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反求我心,大慧大覺——《名家佛性散文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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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去拜訪九十六歲高齡的季羨林先生,我知道他是研究佛教的,便問先生:“你信不信佛?”他說:“不信。”我又問:“宗教為什麽還會存在?”他說:“因為科學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剩下的隻好求助宗教。”又問:“宗教到底何時能消亡?”他說:“恐怕到共產主義也消亡不了。人的心理問題沒有那麽簡單。”

佛教在中國,就是這樣,許多人信,許多人不信。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角度。但不管信還是不信,它是一種客觀存在,從東漢傳入中國,已存在了兩千多年。不但存在,還有發展,甚至發展之後又再傳回它的故鄉印度,季羨林先生稱之為文化史上很少見的宗教“倒流”。

不但有“倒流”,還有“橫流”,它又從中國傳到日本,傳到歐美等地,幾乎遍布世界的各個角落。這說明什麽,說明它有用,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世界,特別是解釋人生和人的心理。另外,還說明中華文化的博大,具有寬容與創新的精神。它沒有排外、自閉,也沒有盲目膜拜,自卑自怯,而是開放吸收,兼容並蓄,進而改革創新。

中國古代之佛教早已不是印度之佛教,現在之佛教也不是過去之佛教。佛教傳入中國之後,又新創幾宗幾派,已無人能說清。特別是禪宗經六祖革新之後,禪與佛幾乎是兩個概念。佛教與其他宗教之大不同處是不搞神秘化,強調自我體驗,我心皆佛,人人可立地成佛。不宣傳神主救世,而強調自度度人,有寬忍、無私、利他、和諧的一麵,是積極的。

中國文化在佛教西來之前,便有道,強調無為,重自然規律;有儒,強調自強不息,濟世救民;再加上佛的慈悲,中華文化就三足鼎立,巍然浩然,源遠流長。至今中國許多名山、市井的古廟裏,都三教共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在人們平常的處世用事中也常常是進為儒,守為道,退為佛,像是一套武術的攻防進守,又像是一個人,時而興奮時而沉靜。所以,如林則徐這樣的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而他那副名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你已無法確指這裏是儒、是道、還是佛。文化,是很有意思的事,就像一道好菜,當你細品其色、香、味時,已無法說清是其中哪一種料在起作用。

對佛的體驗有一句話講得最通俗明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去體會吧,說出來的就不算是佛,這大概就是禪味,其實是哲學。當年愛因斯坦與波爾兩位大物理學家爭論物質能不能準確測量,直到死誰也沒有說服對方。愛氏說能,波氏說不能,叫“測不準原理”。比如用溫度計測水溫,你看到的溫度是水加上溫度計及環境的溫度,而不是水的準確溫度。

有一次,毛澤東接見外賓,趙樸初陪同,客人未到,毛即風趣地說:“趙樸初,即非趙樸初,是名趙樸初。佛教有沒有這個公式?”趙答:“有。”是又不是,測不準,正是哲學境界。佛教傳入中國後得華夏文化之靈,浴神州風土之情,是佛教,即非佛教,是名佛教。就像波爾的那支溫度計上的溫度,是水溫,即非水溫,是名水溫。它已是哲學、文學、藝術、政治、人生修養等等的一種混合體了。

一部《紅樓夢》,有人讀情,有人讀理,有人讀階級鬥爭,一部佛教,更是中國人兩千年來讀不完的書。你看,像梁啟超、胡適、魯迅這樣的大家都曾苦心研究佛教,魯迅還出資刻過佛經。而李叔同、金庸等作家、藝術家則幹脆皈依佛門。這是佛教的妙處,每個行為都能在它的思維下找到一種實現的方法,每個人都能在它的背景下找到一個自我。

山西隰縣小西天寺裏,有一副對聯:“佛即心,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因即果,果即因,種甚因,結甚果,是因是果。”當我們談佛說禪時,其實是在探尋自我,研究我與周圍世界的關係。這種含義是說不很準的,也是“測不準原理”。我心茫茫,佛法無邊,唯其不準才有大用,才有發揮的空間,兩千年不衰,天地間永駐。我們對佛千萬不敢太認真,燒香拜佛,求其顯靈;或打坐入定,求其頓悟,那不是佛的本意。列寧說,真理不可太死板,也不能太靈活。至於掌握到一個什麽樣的度,還是那句話,飲水人冷暖自知,你自己慢慢去品吧。

兩千年來,佛教在中國是一本讀不完的書。這裏我們選編了進入現代社會以來,一些名人的讀佛筆記,共分為人物、感悟、山水、藝術四大卷,總名《名家佛性散文選》。本書目的不在拜佛學佛,而在參佛悟佛,反求我心,大慧大覺。

是為序。