偏偏斜了。門外有條路,蜿蜒如蛇狀。當地人說,路去十五裏,近處有一寺,寺內有一塔,名麓台塔,那實則是一根木樁,龜的一條腿是係在這樁上的,所以這城門是斜的,不然這龜早跑到河裏去了。我們聽著都笑了,倒也有點道理。
下得城牆,細遊市井,更見古味。街極窄,僅容一馬車,兩旁一律為店鋪。我隨便走進一家布店,這裏沒有現代商店的玻璃櫃台,全是紅木櫃麵,已磨得油光。緣牆小格貨架,室內光線有些暗,卻浮著一種異樣的味道,正是“古香”。店鋪外的每根椽頭上,原本是一律雕有龍頭的,“**”中大都作為“四舊”破除了,幸有少數還在,看那雕工是極精細的。縣委的同誌說,不久將全部修複。街上許多行業的店鋪都以“古陶”命名,更見古色。
這些房子中還有一種可看的,就是“票號”舊址。票號便是今日的銀行。據說中國最早的票號是發源於平遙和鄰近的太古縣,平遙人過去在外經商的極多,賺了錢,要往家裏送,很不安全,還要雇保鏢,於是便生出這票號,專管兌取銀錢。我看了一處叫“日升昌”的票號舊址,五進深院層層有門,儼然金庫重地。如今是縣裏一處機關在此辦公,不久將騰出來,好專供人考察遊覽。
平遙還有兩樣夠得上古的名產:一是牛肉。我在孩童時便知這是極稀有的珍肴,曾偶得試嚐,幾十年來常常回味。據說其牛在殺前先灌飽花椒水,牛肉先用當地產的一種硝鹽生醃七天,然後再煮,並不加任何作料。多少年來,人們用現代的手段分析,易地易法試製,終不得其味,因此至今還是一絕。
另一種是漆器,其曆史可追溯到唐代,現在還可找到明代的原作。它一律選上好的椴木製成,豬血磚灰抹縫,再塗以中國老漆,共四遍。每遍塗後都要用細砂紙蘸水,細細打磨,最後一遍,則要用手掌蘸麻油用力推磨,所以叫“平遙推光漆”,製成後平光如鏡。
更絕的是,這種家具不避水火,一壺開水澆上去不起皮,火紅的煙頭放上去不留痕。據說,某次國外撈得一古代沉船,船上其他物件早已被海水浸泡得麵目全非,唯有一個小炕桌,拭去泥沙,光彩照人。翻過桌底,卻有“平遙”二字。
漆器設計師薛生金同誌十六歲拜師學藝,現在已是這種絕技的專家,他領我看了漆器廠的產品陳列室。這裏有桌、櫃、幾、凳、屏,凡生活中各式家具應有盡有。妙的是,這些家具雖千姿百態,卻總不脫一種統一的韻味——“古色”。比如這電視櫃,本是現代有了電視機之後才為它設計的,但它色調深沉,腿腳處又微現出弧度,再飾以雲紋,誰說不古?更奇的是描金彩繪,有花、草、鳥、獸和全套古典小說人物。這畫是一種特別的入漆顏料,既有油畫的明暗調子,又有國畫的精確線條,別是一種藝術,平遙推光漆已名揚海外,出口是不需檢驗的。
出城去,近郊還有宋、元、明、清古跡共七十六處,而以佛寺最多。我國曆史上崇尚佛教的北魏政權曾在山西建都,留下了以雲岡石窟為首的一大批佛教藝術。在平遙郊外也有一座名寺叫“雙林”,建於北魏,重修於明,取釋迦牟尼圓寂之地各有雙木之意。寺內建築倒也平平,卻保存了大量極有藝術價值的懸塑、彩塑。整套的佛祖故事都是用泥塑出來,探出牆壁,懸在空中。所以有人說,連環畫應是我國首創。
被專家們評為藝術價值最高的是十八尊泥塑羅漢,這些佛國裏的神,竟與地上的人是相通的。有一尊名啞羅漢,有口不能言,目眥裂,臉通紅,一副急迫之狀。其餘的笑羅漢,麵如春風;醉羅漢,兩眼惺忪;病羅漢,形容枯槁。人創造了神,看來神還是脫不了人。宗教是內容,藝術是手段,那內容現在對多數人來講,已晦澀難懂,而這手段自身倒讓人探究無窮。這裏中外遊人日益增多,內有不少是專為藝術而來的。
晚上宿在縣委招待所裏,這招待所竟也是一件古董。當年大概是一家有錢人的深宅。正房一溜五孔大窯洞,窯上有樓。兩側廂也是五窯五房,成三合大院。東西北角有雕欄玉階曲折上下。上麵大約原是小姐的閨房。據說這樣的古宅在城中還所存甚多。晚飯後,我在院中散步,兩旁中國式的高屋脊在蒼茫暮色中龐然聳立,使我覺得正處在一座幽穀之中。這時明月東升,又將這一片古色罩上了一層朦朧。四周極靜,遠近隱隱傳來三兩聲火車的笛鳴,叫人知道這不是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