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蘇州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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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蘇州,是特地為她的園林而來的。在一條很小的弄裏,我找見了網師園,這是蘇州最小的園子,占地隻有八畝。園子入口處很窄,四周有山、水、石、橋、花、木。園中心處有一屋,名“竹外一枝軒”,這個名字初讀來令人不解,細想才知是據蘇東坡詩意:“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果然,軒麵一池水,水邊有斜依的鬆柏,嫋嫋的垂柳,而穿過柳蔭在波光水色中閃現出亭台、橋榭。景是錯落的,甚至斜亂的,但這正是整齊美之外的更深一層的美,造園者與詩人的心是相通的,他們用人力來提煉自然美的精華,這是藝術。

和網師園相比,拙政園算是蘇州最大的園子了,據說是《紅樓夢》大觀園的原型,但她並沒有因為大而失去精。園中有樓曰“見山樓”,但對麵隻是很寬闊的水,隔岸又是若許亭、軒、閣,一起埋在綠樹叢中,哪裏有什麽山?可是當你再憑欄品味時,會突然想起陸遊的詩:“疏溝分北澗,翦木見南山。”誰敢說剪掉林木之後,那邊沒有山呢?想見的山比看見的更好看,更有味,這真是含蓄到極致了。

其餘還有許多亭、堂,如“看鬆讀畫軒”“風到月來亭”“留聽閣”等,都畫龍點睛,景外有意。讓你身在其中,又不得不神思其外,城中的園林不比大自然中的山水,她隻有在有限的條件下,向精美、凝練、含蓄中去求藝術,像一首律詩。這樣“園”有盡而意無窮,而在這裏,藝術的表現手段又不像詩一樣靠字、詞,卻是靠山石、花木、磚瓦。難得的是這些無聲之物,竟有神有韻地構成了一個美的境界。當你在這些園子裏悠遊時,那實際上是在翻一部唐詩,或一本宋詞了。

如果說在網師園、拙政園裏得到的是詩情,那麽在留園裏得到的便是畫意了。這個園子多回廊,亭堂又多窗,匠心之意是讓你盡量透過廊、窗取景,抬眼時便是一幅畫圖。窗外常是粉牆,窗與牆之間或植竹數竿,或插梅一枝,牆為紙,物為墨,隨風搖曳,影布牆上,且天生的豔紅翠綠,這是任何丹青高手所不能企及的。這還不止,窗戶又都是各種圖案的花格子,透過窗子看景時別有一種隱約的效果與氣氛,是朦朧的美。還有一奇趣,當遊人在廊中走動時,從不同的角度望去,又會是一幅不同的畫麵,叫“移步換景”,真可謂將我們視覺的潛力挖絕了。

園中除畫之外,還有雕塑,這便要說到石了。有一塊“鷹石”突兀聳立,渾身高高低低,洞洞眼眼,石頂部極似一隻老鷹騰空,長頸內彎,兩爪伸張,雙目炯炯,大約發現了地上有一隻雛雞,正鼓翅欲下。我站在石旁注視良久,越看越像,越想越像。覺得那鷹神從石出,氣從石來,活了!但我豈不知,這是太湖裏隨便撈上來的一塊石頭。蘇州園林的藝術就體現在不以墨為圖,不以斧鑿去雕塑,盡量利用自然之美,專取似與不似之間,匠心之意隻是撩撥起你的遐想,引而不發,藏而不露。中國畫中本有寫意的一派,那是比工筆更含蓄,更有味的。

留園中還有兩塊石頭叫人難忘。一曰“冠雲峰”,高六點五米,重五噸。是宋時運“花石綱”落入太湖中,清朝官僚劉蓉峰造園時又撈得的,這是蘇州園林中最大的一塊了。其旁又還有一塊石“岫雲峰”,傍有一些紫藤出地,分為兩股,穿石間小孔而上,到石巔後又絞作一團,濃蔭蔽覆。藤遒勁而葉蒙綴,至少已逾百年。在蘇州園林中,空間自不必說了,就連時間這個因素也被納入造林藝術之中了。有人工製造的錯落的美,有曆史鑄就的古邈幽遠的美。我們平時談畫,那是些平麵的顏色,我們遊曆山水,那是些自然的原形。而現在,我們看到的卻是窗框裏的翠竹,水池中的山石,這是自然物與紙上畫的過渡,是自然美與藝術美的融合,別有一種角度,另是一番享受。

別於宅地花園的是滄浪亭。園中有山,環山有河,水麵開闊。這本是宋慶曆年間,詩人蘇舜欽為官失意後隱居之所。他在這裏造了亭,還寫了《滄浪亭記》,歌詠其自在之情:“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亭上有楹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登亭而望,綠蔭之外空水茫茫,塵囂不聞,市井不見,閑矣,靜矣。這裏不比城裏那幾處園子,那是主人正官運亨通之時閑玩遊賞之地,這裏是文人失意官場後抒發悲涼、宣泄積憤的所在。其意境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是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遊這種園子,得到的是一種恬淡閑逸的美。這就不隻是詩與畫的陶醉,而是在冷靜地披覽曆史了。她使人不由憶想起我們民族悠久的文化和曆史上曾相繼登場的各種思想與人物。

在蘇州看園林,實在是在讀一本立體的書。本來通過建築這麵鏡子,我們一樣可窺見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與文化,不過這種窺視與探討卻是充滿了藝術的樂趣。這在國外已經專門興起了一門“藝術社會學”。蘇州的園林建築藝術則完全稱得起這門學科的一個分支,我想現在我們繼承自己民族的文化遺產,不僅要去鑽圖書館、考察文物、看古裝戲,還應該到這樣的城市裏來走一走、想一想。

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在這些秀美的園林裏隨時都飄**著幾世紀前的音符,一碰到我們的心弦,便會響起曆史的鳴奏,在我們心靈的空穀中久久回**。我又想,我們現在欣賞這浸透了古典文化藝術之汁的蘇州城,還不應該忘記,怎樣去為我們的後代創造一座同樣飽儲著當代文化藝術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