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是我讀初中時,在《人民日報》上見到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文章引列寧的話意,說我們談話寫文章為什麽一定要板著麵孔?就是嚴肅的真理也可以笑著來談,是講宣傳方式和效果。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忘掉這個題目,因為天天讀報,特別是讀言論時,看到的仍是冷麵孔多,笑麵孔少。
一次參加作品評獎,有一篇題為《“揉屁股”現象及其他》的言論,終於使我笑了起來。文章說小時候惹了禍,父親氣得拉過來狠打一頓屁股,過後母親又摟過來心疼地揉一揉。現在不少單位在報上挨了批評後,便要求接著發篇改正稿,甚至表揚稿,不發還不行,非得給“揉一揉”才算了事。此稿批評捧場、作假、護短甚至耍賴的社會風氣入木三分,卻又讓人忍俊不禁,可謂笑談真理。
真理的內容是一回事,表達方式又是一回事。許多重大的、艱深的問題,是可以通過輕鬆、幽默的方式來笑談的。毛澤東一生大都在笑談真理。重慶談判,記者問:“和談破裂,毛先生能戰勝蔣先生嗎?”他說:“蔣先生的‘蔣’是將軍頭上加棵草。不過草頭將軍而已。”說完大笑。又問:“那‘毛’字呢?”“我的‘毛’是毛手毛腳的毛,又是個反‘手’,代表大多數中國人民的共產黨戰勝國民黨易如反掌。”這回連記者也笑了。這是何等的自信,又何等輕鬆。當大革命失敗,許多人心灰意冷時,他說,革命**就要到來,是海上已露出桅尖的航船,是噴薄欲出的紅日,是躁動於母腹的嬰兒。革命快勝利了,我們要進城了,他說,這是萬裏長征第一步,要警惕糖衣炮彈。作為接班人的林彪突然叛逃,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
科學家也在笑談真理。有人向愛因斯坦請教相對論,他說,與老嫗相坐日長如年,與漂亮的姑娘相坐時快如梭。法拉第做學術演講,並表演磁變電實驗,台下一位爵士說,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法拉第說,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向你交稅的。現在全世界用電創造的財富究竟有多少,誰能統計清楚?
真理是既深刻又平凡的。深刻是因為它反映了事物的本質,又常為表象所掩蔽;平凡是因為和人的切身利益有關,人人可以感受感知。新聞是不斷通過信息(現象)的疊加,供讀者分析認識事物;文學是通過故事的敘述讓人認識社會的本質;理論是直接揭示規律給讀者。笑談真理則是借讀者已經感受到的現象或道理喻知事物的本質,如詩歌藝術中的比興手法,由此及彼,由淺入深,漸入佳境,更見效果。
真理而能笑談,第一是作者擁有真理的自信,第二是他知識的淵博。笑,是勝券在握時表現出的輕鬆。兩人辯論,理屈詞窮的一方總是緊張得手心都出汗,而將勝一方可以一言不發,隻以微笑來逼視對方的窘態。笑談又是一種附加了形式美的對內容的闡述。像足球射門,可定點射入,也可淩空倒鉤一腳射入,雖然都得一分,但後者更能博得觀眾雷動的歡呼。雜技舞台上的醜角恰是由水平最高的演員擔任,他能在技巧之外又加進藝術(語言的、形象的),從而使觀眾獲得輕鬆的享受。蘇東坡詞:“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那是一種何等自信的實力的顯示。
作者隻有在吃透了自己所論的問題,同時在知識、語言、方法上又都綽綽有餘時,才能笑談真理,舉重若輕,深入淺出,又真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