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以後這樣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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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裏看範敬宜同誌回來,第三天就收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們是很熟的,曾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又住在同一個大院裏。但那天去看他時,卻幾乎是相對無言。過去常說的話題,如寫作,如社會上的事,如新聞業務,都已無力再談;而病情,相照不宣,又誰也不願提及,不敢提及。我極難過,生離死別,竟是這個樣子。又怕他累,說了一點不著邊際的話,就趕快退了出來。回到家裏,就找他過去送我的《敬宜筆記》看。

老範從小受過嚴格的國學訓練,又上過教會辦的大學,“文革”前讓政治風浪打到東北一個農村勞動,改革開放後得以重新回京。論學問是中西合璧,論經曆是七上八下,論意誌和信念可謂九死而不悔。他曾主持《經濟日報》《人民日報》兩大報紙,都成績顯著,且人又十分溫和善良。每個人總是屬於自己的時代,有自己的基因,我想今後中國新聞界這樣的人是不多了。

我想到老範可與兩個人相比。

一是鄧拓。鄧是《人民日報》第一任總編,在過去的十多任總編中,論學識之富、筆耕之勤,當數鄧、範。新聞因實用性強,社會上曾流傳“新聞無學”。我曾有專文《新聞有學,學在有無中》談此事。其實大新聞人必是大文化人,胸中自有八方之學。鄧、範都算得上。當年鄧拓曾在《北京晚報》開專欄,寫《燕山夜話》。老範在《新民晚報》開專欄寫《敬宜筆記》。鄧拓從《人民日報》離任時曾有贈詩,中有“筆走龍蛇二十年”“文章滿紙書生累”的佳句;範離任時亦有贈詩,其中有“風晨雨夕賴相持,劍氣簫心喜共鳴”的佳句。鄧說“不當新聞官”,躬親版麵;而範寫稿編報至細。一次,我當夜班,他出國,遠在萬裏之外的莫斯科,兩次來電話隻為稿中的一個字。真如古詩所說:“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他未當總編時有名篇《莫把開頭當過頭》,當總編後又有大量新聞作品和多次著名的策劃。

總編之職,說難亦難,說易亦易。大學問家有之,甩手掌櫃有之。看大樣簽字點頭亦可,殫精竭慮審稿、擬題、配言論亦可。辦報是政治把關,文化兜底,把關易,兜底難,能言傳身教,提升記者、編輯和版麵的水平更難。辦報是很累人的,我們這些人常感歎誤入歧途,隻好舍命相陪。他卻從來沒有把編報看成負擔。按說總編輯不必細看副刊的大樣,但他說這是他的愛好,常常能從稿中學到一些東西。當然,他也常挑出一些錯誤。他給我講過一個例子,說年輕記者對舊典不熟,易出笑話。有一篇言論批評我們的幹部和市場走得太近,說是“依市門”,殊不知“依市門”是指妓女拉客。他骨子裏還是一個文化人。

範敬宜繼承了中國報人的正宗一脈,警醒於政治,厚積於文化,薄發於新聞,滿腹才學,發為文章,並帶出一批高徒。在新聞界大家都知道他謙虛隨和,樂於助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新聞出版署主辦一本管理雜誌《報紙月報》,為活躍版麵,擬在每期封麵發一個新聞名人漫畫頭像,同時發一個人物小傳。那時人們還不習慣正麵人物用漫畫,特別是封麵人物。我們正愁這個策劃無法實現,他卻很痛快地願意為我們第一個“以身試畫”。有他這個名人帶頭,這個創意終於成功,並一直使用了兩年。我從心裏是很感謝他的。

他平時勤讀好學,不恥下問,毫無架子。一次在小飯店裏吃飯,見牆上貼著一篇《紅燒肉賦》,感覺有趣,便放下筷子,從頭至尾抄下來。服務員大奇,以為這文中有什麽毛病。一天早晨,他突然來電話問我:“你談夜班體會的那八個字是什麽?”原來他正要登車出門去講課。我讀《敬宜筆記》看其隨手列舉詩、詞、書、畫、古籍、掌故,總想起瞿秋白的一句話:以後這樣的文人是沒有了。就是那天在醫院裏,桌子上還擺著他剛畫完的一幅山水,竟成絕筆。

二是好比範仲淹。這麽比,好像說遠了,但確實他最堪其比。當然,不是比功業,而是比精神。範敬宜是範仲淹之後,又是範仲淹思想研究會會長。蒙他錯愛,我忝為這個研究會的顧問,近兩年常在一起搞範學研究。範仲淹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範敬宜完全徹底地繼承了先祖的憂國思想。

他是九屆全國人大常委,一次,他提出要到北京的外地人口聚居區視察,答曰:治安不好,環境不好,最好不去。他說:“這樣就更要去了。”事後他給我談起感想說:“回來七天,我的鞋上還有腥臭味,其生存環境可想而知。”戚然良久,憂心不釋。到外地視察,他往往直言政弊,懇切獻策。他退休之後還常給報紙寫稿。

一次春節過後他傳來一稿《風雪念村官》,原來他與自己三十年前發配東北農村時的老房東、老支書還一直保持聯係,年節通電話察問民情,知惠民政策見效,喜上心頭,急草成一稿。夜班的編輯們都深為感動。他是人大代表,每年開“兩會”時都不忘搜集民情,寫成稿件。這本來是普通小記者做的事情,但他自覺去做。這正如範仲淹所言:“救民疾於一方,分國憂於千裏。”試問,一個部級幹部,一個七十多歲的退休老人,還這樣牽掛民情的能有幾人?

範仲淹為政,每到一地必先辦書院,一生不知親自提攜、資助了多少後進。範敬宜退下來後即被聘為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按說人家是要他這個名,大可不必去多管事,事實上在其他院校也多是這樣。但他很認真,還備課,給本科生上課,帶研究生,甚至親自組織課堂討論,批改學生作業。這幾年大學畢業生就業成了老大難,每到學生畢業時他又四處托人找工作。

一年他帶的一個研究生畢業,他這個導師要回避,就再三找我去幫忙主持答辯。我說:“老範,你這哪像個院長?”事實上在清華,學生背後都叫他“範爺爺”。看來他這一輩子也不會當官。當總編,改稿子;當院長,改作業:實在是憂心太重。就是社會上許多求文、求字的事,他也是有求必應。一次,我在刊物上讀到他應人之請寫的《重修望海樓記》,大喜。其結尾處的六個排比,氣勢之宏,憂懷天下之切,令人過目難忘,真正是一個《嶽陽樓記》的現代版。當世之人,我還少見可與並駕之筆。現抄於此:

望其澎湃奔騰之勢,則感世界潮流之變,而思何以應之;望其浩瀚廣袤之狀,則感孕育萬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納百川之廣,則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測之深,則感宇宙無盡之藏,而思何以寶之;望其波瀾不驚之靜,則感一碧萬頃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則感裂岸決堤之險,而思何以安之。

沒有一生坎坷、滿腹詩書、一腔憂心,何能有這樣的文字?《人民日報》十多位總編,自鄧拓之後,其才學堪與其比者唯老範一人;範仲淹倡“先憂後樂”已千年,我身邊親曆親見,能躬行其道的新聞高官,唯老範一人。我隻有用《嶽陽樓記》的最後一句話來說:“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