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為報紙寫了一篇介紹山西名勝晉祠的文章,想不到竟被收入中學教材。我寫文章本不懂格式,看課文後麵的練習題,才知這叫說明文。《語文學習》的同誌要求就這個說明文寫一點說明,現就一些隨想隨感如實寫出,也隻能是僅供參考。
關於美的發現
文學的價值就在於揭示生活中的美。美的內容一般分為三類:社會美、自然美、藝術美。山水說明文的主要任務則是通過藝術手法來表現自然風物之美。山水之美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它有獨立性、長久性、多樣性。在文藝作品中,人物形象給人的主要是理想、信念、道德、哲理方麵的啟示,而自然風物給人的主要是美的陶冶、感染與享受。
大自然中不是每一處山水都美,有的是窮山惡水;也不是同一處山水,人人都一樣地讚美,人們盡可從不同的角度去發現和欣賞它的美。晉祠,從現在還保存著的宋代建築算起也已近千年,其山水景物的形成當更久遠,其間來遊曆和歌詠的人亦甚多。但我看晉祠,它的美與一般的山水卻有不同,是一種既有自然的又有社會和藝術的綜合之美。
這個發現是逐漸的。我童年時便常去晉祠遊玩,它的自然之美對我熏陶極深,清清的水,鬱鬱的樹,還有那座秀麗的山。當時山上的野花比現在多,每年五一節假日,城裏的人騎車來玩,傍晚歸去時車上都有一束從山上采來的黃花,一條花的車流甚是壯觀。我很愛在這個季節爬山,在花叢中嬉戲。那景象是難忘的。“春日黃花滿山,徑幽而香遠;秋來草木鬱鬱,天高而水清。無論何時拾級登山,探古洞,訪亭閣,都情悅神爽”,便是這山給我的美好印象。還有那蒼勁的老樹,和古老的河渾然合成一種古樸的美;那水“多、清、靜、柔”,是一種秀麗的、流動的美。它們合在一起組成一種特別的自然風光。這是晉祠的迷人之處,也是首先不可不告訴讀者的。
但是,晉祠畢竟不同於單純的天然野境,不是小石潭,不是桂林,也不是三峽。它是一個文化名勝所在,人們在這裏已經營了一千年。除大自然留下的景物外,更重要的還有祖先留下的文物,有很深很濃的社會美和藝術美。特別是古建三絕:聖母殿、木雕盤龍、魚沼飛梁。這幾樣東西是美的,它們不同於山、水、樹。已超出自然,而是一種藝術美、社會美(本來有人主張美隻有兩類,藝術美其實也是一種社會美)。
這些美的雕塑、美的建築,都體現了古代人的智慧,揭示了當時的社會形態,有自然之外的社會內容。這種包含社會和藝術內容的美的發現,隻靠一般觀賞是不行的,它還要靠讀書、看畫、聽歌,要有文史知識和藝術修養方麵的積累。所以對我來說,那自然之美是幼時在自然的熏陶下所接受的,而這社會藝術之美是以後隨著閱曆的增加才逐漸感知的。這時我對晉祠不但看見了它,而且還理解了它(當然到現在也不敢說已完全理解)。如果山水風物是它的外美,那麽這些文化就是它的內秀。這是要告訴讀者的第二個方麵,是更深的一層。
古人道:“名勝所在貴乎心得。”要寫好一處山水,就先得對它的美進行一番認真的研究發現,這大概就是中學寫作教學中常說的觀察,其實還應該加上研究。
關於美的表現
發現了事物的美,怎樣去表現呢?找最有個性的特征,做一細微深入的刻畫。古詩文中寫美人,常忘不了一雙明眸或一汪秋波。畫人,最關鍵的是畫眼睛,山水也是有“眼”的。隻需著意點染這一點,其美自見。
如文中寫景,著意春、秋二景,寫那棵奇怪的左扭柏,便突出一個“扭”字:“它的樹皮卻一齊向左邊擰去,一圈一圈,絲紋不亂,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煙,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繩。”寫水,則細摹其清:“無論多深的渠、潭、井,隻要光線好,遊魚、碎石,絲紋可見。而水勢又不大,清清的波,將長長的草蔓拉成一縷縷的絲,鋪在河底,掛在岸邊,合著那些金魚、青苔、玉欄倒影,織成了一條條的大飄帶,穿亭繞榭,冉冉不絕。”這些關鍵地方多費一些筆墨正是為了在別的地方省一些筆墨。既發現了它的美,便將它最美的地方寫透、寫夠。
再者,山水名勝,多是靜物。靜則無勢,無勢則不能動人。因此要盡量讓靜物動起來,去搖**人的情懷,讓讀者與作者產生美的共鳴。這在古典詩文中是有許多傳統寫法的。金人元好問寫過這樣一首《山中雜詩》:
瘦竹藤斜掛,
叢花草亂生。
樹高風有態,
苔滑水無聲。
它妙在能將看不見的“風”,通過動態的樹寫出來,卻又將流動的水用苔滑無聲來表現。將花、草、竹、藤等一起躍然紙上,成了一幅大自然的生態圖,有動勢感,而且是各種微妙的動態。凡美的東西都是活靈靈的,能喚起人的生命活力,使人有思有感,可讚可歎。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人登高而見到大自然的美景不由得“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便是自然景物激起了人生命、思維、感情的活力。
要表現山水草木之美,我想盡量取動勢,雖是從山水落墨,卻是從人情著眼,將主客觀之間溝通。山水是自然存在,將美傳達於讀者卻是文章的功能。文章寫到泥塑仕女的形態,寫木龍抱定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風從雲生;寫十字飛架石橋,又從橋引申到“人行橋上,隨意左右”;寫石雕的小和尚笑眯眯、傻嗬嗬地接水,石虎前爪抓岸,引頸探腰,要一吸百川等。都是嚐試著以動寫靜,突破自然美,而去追求藝術美。或者說,力圖用語言藝術的美去挖掘自然風物之美。人們常說:“看景不如聽景。”看到的是自然原形,聽到的卻是經過提煉、藝術化了的景物,自然更多了一層美。
第三,還有一點體會就是借鑒前人。正如曆史不可割斷一樣,藝術的發展和人們的審美觀也有其固定關係。學美術,先從臨摹入手,進而吸收百家之長,自成風格。一個畫家、書法家,總能在他的身上找出對前人借鑒、吸收的影蹤。科學的發展也是如此,按牛頓的說法,就是踩著巨人的肩膀去攀登。
我每在提筆寫作時,腦子裏就不由自主地閃過許多文學巨人的影子,自覺不自覺地向他們借詞、借字、借意、借境,然後再匯攏到一起,從自己的筆管裏流了出來。我中學讀書時,語文教師講過一件文壇逸事,說韓愈每為文時,先要將司馬遷的文章通讀一遍,以借其氣。當時聽得朦朦朧朧,現在卻真感到其言不謬。這篇小文也是這樣。比如歐陽修《醉翁亭記》寫山,朱自清《鬆堂遊記》寫樹,柳宗元《小石潭記》寫潭,這些在本文的山、水、樹各節中都能找到影子。另外還有,《史記》寫人狀物之筆力剛勁,我在寫木龍、石虎時,雖幾個字,卻實賴太史公之氣;徐誌摩寫康橋風光時色調之豔麗,我在寫山水綠蔭時,實向他借過顏料。這些隻是心得而已,真要細指,確又難說。
本來,文章貴乎意與氣,不知以上這些文章在中學教材中是否全有選,細細對比便可知我這篇小文的師承。在字、詞和句式上,如“石間有細流脈脈,如線如縷;林中有碧波閃閃,如錦如緞”“綠水碧波繞回廊而鳴奏,紅牆黃瓦隨樹影而閃爍”,是明顯地來自古文。“清清的波,將長長的草蔓拉成一縷縷的絲”“合著那些金魚、青苔”“長長的又如伸開的兩臂”,這種慢節奏的用詞效果是取法於三十年代的散文。其餘還可再研究,總之,我想說明,這實實在在是一篇習作,學習前人之作。
最後,還有一點就是結構。教師上課,最喜向學生講結構,因為結構一般好講,學生也好懂。我在中學讀書時對此印象很深。我認為散文應先重氣、重意,次再錘煉文字。結構,隻要自然便好。本來結構比之於以上其他方麵是好理解的,過分分析結構,學生不做基本功培養,寫出的文章便會底氣貧虛,架子大散,成了新八股文。
正像書法,不先做筆畫訓練,便講間架結構,終難成功。如果是要做說明文,首先還是要去深刻地理解被說明的對象,挖掘獨特的發現,然後為文,順其自然。本文的結構也實在一般,先自然山水,後建築藝術,仍覺言之不盡,敘一段園中的小品,最後總之以“晉祠就是這樣,以她優美的身軀來護著這些珍貴的曆史文化”,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