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近日整理筆記,發現這個記錄稿。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季羨林先生作為專家參與一些出版方麵的事,這樣我們就認識了。老人可以說是愈老愈紅,愈老愈火。國家領導人是年年都要去拜年的,社會上給他各種頭銜:學者、專家、作家。但是我總覺得他就是一個農民式的和藹的老者,還有點倔強。他有許多艱深的專著,也有許多樸實的散文。而對一般人來說,最有價值的是他經曆的那個時代和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他的想法、看法。這裏不關學問,也不關文學,隻有思想。季先生活了九十八歲。他說,風雨百年,他就是一麵時代的鏡子。每次去看他都能聽到一些有趣的事,原本是想整理一本原汁原味的書,但可惜動手晚了,隻留下這些青花瓷式的碎片。亦然是珍貴的,特奉獻給讀者。對收藏家來說一片元青花就是天價,元朝一朝才九十八年,季先生一人壽比一朝,何況他是經了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時期呢。
二○一三年五月五日
第一次談話
2007年2月15日下午
301醫院
科學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梁:季老,春節到了,給您拜年。您氣色真好。
季:就是腿站不起來了。
梁:怎麽還在寫東西啊?
季:寫和諧方麵的。現在注意研究天人和諧、人與外部世界和諧,其實還要注意人自己內心的和諧。聽說中央有文件還引了我這個觀點。
梁:溫家寶總理講話時引用了您的話。
季:人的內心世界比外部世界更複雜。美國人是科學主義,認為科學能解決一切,其實不是。科學對解決人類的內心世界貢獻不大。
梁:最近外麵正流行梁漱溟的一本書,是他的晚年談話錄。季老,您見到沒有?
季:沒有。(助手插話:什麽書名,我去給季老買一本。)
梁:書名叫《這個世界會好嗎》。他說,這個世界上科學隻管科學要解決的問題,宗教隻管宗教要解決的問題,誰也代替不了誰。
季:要想讓科學解決一切問題不可能。科學把世界越分越細,這樣分不出個結果。
梁:我知道您曾寫過一篇文章,說解決世界上的問題還得回到東方哲學上來。湊巧同時李政道也寫了這樣一篇文章,發在同一期刊物上。
季:是。
我崇拜梁漱溟、彭德懷
季:梁漱溟這個人不簡單。打開《毛澤東文選》(五卷本)第五卷,第一篇文章,你一看就知道,梁漱溟和毛澤東吵架,毛澤東暴跳如雷,梁漱溟坦然應對。他說要看看主席的雅量。
梁:是在一九五三年討論總路線的會上,關於對農村政策的一次爭論。梁漱溟晚年對這件事也有點後悔,說他是領袖,我太氣盛,不給他留麵子。他還是很佩服毛澤東。那本書裏也說到這件事。
季:我崇拜梁漱溟。他這個人心腸軟,骨頭硬。他敢於頂毛澤東。在並世的人中我隻崇拜兩個人,還有一個是彭德懷。他在1959年廬山會議敢說真話,敢頂毛澤東。我和梁漱溟還有一點關係,他是第一任中華文化書院院長,我接他是第二任院長。
梁:您和彭德懷有什麽直接關係?
季:沒有。他是大元帥,我是一個教師。他是武,我是文。但我佩服他。“文革”中間我們倆命運一樣,都挨鬥了。有一次北京航空學院的紅衛兵揪鬥彭德懷,我就從北大走到北航去看。
梁:在並世之人中您還崇拜誰?
季:沒有了。
學問,不要拿有用無用來衡量
梁:季老,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您,您研究那些很生僻的學問,古代印度梵文,還有更稀罕的吐火羅文,對現在的世界有什麽意義?
季:梵文,在歐洲各國都是一門顯學,代表著當時的世界文明。梵文、巴利文、古希臘文這三門語言是比較語言學必修的。所謂比較語言學,實際就是印歐語言比較學。梵文是大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於古代印度;巴利文是小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於泰國、斯裏蘭卡和印度南部。
梁:什麽是吐火羅文?
季:是古代西域地方的一種文字,分為吐火羅文A焉耆語和吐火羅文B龜茲語。現在看到的是用它寫成的佛經,但都是殘卷。隻有中國新疆才有。
梁:那,您就是對古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與古希臘文進行比較研究。
季:不隻是這幾種文字的比較,還有英、法、德、斯拉夫語等。在比較中看文化的發展與交流。當然吐火羅文的難點首先是考證、辨認。
梁:這種研究對現在有什麽用?
季:學問就是學問,不能說有什麽用。對大多數人來說外語有什麽用,沒有用。我當年在德國從耄耋之年的西克教授處學到這種就要失傳的文字,也沒有想到三十年後又拿起來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新疆焉耆縣斷壁殘垣中發掘出這種古文字的殘卷,我把它譯了出來。
梁:這讓我想起,梁啟超有一篇文章,他說,做學問不要問為什麽,不為什麽,就是為我的興趣,為學問而學問。許多諾貝爾獎得主,當被問到為什麽搞這項研究時,總是說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有興趣。
季:牛頓當年研究萬有引力時知道有什麽用?沒有用,也沒有什麽理由,但是以後成為一項偉大的貢獻。學問,不能拿有用還是無用的標準來衡量,隻要精深就行。有獨到處,有發現就行。如果講有用,很多學術問題都不用研究,浪費精力。
梁:我想起來了,梁啟超的那篇文章叫《學問之趣味》。梁啟超這個人真不簡單,他半文半白的文字寫得好,後來的純白話文也寫得很好。這篇文章很通俗、生動,道理也講得好,很適合現在的中學生、大學生讀。
季:梁啟超和胡適都是學術之才,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被政治拖住了,很可惜。
梁:胡適被拖得更久。湖南有一本《書屋》雜誌,去年登了一篇文章詳細談胡適在美國當大使,身心都很累。
季:胡當大使對中國抗戰有功,他英文好,在美國到處講演,爭取支持。梁啟超後來到清華成了四大導師之一。那三位是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還有一位是輔助導師,李濟,是研究考古的。
研究工作、搜集資料要竭澤而漁
梁:對一般讀者來說,您後來寫的回憶錄、散文比前期的學術著作影響更大些。
季:這是因為後來年紀大了,住院了,學問做不成了,就隻好寫回憶。你不知道,做學術研究要用很多很多參考書,不可想象。病了,住在醫院裏就辦不到了。過去,我定下一個研究題目就到北大圖書館,幾個樓的書,從頭到尾翻一遍,真是竭澤而漁。那時有精力。學問這個東西要心靜。我寫《糖史》,八十萬字,兩年,整天在圖書館,真正是風雨無阻。那時眼睛還行,現在戴花鏡還看不清,要用放大鏡。
梁:我記得有一個細節,您到台灣訪問,一見麵,主持人就問《糖史》帶來沒有?您研究古印度、佛教、比較語言學,怎麽又研究起糖了?
季:糖這個詞在英文叫sugar,法文是su-cre,俄文是caxap,德文是zuckr,都是從梵文裏借過來的。
梁:中文糖的發音和梵文有沒有關係?
季:沒有。德語、英語、法語、俄語的糖都與梵文中糖的發音相似。梵文音譯是“舒而呷拉”,中文的糖與它無關。中國在唐以前就會製糖,但是麥芽糖,不能算糖,甘蔗隻能製糖漿。印度當時製蔗糖比中國先進,已會製砂糖。唐太宗派人到摩揭陀國學習製糖技術,中國正史中有記載的。圍繞著製糖技術的學習交流,就是一部中印文化交流史,涉及很多方麵。糖的傳播經曆了很多的周折,後來到明朝,中國的技術又超過了印度,會製白砂糖,這技術又傳回到印度。阿拉伯人在其中起了中介的作用。
梁:我數了一下,您在《糖史》裏,隻整理出來的初唐時中印交通年表就用了十頁書。
季:學術就是這樣,牽一發而動全身。株連枝蔓,愈精愈深,愈深愈多。
梁:我又想起一個插曲。您一直研究印度,但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有機會去那裏考察。您在書中很懷念新中國成立初那次印度、緬甸之行,說大家相處甚洽,有的團員還在此行結為情侶,回國後結婚成家,是誰啊?
季:你可能聽說過,一位女歌唱家周曉燕。男的姓袁,後來是上海電影局局長。是我清華同學,比我大兩屆,想起了,他叫袁俊。那次是新中國第一次組織文化代表團,規模很大,周總理親自抓,鄭振鐸任團長,出行六周時間。出國前我們準備了很詳細的資料。
梁:我想起,一次在人民大會堂,好像是一個有關古籍整理的座談會,那時我還在新聞出版署工作。會上談到善本利用,任繼愈先生說規定很嚴,隻有少數專家、學者才有資格借閱。您帶的研究生寫論文要用善本,沒資格借閱,您就帶著他到老北圖。您去把書借出來,讓他看、抄,您就陪坐在一旁等。這個故事我印象很深。
季:是。研究工作,第一是資料。搜集資料要竭澤而漁,要有耐心。
第二次談話
2007年2月28日下午
301醫院
愛國主義不能一概而論,要加以分析
梁:今天給您帶了最近出的一本散文。
季:你的散文很有特點。
梁:這本書是受團中央、教育部委托給大學生編的,叫《愛國的理由》,都是一些著名人物的愛國文章。選文主要有兩個標準,一是愛國精神,二是美文,在曆史上要有經典作用。當時起書名時,大家在一起討論,很費了一番工夫。北大的一位教授說,孩子上大學了,回來老跟他辯論:你們老說愛國,我憑什麽愛國?我說就叫愛國的理由,就是要給人講清理由。
季:關於愛國主義,我曾在國防大學研究生院作過一次報告。我講,愛國主義是好還是壞?有人說隻要愛國就是好的。我說不一定。日本侵略中國,日本鬼子喊愛國主義比誰的聲音都高,你說他們的愛國主義是好東西嗎?愛國主義不能一概而論。一個國家不侵略他國,講愛國主義是真的;你去侵略他國,像日本人鼓吹的愛國主義,其實是害國主義,害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
梁:那是狹隘的愛國。
季:隻狹隘還不夠,是害國主義。真正愛國是反對侵略,對國家前途和人民的命運負責。愛國主義應當加以分析。像日本國內的反戰派,表麵上不愛國,其實是真正的愛國主義。如果順應了反侵略的民心,日本也不至於栽了那麽大跟頭。
梁:日本戰敗後,亞洲各國的僑民大撤退,很多人自殺了。一大批人又流亡到世界各地。秘魯曾有一個叫藤森的日本裔總統,就是當時日本僑民的後代。您留德十年,正趕上了德國發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您怎麽看德國人的愛國主義?
季:當時我們中國留學生很少接觸到德國人。一般而言,德國人是科學頭腦一流,政治頭腦四流,糊塗。我所知道的,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並不多,也許他們不敢講。
中國對世界的貢獻不限於物質,還有精神。和諧,這是偉大的思想
季:你看現在地球村越來越小,交通越來越發達,但問題卻越來越多:戰火紛飛,刀光劍影,生態失調。中國人提倡和諧,如果每個國家都能接受的話,全世界就是一個大愛國主義,不侵略別人,當然也不容他人侵略,和諧相處,這個世界還有好日子過。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過去曆史上有很多發明創造,比如造紙、印刷術。如果沒有中國四大發明對世界的貢獻,人類社會的進步起碼還要晚幾百年。
梁:我們對世界的貢獻還有哪些?
季:中國對世界的貢獻不限於物質,還有精神的。和諧,這是偉大的思想。曾借用古人的一句話作為座右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往聖就是馬克思,萬事開太平,現在的和諧就是開太平。這種貢獻,時間越長,意義就越看得清楚。現在還不行,不到時候。中國人也並不全了解、相信和諧的意義。整個人類有待於發展,向好的方向發展。
梁:您在談到中西文化交流時曾說過,總有一天會實現世界大同。
季:要很長時間,不是一百年二百年,這是我的想法。有人說共產主義不會實現,為什麽呢?共產主義就是共有,一件新的發明隻能少數人有,怎能共有呢?這是歪理。真正到了共產主義,物質、精神都是大家的,不是某一個人的。
大同是人類的前途,不能因為現在人類有不良習慣就失去信心
梁:您怎麽看世界大同?
季:大同是人類的前途。現在有兩種看法。一是對人類前途抱希望,二是對人類前途不抱希望。我屬於抱希望的。不能因為現在人類有不良習慣,就失去信心。要慢慢改,不是一年兩年,不要急於求成。我們提出和諧,是給世界人民上大課。但中國人未必都理解和諧的意義。國外也不都理解,特別是美國。世界地緣政治在變化中,近幾百年來,世界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並不是總在一個地方。比如十八世紀,在歐洲大陸;十九世紀在英國;到了二十世紀又在美國。在二十一世紀,世界的政治中心總不能老在美國吧?風水輪流轉,美國人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以為自己永遠是世界的中心。這怎麽可能呢?
曆史的規律不是我們創造的,是曆史告訴我們的
梁:在曆史上作為世界中心的某一個國家,一般能持續多長的時間?
季:大概也就一個世紀。十九世紀的英國號稱日不落帝國,那威風極了,結果也垮了。曆史的規律不是我們創造的,是曆史告訴我們的。
梁:曆史上中國曾是世界的中心嗎?
季:有一幅畫,叫《清明上河圖》。
梁:是宋代張擇端的。
季:畫的是開封。商鋪林立,非常繁華。那時世界上還沒有比它大的城市,開封應該是當時世界的中心。
梁:唐代長安算是當時世界的中心吧?
季:應當是。它不僅限於中國,是全世界的大都會。不是我們自吹,當時西方的好多小國,還有羅馬都稱唐太宗為天可汗,就是統治宇宙的可汗。古絲綢之路主要是從中國長安到羅馬,這是一條商路,是做生意的,不能小看商人。
梁:您在介紹佛祖釋迦牟尼的文章裏專門有一節“聯絡商人”。
季:我還寫過一本書——《商人與佛教》,為什麽寫這本書呢?我看過佛經的“律”,這在過去小和尚都不能看。我看了,覺得非常可笑、非常奇怪。怎麽可笑呢?在“律”中對商人特別讚美。為什麽呢?當時古代人很少出門,不像我們現在“旅什麽遊”(笑)。當時出遠門的隻有兩種人,一是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二是宗教信徒,他們要雲遊取經布道。天主教徒、佛教徒都一樣。一般人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出門。
梁:這兩種人中玄奘是最大的旅行者了。
季:玄奘是中國的脊梁,這是魯迅說的。
宗教和宗教之間沒有可比性
梁:傳教士對傳播文化起過作用。
季:不能說哪個宗教好,哪個宗教壞,宗教和宗教之間沒有可比性,沒法比。你信的,就是好的;不信的,就是壞的。邪教是另一回事。有一次我給國家宗教局的領導講,宗教不會消滅。
梁:記得您跟馮定討論在共產主義社會是否有宗教。
季:我們兩人討論的結果一樣,階級消滅了,宗教還是消滅不了。為什麽呢?人的主客觀總不能完全一致。人類不可能進步到那個程度,人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心想事成。
梁:您和馮定的對話很有名,趙樸老在世時曾舉過這個例子。
季:我們現在對宗教的態度是正確的。宗教是個人問題。一般說,宗教分為兩類:一是光明正大的宗教,比如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等;二是歪門邪道的宗教,像日本的光明聖殿派,提倡集體自殺,這就是邪教。
我研究佛教,但我不信佛
梁:季老,我問您一個幼稚的話題,您研究了一輩子佛教,您到底信不信佛呢?
季:我不信。什麽宗教我都不信。但隻要光明正大,我就尊敬它。佛教的道理說服不了我。佛教追求涅,有一個根本的教義就是輪回、轉生,這很討厭,好生生的來回轉幹嗎?它講修行,說可以跳出輪回。何必費這麽大勁,你不信它,不就可以跳出輪回了嗎?(笑)
梁:涅是否可以不轉生了?
季:涅隻是停止的意思,並沒有不轉生的其他含義。
中國人有很大的好處,就是沒有宗教狂
季:現在信佛的人,大都想下輩子比今生更快樂、更好、更有錢財。如果豬修行的話,下輩子就會托生為人。中國人有很大的好處,就是沒有宗教狂,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什麽都信,最後是崇拜祖先,這是人民的宗教。
梁:恩格斯講,宗教是宗教創造者根據群眾的宗教需要創造的。老百姓的宗教與創造宗教者的宗教、當政者的宗教有沒有區別?
季:老百姓有宗教需要。我也不是宗教創始人,我猜想越是宗教創始人就越不信教。他比別人更知道,這是騙人的。
梁:這麽說馬克思講,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鴉片還是對的?
季:宗教也不是鴉片煙,你自己覺得需要,接受了它,心裏安靜了,就是得到了這個好處。窮人信宗教,是希望下輩子富一些。豬怎麽想,我就不知道了。(笑)
梁:高級知識分子中有很多研究佛教、信佛,比如梁漱溟,他信佛,吃素,甚至年輕時就想出家。還有台灣的南懷瑾,他自己也閉關、打坐。最奇的是李叔同,幹脆出家了。您怎麽看?
季:李叔同文化造詣很深,他認為信教能得到內心的安靜,那就信吧,又不影響別人。我小時候曾見過巫婆,現在沒有了。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太太,進來後一會兒打了個哈欠,說話聲音變了,很大的聲,信徒還以為是神靈附體。我在一旁覺得可笑,她是個好演員,哪有什麽神呢?
信佛能讓一些人心安理得,這就夠了
梁:李叔同在文學、戲劇、繪畫、音樂等方麵都造詣很深。一個人為了求得安靜,辦法很多,何必非要出家不可呢?
季:他願意選這個方法。他很有才華。信佛能讓他心安理得,這就夠了。就像吃東西,有人喜歡吃苦的,有的喜歡辣的,有的喜歡酸的。每個人口味不一樣。佛教是他喜歡的,他就去信。佛教究竟有什麽迷人之處,我研究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反正涅我是不信的。(笑)
梁:他把所有的功名拋掉遁入空門,學生豐子愷勸,他也不聽。
季:他一齊丟掉,一心歸佛,以求解脫,未嚐不是個辦法。有人在社會上忙忙碌碌,即使做了大官也不舒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
中國有個傳統,骨頭硬,叫寧死不屈
梁:今天還給您帶來梁漱溟的一本書。就是上次說到的梁漱溟晚年談話錄。
季:他是很值得欽佩的。
梁:這是他晚年也是九十幾歲時,與一個美國學者的談話。這個美國人曾寫過梁漱溟的傳記,但一直沒有見過他。後來終於有機會到北京了,他們一起交談。二十年後,他的兩個兒子將錄音材料整理出書。這裏還有一個資料,把梁漱溟的談話分了類,很清晰,有對馬克思主義的看法、對新中國的看法、對毛澤東的看法。
季:梁漱溟談的?
梁:對。他說,毛澤東是最偉大的中國人物。還談到1953年他們吵架的事情。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您可以看看。您跟梁漱溟接觸過吧?
季:接觸過。中國文化書院,他是第一任院長,他退休後,我接了他的班。我們在一起開過幾次會,他比我長一輩。
梁:您跟他接觸並不多,為什麽崇拜他?
季:他骨頭硬,但骨頭硬不能一概而論,他對人民心腸軟。中國有個傳統,骨頭硬,堅持真理寧死不屈。彭德懷也是這樣。
梁:您對彭德懷的崇拜也是這個意思?
季:我崇拜的人,一個是彭德懷,一個是梁漱溟,就這兩個。“文革”初期,我還沒有進“牛棚”,但已開始挨批。聽說彭德懷被揪到航空學院批鬥,我從北大走到北航去看。
梁:您和他素不相識,您文他武,為什麽要大老遠地跑去看?
季:因為他在廬山會議上敢說真話,有骨頭,很了不起。我知道他的脾氣不好,很擔心那天他會和紅衛兵頂起來吃虧。我有這個體會。
梁:結果怎麽樣?
季:還好,那天他沒有發脾氣,很從容大度。也許是原諒這些孩子不懂事。
梁:您崇拜的人還有誰?
季:沒有了。如果有的話,馬寅初也可以算一個。他的《新人口論》不簡單,如果我們聽馬老的意見,也不會有十三億人口,這十三億成了我們的負擔和累贅。
第三次談話
2007年3月21日上午
301醫院
什麽國學大師,我連小師都不夠,國學隻知道一點
梁:季老您好。前幾天去了趟貴州,那裏風景很好,還給您帶來些富硒茶,那是抗癌的,對老年人也很好。
季:那裏就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吧?
梁:您的記憶力真好。我和貴州有些特殊關係。我的文章,他們的一家雜誌連載了七八年。
季:情有獨鍾。
梁:還有一個原因。貴州有一個黃果樹,旁邊六公裏處有天星橋,幾年前給他們寫了篇文章,後來他們把我的文章印了十萬張當宣傳品,前年又刻在石頭上。
季:那裏的黃果樹瀑布不得了。
梁:今天給您帶了湖南的一本雜誌,上麵登了關於您的一組文章,還有我的一篇《周恩來讓座》。還畫了您的頭像,您能看清嗎?
季:馬馬虎虎。
梁:您的那篇“三辭國學大師桂冠”的文章。
季:社會上都講過了頭,辭掉了。什麽話都別講過頭。講什麽國學大師,我連小師都不夠,算什麽大師?國學隻知道一點。(笑)
國學者,一國之學問也
梁:國學的含義是什麽?
季:國學者,一國之學問也。中國的國學有兩種概念,一講國學就是以中國人過去的人文學科為主,自然科學為輔。國學大師怎麽來的呢?有一次北大開會,人民日報的一個記者是北大校友,他當時用了“國學大師”這個詞,後來都講開了。我說哪有什麽國學大師?
梁:還記得是哪個記者?
季:姓畢。
梁:噢,是我們文藝部的記者,寫散文的,還給您寫過傳記。現在我們理解國學應包括哪些內容?
季:應該有狹義、廣義之分。狹義指人文社會科學,廣義包括自然科學在內。其實中國古代的自然科學水平很高,像墨子。一般講的國學是狹義的人文社會科學,經史子集、四書五經。有的人說,提倡國學就是反對馬克思主義,這是胡說八道。講國學怎麽就是反對馬克思主義呢?我們是用馬克思主義來理解我們的國學。
什麽是馬克思主義?實事求是,不誇大
梁:這怎麽理解呢?
季:什麽是馬克思主義?實事求是,不誇大。不能把馬克思主義曲解成階級鬥爭。其實馬克思主義是反對獨裁的,馬克思主義並不提倡獨裁。《共產黨宣言》裏也沒有這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道路不是從西方(德國)來的,是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經過蘇聯的中介才傳到中國的。受蘇聯的影響很大。我曾經問過國家編譯局的同誌,如果《馬恩全集》中碰到原文有問題怎麽辦?他說有問題,找俄文翻譯。
梁: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季:如果研究馬恩,應根據德文原文。
梁:留德十年間看過馬克思原著嗎?
季:沒有。主要學習和研究德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
哥廷根有一個漢學研究所,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梁:為什麽選擇哥廷根而不是柏林呢?
季:哥廷根有一個漢學研究所,對我以後的影響非常大。喬冠華是一個社會活動家,在哥廷根待了兩年後就到柏林了。當時黃紹竑也在哥廷根,喬冠華參加革命與他有直接關係。
梁:就是那個桂係的軍閥黃紹竑?
季:是的。我不想待在柏林,那裏的中國留學生很多,國民黨大官很多,紈絝子弟也很多。我不是搞政治的料子,所以就離開柏林去了哥廷根。在那裏的留學生,其中有清華大學原副校長、中國科學院院士張維。一九四二年我去了柏林,那時是想離開德國,可是沒走成。那一年汪精衛投靠了日本人。他一投敵,希特勒就承認了汪偽政府,國民黨的使館從柏林撤走,日本走狗汪精衛政府的使館取而代之。我和張維覺得不能和漢奸合作,就到德國警察局申請無國籍,無國籍的人處境非常危險,因為沒有人保護你。但沒人保護也不能讓漢奸保護,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也隻能這樣去做。張維的夫人是一個飛機設計師的學生。“二戰”結束後,我們一起從瑞士回國。當時交通斷了,我們就找所謂軍政府,見到了英軍上尉沃特金斯,他答應幫忙。一個美國少校,想搭我們的車到瑞士玩一玩,我們坐著一個大吉普車,我、張維一家、劉先誌夫婦一起來到了瑞士。因為沒有簽證,進不去,我們就打電話給中國駐瑞士使館,把我們接過去了。張維是學工程的,他的專業在瑞士很稀缺,所以就待了一陣,後來才回國。
西克老師說吐火羅語是他一輩子的絕活兒,非要教給我不可,我隻好學了
梁:您在《留德十年》裏曾提到西克老師。
季:那位老先生像祖父。他是我平生遇到的對我最愛護、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師。一開始,我並不想學吐火羅語。當時學的語言不少了,腦子有點盛不下了。
梁:您學了幾門外語?
季:已經學了六七種。在哥廷根學希臘文、梵文、巴利文。當時西克老師說吐火羅語是他一輩子的絕活兒,非要教給我不可,我隻好學了。我曾把他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麵對自己。一看到他的相片,心裏就有了很大勇氣,覺得應該拚命研究下去,不然對不住老師。
梁:後來鑒定新疆考古發現的《彌勒會見記》殘卷用上了?
季:那是一個劇本。
梁:也算是佛家的經書?
季:既是一種文藝作品,又算是經書,是用戲劇來宣揚佛教。當時在新疆發現了這個《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
吐火羅文是中國的古代語言,屬於印歐語係
梁:發現了這個殘卷有什麽意義呢?
季:吐火羅文,從地理學講隻有中國有,是中國的古代語言,屬於印歐語係。後來新疆出土了幾十頁吐火羅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我讀通了,寄回新疆博物館。如果我們中國發現的殘卷,自己都讀不通,再求別人,臉麵不好過。
梁:有什麽文藝價值呢?
季:研究中國文學史就知道,中國的戲劇開始比較晚。王國維曾寫過《宋元戲劇史》一書。中國的戲劇最早追溯到宋、元。宋朝是宋詞,元代是元曲。我認為,中國戲劇源自西方,就來自新疆。比如吐火羅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就在新疆發現的,中國戲劇從新疆到中原,中間接通的是發現的劇本殘卷,梵文也是劇本。
了解中國戲劇史,有王國維的《宋元戲劇史》
梁:除此還有嗎?
季:還有,有梵文也有吐火羅文,都是劇本。
梁:年代能推斷出來嗎?
季:上限不好說。紙張可以看出大致年代,但文字很難準確判斷年代。從紙張上看,到不了唐。我們中國出土的文獻——《彌勒會見記》劇本,我讀通了。我們新疆博物館出土的文獻多極了,最早沒有吐火羅文這方麵的專家,所以有些本子是頭腳倒著擺放的。
梁:為什麽不印刷出來呢?
季:這是個殘卷,很不完整。平心而論,從藝術價值上說,我們的這個劇本比易卜生的差遠了。它的語言價值極高,而藝術價值極低。古希臘戲劇有一流的劇本。
梁:您對中國戲劇有很深的了解,為什麽不寫一本中國戲劇史的書?
季:了解中國戲劇史,有王國維的《宋元戲劇史》,我隻能補充吐火羅文這一部分。
梁:在清華時,他教過您嗎?
季:沒有。他一九二八年就投湖了,我是一九三一年到的清華。王國維是大家。
世界各民族無論大小強弱,都對世界文化有所貢獻
梁:您為什麽會研究《糖史》呢?
季:我主要研究文化交流。從語言對比上研究。民族文化交流除了學術意義,還有政治意義。世界各民族是互相學習,共同前進的。有一句話,可能有些過頭。我講,世界各民族無論大小強弱,都對世界文化有所貢獻。但小民族有多少貢獻,我也一時說不清,無論大小,都有所貢獻,不要挫傷民族的自尊感。
自己的學問,最看重的就是巴利文、吐火羅文
梁:您的學問既精深又淵博。
季:我隻是個雜家,興趣太多。
梁:您認為您的學問最重要的是哪一部分?您怎樣看自己的學問?
季:最看重的就是巴利文、吐火羅文。北京語言大學校長、外研社要出詞典全集,供外貿、外交行業用。這是一個冷門,他們當時說準備賠上一千萬。他們讓我看。我就專挑了一個詞——“倚老賣老”,看他們翻譯得怎樣。這是周總理接待外賓時提的一個問題,當時翻譯都翻不出來,周也翻譯不出來。我看了他們的詞典詞條後,覺得翻譯得很好。
梁:您還記得他們怎樣翻譯的嗎?
季:記得。(用鋼筆在紙上寫了起來:To take advantage of his old age。)
鄧拓是一個才子,但不太收斂
梁:季老,我是搞新聞的,對鄧拓印象很深。最近公布了他自殺前的兩封遺書。您和“三家村”的三個人都認識嗎?
季:認識。鄧拓是個才子。他曾講,無論什麽人,給他出什麽問題,他都能答複。他靠的是《古今圖書集成》。這部書部頭很多,材料很多,他很會查。出什麽題目,他都會做文章。《古今圖書集成》比《辭海》資料要豐富。我和他沒有什麽直接來往,我認識他,他不一定認識我,身份不同,一個是市委書記,一個是一介書生,差距太大。吳晗是清華的,比我早。巴格達建城一千五百年紀念會,我們國家派了一個代表團,吳晗是團長,團員中有北京師範大學的白壽彝和我。我和廖沫沙也見過麵,他們的文章我都讀過。
梁:鄧拓寫過《中國救荒史》,很難得,首開這方麵研究的先河。
季:他是一個才子,但不太收斂。
梁:這一點和胡也頻有點相似嗎?
季:胡也頻才分不如鄧拓,他是一個一般的作家。
我蹲了八個月的牛棚
梁:鄧拓曾在《人民日報》當過一任總編輯。在您的《牛棚雜憶》裏,曾多次提到兩位老人:嬸母和妻子。
季:“文革”中的這一段說來話長,主要因為一個姓張的人。當年我在德國留學時,遇到了這個姓張的,過去並不認識。他既不念書又不上學,整天無所事事,但從不缺錢花。後來我懷疑他是國民黨的藍衣社,錢大大地有,他曾送我一張蔣介石與宋美齡的照片。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什麽東西都不丟,結果這張相片“文革”中被抄家抄出來了,他們就說我是蔣介石的走狗,這張照片惹了大禍,我後來蹲牛棚都跟他有關。其實,按理說,我是雙清幹部,曆史清楚、曆史清白。但是蔣宋的照片怎麽講呢?我也不清楚那個姓張的背景,況且當時說這些根本也沒有用,那不是講理的時候。我蹲了八個月的牛棚。
梁:八個月產生了一本《牛棚雜憶》。這是關於“文革”的一個重要資料。
季:我也不後悔。關於“文革”的還有一本書,是老作家馬識途的,他也蹲過牛棚,一開始人家不給他出。我的那本書是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的,牌子硬,出來後,他的書也出版了。
梁:您跟楊振寧、李政道認識嗎?
季:楊振寧的爸爸是清華大學數學係教授。我在清華讀書時,他還是個中學生,不像現在這麽有名,不認識他。後來見了麵談到了他的父親是楊武之。
梁:後來您和他們曾同時住過一家醫院?
季:他們都住過院,國家特別優待。
梁:您的關於天人合一的文章和楊振寧的同時發在一個刊物上。
季:是有這回事,具體我記不清了。
一個學生要看《趙城藏》,他借不出來,我就借出來陪他看
梁:有一年在人民大會堂開會,任繼愈先生曾講了一個故事。在北圖文景閣善本借閱處,您替學生借書,書借出來了,您還在一旁陪著學生閱讀抄錄。
季:當時一個叫王邦維的學生要看《趙城藏》,但善本書是不能隨便借閱的,他借不出來,我就借出來,陪他看。
梁:陪他看了多長時間?
季:相當長,大概一個上午。看的時候要戴上手套,看善本書不準用鋼筆,隻能用鉛筆抄錄。這是保護古籍,是對的。
Wala是波蘭人,是在火車上碰到的
梁:在您的散文裏,有一篇Wala,寫的是一個女孩子。
季:Wala是波蘭人,是在火車上碰到的。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很天真。當時坐火車時間很漫長。在蘇聯境內時,他們的外文不行,難以溝通交流。火車一過蘇聯,進入波蘭境內後,情況就大不一樣。波蘭人英文、德文都會說。Wala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
梁:還有一個女孩子,叫伊姆加德,在您留學德國的時候曾幫您打論文,對您很有好感。
季:(不好意思地相視而笑)那個時候……
梁:王炳南就找了個德國姑娘。
季:他們後來又分開了。王炳南比我大。
第四次談話
2007年4月30日
301醫院
西方語言裏沒有“仕”和“孝”這兩個詞
梁:季老好。我給您帶來一本雜誌,上麵有您的文章。
季:你上次送來的梁漱溟的書我看了,這個人有骨氣,這是中國傳統的“仕”的精神。西方語言裏沒有“仕”這個詞。
梁:就是知識分子的硬骨頭精神。
季:現在這種精神少了。
梁:季老,我記得您說過西方語言裏也沒有“孝”這個詞。前幾年我來看您,說到小學生品德教育,您隨手就寫了“孝順父母”。這真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季:西方人敬上帝,中國人敬祖宗。
梁:您當時寫的是四句話:“熱愛祖國,孝順父母,尊重師長,同伴和睦。”我拿回去發在二〇〇四年四月六日的《人民日報》上。
季:現在眼睛不行了。寫字也看不清了。
梁:現在社會上您的書很多。最近幾個年輕的出版工作者希望為您編一套“自選集”,普及一點,通俗一點。
季:可以考慮。
梁:書名叫什麽好?
季:我這一生風風雨雨,快一百歲了,就叫《風風雨雨一百年》吧。
第五次談話
2007年11月22日
(略)
第六次談話
2008年12月17日
中國農民第一是要吃飽肚子
梁:季老,很長時間沒有來看您了。
季:不能握手了,醫生不讓,隻能作揖表示了。
梁:今天我帶出版公司的人來,給您送書,送稿費。您的“自選集”共十二本,另一本畫傳。還有我主編的一套“名家佛性散文選”,是您題的書名,也給您帶來了。
季:眼睛不行了,隻是個形式了,不能看東西了,隻能聽他們念一點。(翻書)
梁:(翻到“自選集”最後一頁)這裏有我為全書寫的一篇短《跋》,可以讓他們給您讀一下。
季:你的政治散文還在寫嗎?
梁:在寫。今年是彭德懷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我前後花了七年時間寫了一篇《二死其身的彭德懷》,發在《新華文摘》上。
季:武的,我崇拜彭德懷;文的,我崇拜梁漱溟。
梁:今年十月我去了一趟山東鄒平,參加首屆範仲淹節,鄒平是範的故鄉。無意中我才知道梁漱溟先生的墓在鄒平,修得很好,在山上,還專為它修了一條路。縣中學裏有一個簡單的紀念館。
季:當年梁漱溟在山東鄒平做鄉村建設實驗,晏陽初在河北保定搞實驗。
梁:梁在那裏搞了七年,簡直就是一個新型的社會,直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人一來全垮了。看來沒有政權,談不上改革。鄒平還存有不少資料。
季:梁漱溟、晏陽初那一套鄉村建設不行。中國農民第一是要吃飽肚子。不發展生產,辦教育,識字,解決不了問題。中國農村,一兩千年都是吃飯問題,有飯吃社會就穩。到共產黨才解決這個問題。
梁:現在我們搞新農村建設,中心還是發展生產。全國還有一千四百萬農村人口沒有脫貧。
季:這是個難題,是個大題目。
周恩來為翻譯問題費盡了心
梁:你們那一批的老先生現在還和誰有來往?
季:老了,音訊全無。我現在以醫院為家了。當年一起工作的還有雷潔瓊、周有光。
梁:那是什麽時候?
季:一九五四年成立文字改革委員會,大家一起工作。委員有周有光。有老舍,滿族,京腔最地道。還有侯寶林,語言豐富生動。當時的想法是改革漢字,拉丁化,取消方塊字。毛主席也有這個意思。現在還在世的隻有周有光了。
梁:拉丁化是不是世界趨勢?
季:大部分都是拉丁化。一九五四年周恩來參加日內瓦會議。我們的文字翻譯難,見報總比人家慢。一九五六年黨的“八大”,邀請世界上很多兄弟黨參加。我在大會翻譯組工作。同聲翻譯遇到大問題。中國人發言時,外語翻譯跟不上。好多種語言同時翻,不好協調。周恩來想了個辦法,給發言席上裝一盞紅燈。翻譯跟不上就按開關,亮一下紅燈,提醒發言者慢一點。不想發言人理解錯了,見了紅燈更緊張,講得更快。所以當時有個想法改革中國字。但這個辦法後來證明行不通。越南文字就是拉丁化了,弄得更複雜,更不方便。
中國文字是上帝對我們的恩賜
梁:漢語最簡練。
季:對。當年搞翻譯,一句漢語,外文要長出好幾倍。
梁:最長的是哪國文字?
季:英語、俄語都長,但最長的是緬甸文。比如時常用的“多、快、好、省”四個字,翻成外文要費很大勁。當時隻覺得拚音文字書寫印刷快一些。現在科技進步,發現漢語更方便。
梁:現在電腦輸入,單位時間,漢語的信息量更大。
季:語言是表達思想的,怎麽方便就怎麽來。古人是文言和口語分開,辜鴻銘是個怪老頭,用文言說話,本來是“雇一洋車”,他說“為我市一車”。說男人可以娶姨太太,一個壺四個杯。
梁:你們有接觸?
季:他早得多。我還不夠資格。
梁:幸虧漢字沒有被改革掉,那要丟掉多少寶貴遺產。
季:精練本來是漢語的優勢,表達同樣的內容,他們用十分鍾,我們用五分鍾。但是現在有些官員,空話、套話連篇,又哼又哈,講話和文章越來越長。各國語言都有格言、成語,但中國最多。
梁:文風連著黨風,連著世風。
季:連外國人都說,中國文字是上帝對我們的恩賜。我們要好好地保護她,發揚她。
梁:季老,這句話很好,請您給我寫下來。
季:眼睛不行了,隻能摸著寫,靠慣性寫。一停就接不上了。(提筆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